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長詩選章)

陳星光

1

和妻子在床上繾綣。孩子像只水獺逗弄她的玩具熊。

蒼茫人生溫暖的安慰。

聊起到企業走訪，她是銀行客戶經理

問老公何處高就，只能答是小人物，混飯吃。

不敢說他是個詩人，溺于長短句，

不懂潛規則，失敗得徹底。

2

再也看不到什么了。

他的失敗是他的真實和自尊。

每天遇到的，都是經過的月亮。

他的疲憊泛起霜花。

他的快樂無跡可尋。

他是被動的生與活。

3

兩個丫頭，蹦蹦跳跳跳舞去了。

她們的暑假除了作業本，

還有鋼琴、口才、作文、小靈通珠心算。

那數不完的歡樂，一次次激起我的驚異，

為何我們越活越是責任?

6

電話簿擠滿了密密麻麻的人群。

想刪除哪個，都猶豫萬分，

怕從此江湖相忘，有事難尋。

只有最好的幾個朋友，刻在心中，

隨時想起，清風明月，品茗談心。

7

在城郊買了一百三十平米地，花了畢生積蓄。

我要造一幢六層小樓，兩旁碧水，抬首見山。

自己只住一層，其余租給有緣人。

我與城市隔開了距離，一心釣魚讀書。

離退休還有二十多年，早已被甩生活外頭。

8

我已然暮氣，不再過多請求。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更關乎驕傲與自尊。

該是我的，朋友，也夠了，我想著你們!

甘居一隅，砥礪內心，傾聽月亮與孤燈。

10

如果只有你是火焰，是否會燃燒到永久。

最高的星辰，傷人傷得最深。

人世從來不公平，可憐了自尊。

那擦干眼淚的人。留下了琥珀。

12

上網聊天，試圖對凡庸生活揭竿而起。

碎了幻影，相忘于江湖。

不見不散，漸漸成為最高原則，

神秘紗巾飄蕩在云霧。

13

這個無用的人，反復寫下疲倦的心靈。

寫得真實又有何用?如果不能求得安寧。

他在虛無中浪費光陰，留下嘆息和失敗。

他在空氣中尋找支撐，抓住一片云。

14

思念太重，一條蟒蛇，緊緊鎖住喉嚨。

我是奴仆，塵埃里的花，

仰望你的歡顏。這一切，無限。

愛你圣潔的美麗，

也愛你緩慢的凋謝。

15

碰到一個人，緊握著手，迭聲問好，

卻再也搜索不出他的姓名。

給一個人打電話，熱烈地自報家門，

只有幾句冷冰冰溫吞吞。

放下電話，悵然若失。

從來就是孤單的，孤單到，想愛，都不能。

16

她輕易地完成一個又一個空翻，大呼小叫我們看她。

她的纖纖玉指，開始流淌莫扎特和肖邦。

她哼唱很多流行歌曲。雖然大多不解其意。

我愛與她斗嘴。分享意外和成長的童趣。

她今年八歲，大名陳羿霏，小名丫丫。

是另一個我，樹干上的嫩芽，永遠未完成。

17

我有焦慮的喘息，綿綿不絕的噴嚏。

一個時代普遍的病癥。

抽煙。自瀆。為虛假的美，傷痕累累。

我知道藥方是什么，但為何無能為力?

這真實的虛無，此恨無絕期……

19

一個人一間辦公室，四處堆滿雜亂的書籍。

不羈的書生隨心所欲。

一心琢磨長短句。

什么是事業?什么是虛無?

直到失敗一次次來臨，若有所悟，還是不清不楚。

20

有些認識，是為了摒棄。

我在第二次，就殺死了你。

永遠是相識的陌生人。

我的孤獨不是你的孤獨。

原諒我沉默以對。

22

我曾熱愛的紅顏，無數次誘惑過我的美乳。

如今已是霜打的柿子。

她們談的房子車子票子，我的詩集躲在一邊。

眼睜睜看著激情一個又一個消逝。

孤獨的井越活越深，還會涌出什么新奇?

23

人生是殘酷的，它隨身掛著一枚“不如意”的墜子，

渾不管你有沒有準備好行李。

它在親朋好友的嘆息中流過去了。

它在旁人的曬笑中流過去了。

它在自己心中終于慢慢地流過去了。

那無法停止的。源源不斷的付出啊，

那下跪的尊嚴，泣血的站立……

24

你走了，留下滿地空曠。

那么多人，怎敵你輕輕一個眼光?

一個人走入白色孤單，抱著影子和月光。

我冷，溫度在下降，再見你依然倒海翻江。

越來越老的孤獨，愛，找不到樂園。

我是過客，我是守望，永遠的失敗……

31

雨在飛，雨在飛，飛過一群又一群。

雨是誰的淚?跌落成流水。

車是一條船，搖搖又晃晃。

我的疲憊，情深難安慰。

世界安靜下來，只有你的傾斜。

一覺夢又醒，未停，激情難再晨。

33

每天子夜看游泳直播。

我在夢里也游得飛快，像一只海獅

遠遠逃離了濁浪滔滔，

仿佛自己不是失敗者。

35

黑暗里長坐。恥辱像水銀柱被點燃，

竟已沒有淚，仿佛一個離開的人。

相信諾言，就是輕信這個殘酷的世界。

誰不會逢迎，誰沒有交易的籌碼，

就要認定自己是個邊緣的人。

39

不用輪子。用雙腳丈量人生。

慢下來。慢下來才能看清。

走過一條長街，看見喜怒哀樂。

走過一條田埂，看見農業的黃昏。

走過前半生，看見自己的后半生。

走過你逃避的沉默，看見愛情的不可能。

41

“在這個時代，有人讀你的東西，是最高的贊美。”

“很多人上來看看。不發言。”

“只談風月，不能觸及底線。”

“大家都拿出來最好的，就是花園。”

“出來走走，挺好的，只是我的黑夜變成了白天。”

43

階層無處不在，

尊嚴無處不在。

每個人都有一架梯子，和繩索。

誰讓你靠一靠，誰讓你吊一吊。

有人摔下來。

46

以前愛過的人，偶然重逢。

以前喜歡的詩，依然感動。

以前受過的傷，隱隱作痛。

以前有的青春，一去不回。

以前患的憂郁，日益加深。

47

工作之后，滿滿的自己。

越活越小，無人相擾，小人物別無用處。

你的電話也很難打出。

世界很大，也很小。

小到只有妻女，和自己，

在一百平米里棲居。

51

他固執地伸著一只手，幾枚硬幣

在手心凄涼鳴叫。另一只，協助扭曲的雙腿

竭力保持身體的平衡。

即便沒人走過，他也執著地伸著，仿佛

寒風中一根枯瘦枝丫的顫抖。

他的眼神，有滿滿的祈盼

和倔強的自尊。

他是那么矮啊，四面都是高樓，

二十幾歲，滿臉滄桑，

不到一百公分!

53

雨突然就跳下來了，滿頭滿臉的汗水。

停住車，關掉音樂，寂靜著。

只讓心里，充滿這淋漓的雨。

我有安寧和大喜悅。打開車門，擁抱這雨。

滿天滿地都是雨的舞蹈了。

59

虛名何用?只是自欺，或者欺人。

貧窮的才華，寧靜的蒼涼。

孤寂中點亮一盞燈。

太多人過著無意義的人生。

轉眼已黃昏。

而我無能為力。而我未曾游歷。

一只飯碗釘牢單薄的人生。

64

上天曾經給我一株蘋果樹。

最終長成了一棵歪脖子梨。

它有蘋果的酸澀，和掙扎的扭曲，

不五不六，吊在紅塵里。

69

我承認，詩人是虛弱的一群。

無權，無錢，無貴。睜著一雙幽怨的眼睛，

固守貧窮的精神。

一只卑微的飯碗擊敗一個純粹的詩人。

73

文學是緩慢。

夢的提純，

無用之用。

手術刀。

失樂園。

浮世繪。

74

很多次，開著電視睡著了。

不是依依不舍，是怕寂靜如海，一夜顛簸在馬上。

夢里充滿聲音畫面，仿佛日理萬機的不倦者。

它是現實的再現，醒來發現是反面。

一顆心，居無定所，注定一生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