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玉明
《逍遙游》中的大鵬也許是中國文學里最為氣勢恢弘的意象。它從巨大的鯤魚變化為鳥,在海面上展開不知有幾千里寬廣的翅膀,激起三千里高的巨浪,拍擊著海上的飆風,上升到九萬里的高空,俯視一片蒼蒼茫茫的大地,從北海飛向南海。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阻遏大鵬的飛翔,那是對自由的想像。
莊子的日子過得頗為清苦,常常是面黃肌瘦,一度織履為生。或許正是在某一天,他身背一捆麻鞋上集叫賣,舊布大袍空蕩蕩飄在風里,眉頭緊鎖,忽然仰望云天,眼前幻化出大鵬翱翔于九天之上的壯麗景觀,他嘆息了嗎?
在江南的園林中,少不了曲折的河流池塘,養著悠閑的魚兒;水岸邊少不了長廊或者小亭,那是供人憑欄觀察魚兒嬉游的地方。有時在那些長廊或小亭中會見到一方匾,大抵是寫了“魚樂”這樣的字面,那也是出自《莊子》的典故。
莊子和他的朋友惠施在濠水的橋上游玩。莊子說:“魚悠悠然于水中,這是魚的快樂啊!”惠施質疑:“你不是魚,怎么知道魚是快樂的?”莊子反詰:“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魚的快樂?”
這后面有一段詭辯式的申論,我們不去管它,關鍵一句,是莊子最后所說“我知之濠上也”。(我是在濠水邊上知道的)。也就是說,所謂“魚樂”歸根結底是莊子自己情感體驗的結果。魚在水中游動,姿態輕靈而敏捷。人在觀賞魚兒時,內心中自覺或不自覺地模仿了它的動作,自己好像已經受成了一條魚兒,充溢著自由無礙、活潑歡暢的快感,這時候,當然覺得魚是快樂的。這快樂其實來自人的內心,與魚究竟是否快樂并無關系。同時,這種感性活動又純粹是個人性的,無法也沒有必要在不同的兩個人之間達成一致。兩位哲學家爭辯“魚是否快樂”,實在是找錯了題目。
莊子說魚是快樂的,這也是一種對內在自由的體驗。進一步說,在道家思想中,當人擺脫了社會權力、規則、思想不通的約制,當人不再掛念俗世的得失與榮辱,孤獨而又無所羈絆地面對大自然時,他得以回復到自由的天性。和人的社會性存在不同,自然是自在自足無外求的存在,它是“道”的外觀,,也是自由的依據。
東晉簡文帝司馬昱受剞于權臣桓溫,做皇帝了無趣味。一日入華林園,游覽中回頭對左右說:“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使自有濠、濮問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這里“濠”就是指莊子與惠施游于濠上說魚之樂的故事,“濮”是莊子的另一則故事:他在濮水邊釣魚,拒絕了楚威王使者的重金禮聘。
但自由如果僅僅是精神性的,如果只能寄托于云天之外,寄托于春花秋葉,鳥飛魚躍,山峙水流,人又怎么去應村他的現實生活呢?權力和由此派生的規則并不會因為你的美妙幻想而消失,它的丑陋粗暴而剛強。
《莊子》書里,《齊物論》一篇用了深刻的辯析來論證人世根本的虛幻性。人們爭執不休的道理只是些沒有意義的言辭,不但是非的對立是虛妄的,就連夢與覺、生與死的對立,也是虛妄的。文章用寓言做結尾,它是中國最有名的寓言之一:“人生如夢”是句說濫了的老話,其原始出處就在這里:
莊周夢見自己成為一只蝴蝶了,那就是翩翩飛舞的蝴蝶,并不知道自己是莊周;忽然醒來,又是一個僵臥的莊周。這一變化中,到底是蝴蝶夢見自己變成了莊周,還是莊周夢見自己變成了蝴蝶?兩者之中,究竟哪一個才是真實的存在?
人如果不能在現實中一寸一分地堅持自由的權利,爭取自由意志的實現,便無從把握生命的流變,最終只能把整個世界和全部人生描寫為巨大的虛幻。而純粹的虛幻又令人暈眩,于是轉而尋求美感的存在。所以如夢的人生,有時有大鵬翱翔,有時有快樂的魚,有時有憂傷的蝴蝶。
(摘自《瞭望東方周刊》2009年第2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