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 人
兒時與祖父母在魯北鄉下,很小便被祖父送進了學堂。祖父上過私塾,能讀書看報,在村里老一輩中,儼然是一位“知識分子”。他的兩雙兒女又都大學畢業,算真正的知識分子,想來便對我亦頗懷希望了。
五六歲得開蒙,因年齡太小,只能就讀類似今天學前班的“公讀班”。那年月,小學是八歲入學,我便顯出了小。恍忽記得剛入“公讀班”時,我的褲襠尚敞口。不過那年月人純樸,鄉村的孩子更混沌,我以開襠褲昂然行于大哥哥大姐姐之間,全無半點羞澀,坦然異常。有一件事,至今記憶清晰,一次我被一位高年級的女生逗驚了,追得她走投無路,一頭扎進女廁所。雖是圣人故里,講“男女授受不親”,她卻高估了我受圣人洗禮的程度,因為我也毫未猶豫地沖了進去,她一驚,繼而大笑。
因為小,在“公讀班”似乎上了兩三年,學得也早忘了,但肯定比如今的幼兒園淺。坐在教室里聽從高年級教室飛出的讀書聲,覺得很羨慕。“秋天來了,一群大雁往南飛,一會兒排成人字……”今日回憶起來像念經,當年于我卻是天籟。好容易熬到了年齡,成了正式的小學生,但沒等讀上“秋天來了……”便迎面撞上了摧枯拉朽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多年后,耳聞加之閱讀和看相關的影像資料,才發現我其實挺幸運。僅我妻子上學時,放學回家第一件事是沖進廁所,就可略知她因家庭出身問題所受的欺辱。鄉村的文革,更多的是游戲的味道。遇到最血腥的事,是村里一位鎮中學的老師被打傷。據說,他是被抬回來的。全村人都去看望他,我們也去湊熱鬧,但因人太多,沒能看到他的慘狀。不過時間不長,就見他在村里溜達了。遇到的最恐怖的事,是鄰村的戰斗隊排隊從我們村過,領頭的倆人,一人拎把大刀,一人扛根燒鍋爐的鐵通條。剩下的事則是趣味多于其它了。參加過紅小兵戰斗隊,一隊在教室里,一隊在屋外。屋門關著,雙方透過門上的小窗,互相喊著革命口號,之后外面的戰斗隊向屋內沖。外強內弱,外面的隊呼拉一下沖進來,之后卻各自回家吃飯去了。而唯一一次入戶收繳“四舊”,我卻正躺在炕上發燒。眼見我的革命戰友進了屋,先對我表示了一下關心,又客氣地對我祖父道:“二爺!(全村同宗,祖父在家排行老二)您家里有‘四舊嗎?”祖上的牌位已被祖父劈了,革命小將有些失望,又不甘心,瞥見墻上貼的《武松打虎》四屏年畫,覺得該算在“四舊”之列,便三兩下揭了去。我們做得最多的是給老師寫大字報,當然是平時最嚴厲的老師。多年后我才明白,這種強烈的報復心理,實在是人性的一大弱點。但書未念,詞便貧乏,一張大紙,寫幾句打倒、火燒之類的話就沒詞了,只好大筆一揮胡亂涂些亂草狀,權充火燒了。一張大紙也就糟蹋了。然而,沒幾天,見到那老師,我們仍然避之唯恐不及。
懵懵懂懂地回到都市繼續小學生涯。雖然都市的文革也不再慘烈,但因我們這屆學生是兩屆合并,故人多教室少,基本都是半天課。還有學農,小小年紀背著自己打的背包步行三個多小時,并分小組住到老鄉家里,吃同學幫老師熬的大鍋飯。對今天的孩子講,差不多可以算是憶苦思甜了。
中學和高中的生活,依舊輕松散漫得發飄。那時的教育是以摧毀“舊教育”為己任,“舊教育”培養的是“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資產階級接班人,是對學生身心的摧殘。于是,“讀書無用”深入人心,我們也真的認為無用了。那時,考試一律開卷,還不時進工廠下農村。對進工廠和下農村我們充滿熱情,進工廠,能頂一個學徒,下農村也頂小半個勞力。結果,四體倒是比今日的學生靈活許多,不過稻黍仍未分清幾種,而塞在書包里的書卻真的無用了。以至后來,當我的兒子讀到小學四五年級時,他的數學我早已無法輔導。1976年,我升入高中,歷史的慣性把讀書無用繼續推進著,兩年的高中生活,我們仍處于懶散無序的狀態中。即使在1977年恢復高考后,我們絕大多數同學,還抱守著“讀書無用”自以為是,而不知歷史正在給我們一個可以自己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直到1978年初,高中的最后一個學期,學校為高考進行了文理分班,我們才似鴨子一般被填進了一點東西。
在初高中的五年里,我最感興趣的只有兩件事——畫畫和買小人書。我中學階段的課本、作業本早已蕩然無存,泛黃的速寫本卻存了一大摞。那一段時間,我一直癡迷于畫畫,書包里整天塞著速寫本,教過我的老師幾乎都被造像,其中一幀歷史老師的畫像得到廣大同學的認可。班里的板報也因為我,一直是學校最出色的。多年后,遇到一些中小學的老師和同學,還會問:“還畫嗎?”
挺小時,父親曾有三本畫冊,一本俄羅斯偉大畫家列賓的畫冊,一本中外文學作品插圖畫冊,一本似乎是戰爭期間老畫家們的畫冊。三本畫冊很精美,也是父親的藏書中我翻看率最高的三本,但后來都不知所終。前兩年買過一本《激情時尚——70年代中國人的藝術和生活》,書中幾乎收齊了文革中頗有影響的畫作,那些畫當年曾令我百看不厭,而其中許多作者已是今日畫壇的巨擘。除了父親的畫冊,當時,滿街的漫畫也讓我樂不可支。出于對繪畫的酷愛,使我對所有的圖形充滿了興趣。在那個一切為政治服務的歲月里,革命浪潮一浪推一浪,漫畫作為一種快捷的表達方式,充斥于我們生活的各個角落,我也就時常有機會當街臨摹路邊懸掛的各種漫畫。有赫魯曉夫、柯西金之流的丑態;有林禿子、孔老二的嘴臉……粉碎“四人幫”后,學校搞宣傳,因為當時學校沒有美術老師,我自然脫穎而出擔當此重任,用四開圖畫紙畫了好幾幅批判“四人幫”的漫畫,并被懸掛在校園內,也成為我的最高藝術成就。當年,條件簡陋,買支繪圖鉛筆都算奢侈,我只是一個破夾子,夾上幾張破紙,那紙多是廢舊油印材料的背面。可惜了,那些珍貴的藝術臨摹品如今也早盡失。
我的另一個愛好是買小人書。在一個無書的年代里,我擁有的只有小人書。我省下每一分錢,用來購買小人書。對于當年偶爾上架的長篇小說我也有興趣,但終究一本小說的價格還是讓我很難承受,而小人書的圖文并茂也更容易激起我的購買欲望。那時,我去新華書店的快樂勝過今日許多人去歌廳。文革后期那段時間出版的小人書,我基本上都買齊了。我將它們包上皮,編上號,最多時我坐擁近三百本。以今日的市場價計,也是一筆“小”菲的財產了,可惜只剩了寥寥二三十本。
高中的最后一個學期學校文理分班,我進了文科班。我進入文科班的理由是因為我真的喜歡文科,又真的討厭理科。我對理科的討厭到了深惡痛絕的地步,以至在高考復習的沖刺階段,竟放棄了數學,雖然老師苦口婆心為我闡明這種作法的可怕后果,我卻始終不為所動。當然,后果也是必然的,雖然我以文科全校第一名的成績,孤獨一枝地好歹夠到了分數線,卻終未躍過龍門。那年,我的數學只得了11分。因為我那個愚蠢的選擇,我把自己扔在了大學的門外,也結束了我的求學生涯。如今雖然懊悔,卻總是無奈。有時想起只是覺得非常對不起曾對我滿懷希望的祖父。
(作者單位:天津市河東區82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