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懷權
“背陰箐的良種補貼該發(fā)下去了??”耿副說。
耿副是咱鎮(zhèn)專管農(nóng)業(yè)的副鎮(zhèn)長,他是第六次這樣強調了。
其他地方的良種補貼早發(fā)到農(nóng)民手中了,背陰箐遲遲沒發(fā)。并非領導厚他村而薄背陰箐,也不是資金短缺,更不是背陰箐群眾嫌錢少不想要,而是背陰箐實在太偏遠,交通實在太落后了。從鎮(zhèn)上坐車走三十公里,還要走十公里羊腸小道,不是爬坡便是下坎,有的地方則是攀巖而去。難怪耿副先后派小李、小王、小肖等都被他們以各種借口推辭了。本來發(fā)到村委會,讓村干部走一遭也行。但耿副認為:一是難以保證良種補貼能實打實發(fā)到農(nóng)民兄弟手中;二是這樣顯示不出黨委、政府對這事的重視。因此,其他地方良種補貼都發(fā)完了,惟獨背陰箐一直拖著。
再過十多天就要過年了,背陰箐的良種補貼再也不能拖了。
“??既然大家都不愿去,我就只好親自走一趟了,把黨和國家對農(nóng)民兄弟的關心送到他們手中。小劉、小趙,明天早上跟我辛苦一趟。”
小趙和我都沒說什么,當然心里都明白:有耿副掛帥,我們也無所謂,上百公斤體重,五十多歲高齡的耿副都不怕,何況我們二十多歲的棒小伙?再說,我們也實在找不出不去的理由。
那天早上,我正在刷牙手機就響了,是耿副打來的。
“喂,耿副!”
“小劉,到帝王酒家來,我們等著你。”
“好——好——”
我三下兩下刷完牙,提上今年開烤煙現(xiàn)場會時發(fā)的鱷魚牌公文包,一路小跑到帝王酒家,進門左手邊窗臺下栗木色大圓桌邊已圍坐了耿副、小趙,還有開“三菱”車的賀師傅。
“耿副,讓您們久等了。”我喘著粗氣抹了把額上的汗珠道歉說。
“來了就行,何必客氣。”耿副慈愛地拍拍我的肩膀說。一股暖流流遍了我全身。
我剛坐下,服務小姐便端來了四碗浮著青青蔥花的水餃。水餃是帝王酒家的王牌早點,柔中帶韌,油而不膩,香飄久遠。當然,價錢也不菲,十塊錢一碗,是外邊小攤館的四五倍,可吃的人也不少,不過多是商賈與政要。我曾觀察過四五次,凡進帝王酒家吃早點者,十有八九是沖著水餃來的。
大約十來分鐘,我們便把一碗水餃貯存到肚里。
“拿四包軟云煙來”。耿副右手拿起餐巾紙,放進左手心,啪一聲揮起右手打開餐巾紙,抽出一沓,不緊不慢地揩完嘴上的油漬,把紙丟到桌下時不緊不慢地說。
剛要穿過服務臺的猩紅小姐又轉入服務臺,伸出纖纖玉手從貨架上取出四包軟云煙向我們走來。
“記賬?還是——”猩紅小姐問。
“呃”,耿副從鼻孔里發(fā)出這聲,算是回答。
猩紅小姐翻出賬本登記后,一扭一擺邁著碎步出來,把賬本往耿副面前一遞,恭立一旁,耿副龍飛鳳舞地簽上“耿為民”三個字。
此時,我們每人面前各放了一包軟云煙。
我不會抽煙,不想要,但耿副說每人一包,我只好接了,隨耿副、小趙、賀師傅出了帝王酒家。
“三菱”車在寬闊平坦的油路上行駛不過四十分鐘,拐進了月亮灣村委會。一是車對我們下邊行程已沒有一點幫助,需要暫時存放;二是我們四人誰也沒有到過背陰箐,需要個向導,村委會自然是首選對象。村黨總支書記不在家,村主任老王聽說我們是來給背陰箐群眾送良種補貼的,高興得不得了,安排了一下村委會的臨時工作后,便勇敢地承擔起給我們帶路的重任。人稱領導腳桿的賀師傅,這時也只得動腳不動輪地大膽往前走了。
老王給我們每人發(fā)了一瓶脈動,先是順村委會左邊爬上了一道長著無數(shù)云南松的山坡,又順著兩旁長滿各種灌木的山梁斜下到山腳,余下的路有時是橫過一條山腰,有時是貼一小溪而下,有時是攀巖而過,但所到之處,全是光禿禿的石頭山,只在表皮蓋著一層淺淺的枯草,極少見到高過一米的灌木。
途中,老王先是給耿副介紹月亮灣的基本情況,后來便來些葷段子,說是讓我們走路不吃力。
先前我一直擔心耿副走不了那么艱難的路,但一路上他都走在我們前面,不時也給我們來個段子,讓我們捧腹大笑。不過,耿副的段子比老王的要有文化水平得多,也有歷史深度,也許耿副顧及著自己的身份,不愿在下屬面前講有損自身形象的話。
耿副說:“一次,李鴻章同法國人打交道,法國人敬他一支雪茄。李鴻章從未見過這種洋玩意,覺得很新鮮。他見洋人將雪茄放在嘴上一點便能抽,便照樣子做。可他偏偏點不著。洋人告訴他要先切掉煙頭然后再點。本來那位洋人可以幫李鴻章試一試,可是這洋人偏沒有這么做。李鴻章便認為對方是故意使他難堪,這實在有損大清國的國威與形象。由于當時不便發(fā)作,便暗記在心。此后,那位法國人來中國回訪,李鴻章認為報仇的時機到了,便命令手下人準備了兩個水煙袋,讓座后便敬煙。李鴻章熟練地抽起來,洋人也摹仿起來,但是用力過猛,吸出了一口臭煙水,因拘于禮節(jié)又不便外吐,只好勉強咽下去,嗆得面紅耳赤的,并咳嗽不止。這事后,李鴻章得意地說:‘洋人有洋煙,我們有水煙,堂堂大清國還能治不了你這個小小的蠻夷?”
三個小時的行程后,我們翻過一道山崖,眼前平坦開闊了許多,四周竹樹環(huán)合,竹樹間隱隱約約露出房頂屋角的一二塊青瓦。老王首先孩子般高叫起來:到了,到了,終于到了!我們四人也有了登上珠穆朗瑪峰的快感。
老王帶著我們直奔村民小組長家。小組長是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見我們進屋,趕忙收拾凳子、泡水。
盡管我們是吃了一海碗水餃來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感到腹中空空了。老王啥都沒來得及吃,除了一瓶脈動,但也早撒在來時的路上了,翻山越嶺三個多小時,肯定餓得前胸貼后背了。
“王二八,你狗日的瞎忙個啥?老子們肚子都餓癟了,還不快給老子們做早飯!”
我正想著,老王唬嘿起小組長來了。
“二叔,慢待您老人家了,我這就去,這——就——去——”王二八隨即吩咐屋里的少婦,“小茶,淘點好米煮,再生一籠火燒水。”
“是。”喚作小茶的少婦溫順地答著,便去忙開了。
不到十分鐘,王二八提著兩只肥大的公雞又回到院里。
“我們是來發(fā)良種補貼的,不要為吃飯耽誤了工作。”耿副嚴肅地提醒道。
“耽誤不了,耽誤不了——”老王滿臉堆笑。
老王說著操起王二八家書桌上的大喇叭叫開了:“背陰箐的鄉(xiāng)親們,你們聽著,今天鎮(zhèn)上的耿副鎮(zhèn)長親自來給你們發(fā)良種補貼,上山干活兒的就等一會兒,不要錯過了啊!大家都知道,我們背陰箐不通公路,二十里山嶺全靠腳板量,不容易,但耿副鎮(zhèn)長親自來了,這說明什么?這說明黨委、政府心里有咱們,耿副鎮(zhèn)長心里有咱們??”
“大家知道就行了,別小布什拉選票似的,一個勁地叫。吃飯了。”王二八飯菜上桌后打趣老王說。
“耿副,喝點酒?”王二八抱來一瓶泡著根根腦腦的酒瓶請求道。
“不喝了,要以工作為主。”
“喝點,王二八小子的酒,您喝了,晚上有勁,再說您們來一次也不容易,”老王嬉笑道。
“不喝,吃飯得了。”耿副態(tài)度十分堅決。老王不知如何是好。
二八媳婦小茶這時正好端菜進來,笑著打圓場道:“喝點,喝點解解乏,多少表示個心意。”
耿副沒說什么。
王二八趁機將放好的酒杯,一一滿上。
老王端起酒杯道:“耿副不辭辛苦,親自到咱背陰箐送良種補貼,我代表月亮灣村委會敬您一杯,先干為敬。”老王說著一仰脖子,只見他喉節(jié)滾動了幾下,一杯二兩左右的高度包谷酒便落入了肚中,隨后給賀師傅、小趙和我各敬了一杯,與王二八也喝了一杯。
我正驚詫老王的酒量,王二八也端起酒杯,笑著說:“耿副,今天光臨咱村光臨寒舍,我感到萬分的榮幸,我敬您一杯深表感謝。”說著,也是一仰脖子干了,然后依次給賀師傅、老王、小趙和我各敬一杯。
我們一一回敬之后,王二八又一一倒?jié)M,舉起杯道:“耿副、賀師傅、小劉、小趙、二叔,感謝您們不辭辛勞給我們背陰箐送良種補貼來,我代表背陰箐一百一十個群眾敬您們一杯。”他說著又一仰脖子灌了進去。我們只得舍命陪君子。
我們正在吃飯,背陰箐的村民已經(jīng)等在院外了。擺下飯碗,耿副剛說:“發(fā)了,發(fā)了好走路。”院外便涌進來一大群男女。
我已喝得暈暈乎乎的了,不敢冒然數(shù)錢,便拎了點名的差事,點鈔票發(fā)錢的重任就交給小趙完成了。我在暈暈乎乎之中,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我們中國百姓太容易滿足了。就拿這次良種補貼來說吧,雖然最多的也不過領了三十多塊錢,少的才十來塊,但是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興奮和感激。不到半個小時背陰箐全村的良種補貼就發(fā)完了,畢竟這只是個三十幾戶人家的小村子,良種補貼全部才570元錢(每畝10元錢)。
發(fā)完良種補貼已是下午一點半,冬季的天黑得早,我們再不敢打頓,五人緊走慢趕,總算在下午五點趕回了月亮灣,老王竭力挽留,說要走也等吃了晚飯。當時,菜也將上桌了。但耿副堅持要走,說是年頭月尾工作忙得很。
老王見真留不住我們,叫文書小姚抱來四瓶脈動,每人一包珍品云煙。不,準確說是耿副、賀師傅兩包,小趙和我各一包。
“餓夠了吧!弟兄們。”車出月亮灣,耿副回頭看了看我們說。
“嘿嘿。”
“我知道你們今天辛苦了,當公仆哪有不辛苦的,哎!要不,今晚上去通清河吃水庫魚去,工作要干好,肚子要吃飽,毛主席老人家曾說過身體是革命的本錢。”耿副見我們都沒吭聲,就說。
“我們聽耿副的!”小趙和我?guī)缀醍惪谕暤卣f。只要有吃喝誰不高興?
“三菱”車一入省級油路便調頭往南直奔裕康縣魔芋鎮(zhèn)。途經(jīng)魔芋鎮(zhèn)加油站,耿副說:“加點油去,免得吃了飯回來沒得油,跑球不成。”“三菱”車駛入加油站,加了一百塊錢的油,耿副付款開了發(fā)票,又甩給我們每人一包玉溪。
通清河魚館在群山環(huán)抱之中,前面一叢疏落有致的金竹,竹林外邊就是煙波浩淼的通清河水庫。四周山上是青翠欲滴的青松,魚館旁又是一叢青青翠竹,以及即將萌芽的桃柳,一條清澈的小溪在魚館左邊潺潺流著,清新,清爽。根本不像咱文房鎮(zhèn),一條小河塞的凈是大便、果皮、爛衣破鞋、婦女衛(wèi)生巾??
通清河魚館的魚,都是當天從通清河水庫里撈上來的,新鮮卻又沒有喂過飼料,這是它能吸引遠近食客的最主要原因。
跑了一天山路,大家實在是餓極了、累極了。我們三人要了瓶茅臺,賀師傅要開車不能喝酒,老板拿來兩瓶紅牛。魚是最簡便的酸菜魚,但我們吃得都叫爽,味道確實比我在文房鎮(zhèn)任何一家吃過的魚都要鮮美清香得多。
我和小趙輪番給耿副敬酒,賀師傅也以紅牛代茅臺,感謝耿副把我們這些小職員當兄弟。
“這話,這話我??我不愛聽,小??小職員咋啦!哪個有天大本事的將軍,也??也少不了,沖沖沖鋒陷陣的兵??”耿副漲紅著豬肝色的臉結巴著。
“是,耿副說的是。”我們都為耿副的見解和認識境界所折服。
酒足飯飽時,我站起來掏錢。耿副一把把我按回到凳子上,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趔趄,但還是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嘶厝ァV灰姽⒏闭f:“跟我辦事,怎能讓你們掏腰包,我付——我——付——好——好整。”耿副掙扎著付了錢,讓老板開了張發(fā)票,順手塞進黑皮包里。
我對耿副頓生感激,也為自己剛才的冒失捏了把汗。我兜里才裝著350元錢,想不到耿副掏了680元,要不是耿副,我多尷尬吶!
“兄弟們,今天爬了一天山,渾身是臭汗,回去恐怕要讓老婆蹬下床來喏!先去魔芋鎮(zhèn)洗浴城洗一把。”
我們都覺得耿副雖從政多年,人仍然特幽默,特會待兄弟。
洗過桑拿,做過按摩,渾身疲勞仿佛被流水沖走了般舒服。到家時,已是午夜兩點多鐘了,老婆心疼地說:“工作也要注意身體嘛!我說這下鄉(xiāng)真不容易呀!難怪大家都怕,這耿副也是——”
三天后,耿副拿了一沓票據(jù)讓我去財務科報銷。我掃了一眼票據(jù),既像我們那天下鄉(xiāng)的,又有些不像。
從財務科領出錢來,我立即送到耿副辦公室。耿副接過錢點了一遍,從中抽出一張50的遞到我手里說:“小劉,這是你那天的下鄉(xiāng)補助,小趙、賀師傅的也是一樣——50塊。”
我這才知道自己送去報銷的那沓招待費、油錢等等都是我們那天下鄉(xiāng)的開支。
送570元良種補貼,要開銷2350元,還不算吃掉王二八家兩只肥大的公雞,這補貼也送的太貴了。
明年,背陰箐的良種補貼,耿副還會叫我們一起去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