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四首

（彝族）柏　葉

故鄉的小石橋

故鄉的小石橋，真沒想到

二十多年一眨眼就過去了

你還記得我嗎

我就是那個曾經

光著腚在你身上撒尿

用小刀在你臉上刻畫

做錯了事就躲在你的背影里

一夜不敢回家的玩童呀

我想你是應該記得我的

你是不會輕易忘記我的

那一年山洪暴發

你被滾滾洪水淹沒了

我坐在岸上哭

哭腫了眼睛，哭啞了嗓子

最后哭黑了天

有人問我為啥哭得這么傷心

我卻堅持著不回答

現在我就告訴你吧

當時我哭的就是你

我以為我再也見不著你了

沒有人知道的

我一直把你當做親密的伙伴

我不知道失去你以后的童年

我將如何度過

后來我離開故鄉的那一天

我把你裝進了心里

煩惱的白天想你

寂寞的夜里夢你

是的，你是不會忘記我的

我一直都相信

當我突然出現在你面前

你一定會很樂意

還給我一個完整的童年

我從來不敢在母親面前哭

我從來都不敢在母親面前哭

就是在很小的時候

受了多大的委屈

或者別人的故意欺負

我也只會像一只受到驚嚇的小貓

躲到一處無人的地方

狠狠地擠出幾滴眼淚了事

我不敢在母親面前哭是因為

我從來沒有見過母親在別人面前哭

就是在她被幾百人像一棵

孤立無援的樹一樣圍困著

批斗的時候，她也沒有哭過

四十余年來，母親拉扯

我和二弟三弟長大成人

很多人都說這很不容易

可是她卻說，走夜路要點火把

過日子要心平氣和地過

在我的心目中，母親不僅僅是一個

孕育我的生命，喂了我奶汁的母親

她還是我一生一世學習的榜樣

母親是個耕田種地的能手

也是操持家庭的普通女人

她曾經用二十五斤大米

和一堆大小不一的土豆

把全家帶出了長迭三個月的饑荒

因為母親不哭

所以我沒有理由哭

母親經常對我說

只有那些沒有骨氣的人

才會把眼淚流給別人看

人活著，就要像一棵樹一樣

站立著活著，就是走倒了

倒在死亡的那一天

也要保持站立的形象

因為母親不哭

所以我沒有理由哭

這輩子我已經下定決心

無論面對任何鮮花或者苦難

我都不會哭

父親

我用我的禿筆，多次描寫過父親

可是都失敗了，父親的身影

像一塊飄浮在時空里的巨石

總是跟蹤著我的思想

父親的一生，其實沒有發生過

一次驚天動地的壯舉

平凡得像一條任勞任怨的老牛

在建設成昆鐵路的工地上

他負過傷，但一張小小的獎狀

他自豪了一輩子

在家鄉的田地里，他周而復始地

流進了無數汗水和心血

父親的夢想只有一個

那就是孩子們每天吃得飽

父親也很固執、狹隘、膽大包天

為了一點眼屎大的矛盾

他會把生產隊長捆起來丟進牛圈里

然后跑到森林里狩獵十幾天

父親一生服軟不服硬

兩百多斤的大木一個人扛回家

不小心踩壞了別人的莊稼

他會主動上門賠禮道歉

父親有時候也像孩子一樣天真地

傻笑著給我們講民間傳說故事

是的，我愛我的父親

因為我不愛父親以外的任何男人

我佩服我的父親

因為我從小到大一直生活在

父親的身影里

我不知道別人的父親

與我的父親有啥不同

我父親光著腳板走路

也自豪地走了六十多年

我父親吃著粗茶淡飯過日子

也活得有滋有味

我愛我的父親

因為我不愛父親以外的任何男人

半夜里降臨一場冰雹

一場冰雹。半夜里降臨

屋瓦上乒乒乓乓的響聲

猶如鬼敲門似的急

可是沒有人作出任何反應

那些整天滿街亂跑的狗們

也悄無聲息，只有一只偷食的鼠

被驚嚇后碰翻了一件什么東西

我聽見了東西落地時破碎的聲名

我想那應該是一件瓷器

冰雹落在屋瓦上的響聲

瞬間淹沒了瓷器的破碎聲

我躺在床上，屋瓦擋住了冰雹

可是擋不住那些急切的響聲

正如眼淚擋不住傷悲

是的，冰雹和瓷器

都一樣晶瑩剔透

可是它們都一樣容易破碎

而破碎又不是一樣的歸宿

冰雹的破碎已完成使命

瓷器的破碎僅僅結束生命

那只逃竄時碰翻瓷器的鼠

也不可能理會瓷器的破碎

于是我終于明白，人類有時候

為什么面對災難保持沉默

是的，沉默是一種許可

同時也是一種抗議

正如冰雹從液體變成固體

瓷器從泥土變成硬物

然后破碎

然后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