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東
我的朋友白山是個悲天憫人的人,成天悲悲成成的。你說啊,生活在這樣的一個環境里,每天碰到和聽說的那些事兒,什么下崗工人、伊拉克等地的戰爭、拿不到工錢回家的農民工爬到天橋上尋死覓活、全球經濟蕭條……白山怎能不憂心忡忡、心理灰暗至極呢?朋友們勸他不能老盯著那些陰暗面,生活中還是有很多陽光和樂趣的。但白山看世界的角度如此,說也白說,長時間下來難免心力交瘁,身體也不行了。于是白山決定離開這座城市,去外地旅游一番。他想的是,應該往有水的地方去,水面遼闊、渺無一物,可使心胸開闊,也能鎮定心神。大約半個月后,白山回來了,問起是否去了有水的地方,他說去了,不僅有水,而且是一條浩瀚的大江呢!下面是白山講述的魚鷹的故事。
一天傍晚白山登上了一條漁船,正就著魚蝦喝著小酒,邊欣賞江上的美景。突然他看見一排木頭架子立于江中的波濤之上,那架子上蹲著七八只魚鷹。白山問船夫:“天都這么晚了,魚鷹怎么還不弄回家去啊?”船夫說:“你不知道,這玩意兒(魚鷹)特別腥,如果弄回家去不僅一家人睡不著覺(被熏的),就是隔壁鄰居也受不了的。”“那么它們就待在江上?”白山問。“就待在江上。”“年四季都這樣?”“一年四季都這樣。”白山再看那些魚鷹,個個黑不溜秋的,瞪大了眼睛,似乎在與自己對視。一雙腳牢牢地抓住木頭架子,就像傻子似的。白山的心中頓起憐憫,心想:這玩意兒真是可憐啊,刮風下雨時它待在江上,飛雪漫天時它也待在江上。“就這么待著”就是它們的命運,就是魚鷹的命運。想著想著,白山就吃不下了也喝不下了,江天美景自然也變得殘忍和灰暗了。
船夫告訴白山,白天打魚時,他們會把魚鷹們帶上,打完童就把它們往架子上一拴,方便得很。魚鷹的脖子被勒住,只能吃小魚,大魚吞不下,因而可用于捕魚(這白山是知道的)。白山禾知道的是這玩意兒特別腥,遭人厭惡,不像人類豢養的其他牲畜走獸,在工作之余還能與人之間結下深厚或者不深厚的感情。人一面利用魚鷹一面又非常地討厭它,甚至都不吃它的肉。一只魚鷹的壽命大約二十來年,二十來年左右就是沒死也不能抓魚了。因為肉腥所以也不能吃,就這么挖一個坑將它埋了。也有人不信邪,吃了魚鷹肉,結果惡心得上吐下瀉,多少天都緩不過來。而且身上的腥味兒經久不散,別人一聞就知道你吃了魚鷹肉了,由于厭惡,大家都躲得遠遠的。
二十年的時間,就是一塊石頭也能捂熱發燙了啊。人與魚鷹相處二十年怎能忍心就這樣將它埋了?船夫說,也有好心的漁民給年老不中用的魚鷹喂一點小魚,但大多數情況下還是把它們給埋了。自然是活埋,魚鷹不能抓魚活埋也很正常。
回到賓館,白山怎么都睡不著了,他想著江上的那些魚鷹。于是披衣下床,來到臨江的陽臺上。下面的江水漆黑一片,起霧了,煙波浩淼中他看不見魚鷹,但知道它們就在江上正抓著那些木頭架子。
(摘自《人物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