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金達
在我不算太短的生命旅途中,曾經度過了許多的中秋節,但都沒有留下什么印象,惟有1972年的中秋節,卻深深地銘刻在我的記憶里,永遠不會忘懷。
那年,僑居新加坡的大舅舅回到了闊別30年的故鄉——寧波,在小舅舅家和我家輪流住了3個月。而中秋節這一天,是他在寧波度過的最后一個夜晚。由于當時我們家離火車站比較近,所以大舅舅決定,次日就從我家出發去車站。就在第二天,即農歷八月十六,他在火車站,和小舅舅、母親依依惜別,乘坐寧波至廣州的列車,然后在廣州轉乘輪船,踏上了去新加坡的歸途。
那年的八月十五晚上,晴朗,星斗滿天,天邊掛著一輪圓月。晚飯后,大舅舅、小舅舅、母親和我們兄弟倆都坐在我家門前的空地上,一邊聊天,一邊賞月。
大舅舅沉思片刻。對小舅舅說:“明天我就要走了,但是你們兄妹倆的事始終讓我放心不下。我在外30年了,可咱們家的房子還是老樣子,再不修,說不定哪天會倒塌的。,萬一傷著人怎么辦?”
是啊,小舅舅的家是兩間不知什么年代建造的樓房,古老、破舊、搖搖欲墜,刻滿了歲月的滄桑。像飽經風霜的老人。而且,那樓房的后墻是用碎瓦片壘成的。
只聽見小舅舅長嘆一聲:“阿哥,不瞞你說,生產隊每年的分紅,還不夠糊口,哪有錢去修房子呢?”大舅舅想了想說:“這樣吧,等我回到新加坡,給你寄些錢來,你叫人把房子修好,這是件大事。耽誤不得。”小舅舅一邊擦眼淚,一邊點點頭。
大舅舅又回過頭來,叮囑我母親說:“阿妹,妹夫去世早,兩個孩子小,還不懂事。你要好好保重身體,晚上早點睡,如果你累倒了,這個家怎么辦?像洗衣服這樣的事,你應該讓孩子自己學著做。這樣你可以輕松點。你的困難我已經知道了,我會盡我的能力來幫你的。”母親聽到這里,不禁潸然淚下。
接著,大舅舅又一字一句地對我兄弟倆說:“你們的媽媽活得很苦很累,養你們很不容易。你們應該懂得為母親分憂。記住了。長大以后要孝順你們的母親,要做個好人。聽清楚了嗎?”我們異口同聲地回答:“聽清楚了。”
這時,一輪明月已經掛在半空中,月光下的一切顯得十分恬靜。大舅舅看著那圓月,臉上露出了難以用語言來描述的復雜表情。那時我還小,什么都不懂,現在想來,當年大舅舅臉上所表達的正是背井離鄉的海外游子對家鄉的真摯眷戀。
他用低沉的聲音對我們說:“1942年,我為了生計,只得隨著族叔離開家鄉去新加坡。在那里,我日夜都盼望的,就是和你們團圓,剛去的那幾年,兵荒馬亂的。想回寧波也回不了。后來又因為子女多,沒有能力完成這個心愿。每年的中秋節。當我看到圓月,就會想起家鄉,想起父母,想起你們兄妹倆。現在,我終于站在家鄉的土地上,和你們一起賞月。這情景,在我夢中不知出現了多少次。今天這個夢終于變成了現實。今天的月亮,是那樣的可親可愛,正像有人所說的那樣:月是故鄉明!”
在皎潔的月光下,我發覺,他的臉上掛著晶瑩的淚水。大舅舅頓了頓又說:“以后新加坡和中國建交了,我乘飛機回來,再和你們一起賞月,你們說好不好?”我們大聲回答:“好!”
但大舅舅并沒有實現他的諾言,就在他回故鄉后的第三個中秋節前夕,因中風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現在,每當中秋節的時候,我就會想,大舅舅要是活到現在就好了,我們一定會邀請他再回故鄉來歡度中秋節,告訴他,今天的故鄉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小舅舅家那兩間搖搖欲墜的老房子早已拆除,他們家搬進了80平方米嶄新的套間,早已擺脫了貧困,過上了小康生活。他的4個女婿,不是企業的經理,就是自己當老板,日子過得十分紅火。而我們兄弟倆,一個成了教師。一個成了醫生,衣食無憂。我相信,活在天國的大舅舅,知道了這一切,一定會笑得很開心,很開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