羅迪克：超現實生活

何　松

不風流，枉少年

WTA的女人們無法將大滿貫決賽撐滿三盤已是殘酷的事實；諷刺的是，除了納達爾和費德勒，我們同樣很難從當下形形色色的ATP男人幫中再挑出—位配得上詮釋經典五盤大戰的男主角。西班牙海盜與瑞士天王，活像是中國民間古道遺風里的秦瓊、尉遲恭武門神，聯合把持著懸念的大門。

劇情周而復始不倦地上演。兩人你來我往，在羅蘭·加洛斯的泥地追逐撒歡，在溫布爾登的草坪明爭暗斗。沒有人能撕開他們遍布渾身、大大小小的對勾封鎖線。直到2009盛夏光年，安迪·羅迪克，一個穿著小鱷魚衫的26歲已婚男人，用積蓄了六年的剛柔并濟之力，才咬開了一道通往光明頂的小小裂痕。

就像年久的堅屋從墻角生出的細紋，經歷了兩千個日夜輪回周轉，不屈的因子以龜速膨脹，一點一滴，毫不起眼卻從未停歇。終于，他舉全力撐開一道微茫的縫隙。頃刻之間，光的影子撲面而來，以萬馬奔騰的速度，醍醐灌頂。

那一秒鐘，過往的煙云像加速的跑馬燈一樣從眼前忽閃忽閃而過，被切割成碎片的記憶又逐漸完整起來。很容易讓人想起六年前的紐約之夏，他剛滿21歲，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模樣：玉面錦衣、大刀闊斧，精力旺盛得像一顆活蹦亂跳的荷蘭豆。他不僅征服了美國麗人曼迪·摩爾的芳心，也征服了美國網球公開賽——他用雙臂緊緊攬住獎杯、臉上浮現出滿足笑容，眼眶盈滿喜悅的淚光，就像一個孩子剛剛得到夢寐以求的生日禮物。

那時，距他轉為職業選手才僅僅三年光景。脹鼓鼓的肱二頭肌和厚實的胸脯確保他每次大力正手擊球都孔武有力，健壯的雙腿則賜予他開始每一分的爭奪時從大地躍起前扎實的根基。在雙眼發光的女球迷心中，他就像是農夫趕早采摘、馬不停蹄送到水果店里的新鮮蘋果，色澤鮮艷、形狀飽滿，還沾著清晨的露氣，垂涎欲滴。這段男孩之上、男人未滿的時光，并不妨礙他性感得像《欲望號街車》里身著緊身白體恤的馬龍·白蘭度的網壇精華版。《人物》雜志在2003年度評選中甚至將他奉為“還活在地球上的最性感的運動員”，沒有之一。

他就像是上帝派來拯救日趨衰落的美國網壇的使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成為四大天王時代之后的首任美國新王，連桑普拉斯和阿加西這種段位的傳奇人物都甘愿助推這個火箭小子。但他并不滿足于此，即使已經到了那個瘋狂賽季的尾巴，他仍然像個不知疲倦的戰士一樣——戰斗至世界第一和年終第一的寶座才為止。

毫無疑問，這就是我們所謂的“少年得志”。

你的人生，我的旅程

他和費德勒，再算上早兩年已經成名的休伊特、薩芬、費雷羅，一起在新千年之初的三年里，以“80后”的名義輪番扛起了世界第一的大旗。五年過去之后，回顧“五虎將”的職業歷程，不難發現，后三位高開低走是不爭的事實。在如歌歲月的淘洗中，當年的新貴只有安迪和羅杰一直堅挺在世界前十的水準，但“你有你的人生，我有我的旅程”，縱使2009年溫網之前他們已經交手二十次，羅迪克仍然無法名正言順地成為費德勒“一生的對手”，如果我們能夠體貼地站在安迪的立場替他想想，或許把羅杰封為他“一生的死敵”更為確切——這不僅是因為瑞士快車大包大攬，大滿貫數量十余倍于火箭小子，更因為2004-2006年間安迪三次令人唏噓的大滿貫亞軍統統拜羅杰所賜。

不得不承認，那個偉大得有些虛幻的2003賽季一扭頭就再也追不回來了。此后的幾年里，羅迪克再也無力為我們提供可以高山仰止的談資。你可以計算他有多久沒有再拿過大滿貫冠軍，可以笑話他笨拙的反手擊球和糟糕的截擊，甚至可以數落他沒有太多拿得出手的經典勝利，但你不得不承認，這是個令人尊敬的小子，沒有人可以大言不慚地否定他為重回巔峰所做的巨大努力。

2006年溫網(第三輪輸給當時排名僅44位的穆雷)之后，羅迪克的世界排名自2003年以來首次掉出了世界前十。就在他認為“我的精神接近崩潰，我覺得自己的職業生涯到此為止”時，他請來兒時的偶像、八屆大滿貫得主康納斯作為自己的新教練。兩人合作不久羅迪克就成功闖入當年的美網決賽。羅迪克說道， “在反手方面吉米給了我很多指導，比之前穩固許多?！彼诰W前功夫的進步也有目共睹，從前頭腦簡單的大力水手也敢于在比賽中頻頻沖到網前，雖然剛開始難免被對手穿越成篩子，但一來二去之后，他也能像只飛燕靈巧地在第一時間卸下勢大力沉的來球。

這段被傳為佳話的師徒關系最終還是在2008年初走到了盡頭，但重新上路的安迪已經度過了最艱難的時期，每一次訓練、每一次勝利、每一次失敗都是蛻變的助推劑。更何況，仍有名教練相信他的潛力，選擇與他合作——曾經指導過麥肯羅、卡費爾尼科夫、里奧斯和岡薩雷斯等諸多名將的拉里·史蒂凡基。要知道，要“馴崛”以上這幾位火爆浪子絕非尋常教練可以做到，但二十多年的執教生涯中，拉里·史蒂凡基已經逐漸摸索出一套完善的情緒管理方式，他對比賽的思想與理念，對于球員心理層面的影響是非常明顯的。

對安迪而言，也許再登上世界第一是海市蜃樓般的空談，但再贏一次大滿貫還是有希望的，安迪還是很樂觀，“那需要時間，一路上肯定會充滿波折，我仍然會竭盡全力，但如果未能如愿，我不會難過?！?/p>

帶著笑，含著淚

歷史終于在2009年盛夏迎來偉大的拐點。

事實上，2009賽季前半段本身便充滿顛覆傳統意味的革命感：納達爾首次稱霸硬地大滿貫，費德勒首次封王羅蘭·加洛斯，仿佛一切都預示著故事的軌跡正理所當然地往突破性的方向發展。

溫布爾登錦標賽開賽前。鋪天蓋地的報道中充斥著羅杰全滿貫的輝煌、拉斐爾退賽的悲傷、英國希望穆雷的贊歌……而藏在簽表四分之一區的安迪則輕易地被排除在話題之外，奪冠熱度甚至還不及同區的阿根廷小將德爾·波特羅。

這一次，出人意料的，安迪沒有豪言壯語、沒有張牙舞爪，低調得不再像是以前的那個美國人。賽場內外的大多數時候，他總是戴著一頂白色鴨舌帽，帽檐被壓得很低，低到讓人看不清他的雙眼，安靜地像是一個不敢邀約心儀女同學的高中宅男。直到他在四分之一決賽五盤苦戰擊敗休伊特，球迷才注意到他又一次殺進了溫布爾登四強，但仍然有絕大多數人將進軍決賽的選票投給了他的半決賽對手穆雷。只有拉里·史蒂凡基不以為然，“現在的安迪能夠像真正的男人那樣去戰斗!他在關鍵時刻的表現比以往任何時侯都更加成熟?！彼f的沒有錯，即使最不喜歡羅迪克的人，也必須承認他展現出來的進步。

如同幾乎所有的好萊塢大片一樣，男主人公在女主角的深情注視下完成了這一壯舉——披荊斬棘、所向披靡，帶有傳奇意味地在半決賽中顛覆了英倫三島的想象力，擊敗此前對他6勝2負的本土寵兒。

這并不是羅迪克第一次躋身全英俱樂部決賽輪，卻是三次中最低調的一回。五年前，他貴為世界第二，僅丟一盤打進決賽。四年前，他仍是除費德勒之外的最大奪標熱門。但

最近三年，他沒有一次闖過八強關卡，2006年輸給穆雷、年之后輸給加斯奎特、去年甚至輸給蒂普薩勒維奇。

仿佛凈身出戶一般，過往所有的榮耀都像溫布爾登小鎮上空飄搖的云朵般遙不可及，重回溫布爾登決賽場的歷程之于安迪，如同完成了一項不可能的任務。難怪他會在贏得“大小安迪之戰”以后，躲在更衣室里嚎啕大哭半小時之久不能自己?！拔以J為自己再也無法打進大滿貫決賽”的恐懼感終于被現實驅散。

然而，與好萊塢式英雄般的大結局不同，就在即將攻克宿命城堡終極大BOSS的致命時刻，美國大兵安迪終究還是沒有跨過命運的羈絆，歷史再次悲壯地重演?；仡^去看，那錯過的四個盤點和兩個破發點就像安迪漫長職業生涯里于最黑暗處閃耀的光點，清晰明亮得太過動人，讓人恨不得狠狠地攥在手里，猛一伸手卻又只能憂傷地發現，它們承載了太多渴望，剎那間斑駁得不再那么純粹。

及盡繁華，不過一掬細沙?！斑@樣的失敗方式固然令我心碎萬分，但我為自己感到自豪”，把眼淚留給自己，灑脫留給觀眾，在身旁羅杰炫目的璀璨金光中，安迪清冷得像個素人，滿目含情嘴里卻開著最惹人心疼的玩笑：“抱歉，皮特，辛苦你遠道而來，我想我盡力了?！币凰查g，驕傲得像個白馬王子。

塵歸塵，土歸土

塵歸塵，土歸土，短短幾周過后，驚心動魄的溫布爾登大決戰對于旁觀者而言已然不再那么刻骨銘心，記憶中的白衣綠草，在普通球迷的眼中漸漸模糊成一團虛晃的影像。到最后，誰能記得那天的天氣、自己穿了什么顏色的衣服、晚餐吃了什么9也絕少會有人再耐著性子看完4小時16分鐘的比賽錄像。歷史只會記住一堆毫無感情的數字，3比2、16比14、4個盤點、唯一一次被破發，平淡得像白開水，不是么?

生活從不缺少痛苦的故事，你可以選擇深深陷入其中無法自拔，也可以選擇高舉雙臂抬頭看看天空，想象那些美好的、值得我們為之繼續追逐的事就在不遠處。伊萬尼塞維奇就是一個著名的例子。1 998年溫網決賽，他在對陣桑普拉斯時，第二盤曾握有兩個盤點，但之后出現了一次爭議判決?！叭绻敃r有鷹眼的話我也許就2—0領先了。我花了三年才做到不去想這個球，但我只在2001年捧杯的時候才算真正恢復?！惫谲娕c亞軍確實有這樣的天壤之別，“過去的這一個月里我沒有一天不會想到那場比賽，”羅迪克承認，“而每一天，我看待它的方式都會有所不同。我的心情在沮喪和明朗之間反復糾結，但至少我能確信，這絕不是一場當我走下賽場時還在想著‘如果我能打得再好一點……的比賽?！?/p>

安迪確實值得擁有更棒的生活。溫網決賽結束之后，他很快地逃離天氣陰冷的倫敦，回到陽光傾城的德克薩斯州。在位于奧斯丁郊區的獨棟別墅里，妻子布魯克林·德克爾是他最好的傾聽者?！八刮业男愿褡兊闷届o，我可以毫無保留地吐露我的心事，不用假裝表現得非常勇敢。她真的對網球不太懂，但她說在她眼中我的表現完美極了，甚至還開玩笑說我穿短褲比賽看上去非?？蓯邸！?/p>

退出戴維斯杯、退出印第安波利斯，安迪并不是要刻意逃避媒體的追逐和壓力，他只是像常人一樣，需要一些時間來平復激動的心緒和身體上的疲勞。休假的一個月里他并未閑著，開始著手準備年底的“羅迪克慈善基金會表演賽”，歌星好友埃爾頓·約翰已經表示將會鼎力加盟。為貧窮的孩子們募捐。

現實生活，理想拼圖

這還是那個人們熟悉的安迪，不是嗎?永遠不會忘記自己作為一個“美國偶像”的社會責任。溫網決賽并沒有毀掉他，他還有自己要堅持的生活方式。

“我還是會每天上上網、聽電臺節目、看看報紙，我在報紙上的樣子看起來還不賴?！痹?月初重回球場面對華盛頓特區的體育記者時，你絲毫看不出安迪悲傷的影子，“我現在感覺很好，在大賽中能夠駕馭自己的表現，這確實給我的美網征程帶來了自信?！痹贏TP500雷格梅森精英賽首秀中，安迪極具統治力地只讓德國好手貝克爾拿到了5局，輕松斬獲職業生涯第499勝?？磥?，溫布爾登的兩周就像按下了這位美國超合金戰士的重啟鍵，他感到前所未有地充滿動力，“我這輩子還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歷——每五到十分鐘就有人走上前來向我說一番感人的話語。”

球迷只是單純地想鼓勵安迪，但只有安迪能讓自己變得更強大。溫網決賽只是他重啟過程中的一段難忘時光。不要忽視，今年的澳網四強、法網第四輪和溫網決賽，都追平或創造他在該大滿貫中的最佳戰績。

那么美網呢?在法拉盛，他已經達到過輝煌頂峰。安迪所能做的，也僅僅只有追回那個瘋狂的夏天而已。6年前的影像又漸漸清晰起來：剛滿21歲的他站在阿瑟·阿什球場的底線深處，滿頭是汗也顧不得擦，他剛剛連發了2個aces贏得3個連續的賽點機會。沸騰的觀眾爆發出潮水般的掌聲，助威聲從四面八方傾瀉而來。他沒有停下節奏，像尋常一樣向球童要了兩個球，習慣性地摸了一把帽檐，迅速地撩了撩袖子。媽媽布蘭琪在看臺上也略顯緊張，但羅迪克家族的小兒子沒有讓她緊張太久，只用了一秒鐘，他就砸出一記漂亮內角aces。他贏了，抱頭哭泣。眼中帶著最純真的笑。

造物主賜予我們思考的能力，更賦予我們想象的翅膀。誰也不能肯定羅迪克的超現實生活會在何時再次觸及巔峰，但我們可以無限延伸理想拼圖的外沿，直到我們確信已經擁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