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建鈿
天凈沙·秋思
元·馬致遠
枯藤老樹昏鴉,
小橋流水人家,
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
斷腸人在天涯。
幾根枯藤纏繞著幾顆凋零了黃葉的禿樹,在秋風蕭蕭中瑟瑟地顫抖,天空中點點寒鴉,聲聲哀鳴……寫出了一片蕭颯悲涼的秋景。在蕭瑟的秋風中,在寂寞的古道上,飽嘗鄉愁的游子卻騎著一匹延滯歸期的瘦馬,在沉沉的暮色中向著遠方踽踽而行。每當讀了馬致遠的這首詩,感情也隨之涌動。細究其美妙之處,主要體現在其勾畫出了一幅羈旅荒郊圖,這一幅秋景圖讓讀者的心也隨之籠罩著一層濃濃的“悲秋”之感。作者為什么能取得這樣美妙的效果呢?究其原因,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空間多維悠遠
枯藤纏繞的老樹棲息著黃昏歸巢的烏鴉,小橋旁潺潺的流水映出幾戶人家,荒涼的古道上,迎著蕭瑟的秋風走來一匹孤獨的瘦馬。夕陽已經朝西落下,漂泊未歸的游子還在天涯。作者在這里,為我們描述了兩幅畫:蕭秋的景物組成一幅暮色蒼茫的秋野圖景和內心深處無盡傷痛而獨行寒秋的天涯游子剪影。
其中,有“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總共九個意象,構成了一幅暮色蒼茫的秋野圖景。“西風”是處于空中的;“枯藤”、“老樹”、“昏鴉”這三個意象屬于近地面的;而“小橋”、“人家”、“古道”是地面的;“流水”是地底下的。這樣的秋景圖是自上而下的,具有高度上的層次感和節奏感。同時,遠景與近景結合共存,使得圖面具有遠近的立體感。這個方面來說,圖畫具有深遠的特征。對于“深”,宗白華先生說:“藝術意境不是一個單層的平面的自然的再現,而是一個境界層深的創構。”就像當我們讀《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短短22個字,包含無限深廣的內容:家國之悲,身世之感,古今之情,人天之思,這是一個深厚博大的心靈與蒼茫宇宙時空感、歷史滄桑感,人生的凄愴感以及那深沉巨大的憂患感,是人們永遠體味不盡的。而“遠”,使人想象到象外之境。它是構成境的一個重要因素,遠則生境,就像“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白日依山盡,黃河人海流。”那樣的遼闊壯麗。當然也不只是遼闊,當詩歌中透露出一種深遠悠長的韻味的時候,也是遠的另一種寫照。具體到這幅畫來說,遠景為“古道”(古道是綿遠的,向遠方延伸)。悠長的古道讓讀者的思維隨著那綿延的小道伸向遠方,使整個圖片更深遠,那究竟古道伸向何方呢?按照下文的提示,有可能是伸向更遠的天涯,也有可能是指向游子的故鄉,至于是哪個,由讀者去思考,使這首詩更具有思想性和充實性。因此,從這個層面來說,不僅僅是圖畫的意象使整幅圖更有空間感,而且使讀者思維的空間深入,使整首詩的內容和表達的情懷更具立體感和深邃。
而這幅秋景圖不只是具有多維的空間層次,其圖景的內涵更是悠遠長久。主要是體現在一個字“空”。蘇軾說:“空故納萬境。”《送參寥師》只有空才能包含無限,才能有意境,才能給審美主體提供無窮的想象空間,才能使人想象到那無限的象外之象。空,才能有靈動,有蕩漾,有運化,所謂“于空寂中見流行,于流行中見空寂”是也。就像中國繪畫和中國書法一樣,都很重視空白。著名美學家宗白華先生曾提出中國畫很重視空白。如馬遠就因常常只畫一個角落而得名“馬一角”,剩下的空白并不填實,是海,是天空,卻不感到空。空白處更有意味。對于這首曲所描繪的秋景圖,作者只是用了9個意象來填充,那其他的呢?顯然作者沒有涉及,這就像上面說的中國畫一樣,留下了空白之處。這樣既能使其“蒙太奇”手法更具效果,讓讀者隨著作者鏡頭的移動,一個意象經過另一個意象,思維隨著作者而變化。另外一個效果就是使“空”給讀者留下想象的空間。
二、語言精煉深沉
馬致遠雜劇的語言清麗,善于把比較樸實自然的語句錘煉得精致而富有表現力。曲文充滿強烈的抒情性和主觀性。聲調和諧優美,語言疏宕豪爽,雅俗兼備。
不像李商隱那華麗的語詞,也不像李白那充滿浪漫主義的修辭,更不是蘇東坡的豪放,馬致遠的語言是樸實的,在平淡和樸實的語言中透露出一絲絲的沉郁。就這首詩來說,“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這些詞語都是比較常見的,構成這樣的秋景圖也不乏見到。可是在這里卻有著不同的深刻意蘊。比如說,“枯藤”的“枯”,既是氣候干燥的寫照,更是秋天的縮影,古人的悲秋之感在這里得到了體現。“昏鴉”的“昏”,預示了黃昏的來臨,夕陽正西沉,撒下凄冷的斜暉,本是鳥禽回巢、羊牛回圈、人兒歸家的團圓時刻,而游子卻仍是“斷腸人在天涯”。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漂泊他鄉的游子面對如此蕭瑟凄涼的景象。秋天的黃昏更是悲上加悲。“古道”的“古”,又使讀者感受到蒼涼之感。
詩人把十種平淡無奇的客觀景物,巧妙地連綴起來,通過“枯”、“老”、“昏”、“古”、“西”、“瘦”六個字,將詩人的無限愁思自然的寓于圖景中。最后一句,“斷腸”更是點睛之筆,這時在深秋村野圖的畫面上,出現了一位漂泊天涯的游子,在殘陽夕照的荒涼古道上,牽著一匹瘦馬,迎著凄苦的秋風,卻不知自己的歸宿在何方,怎能不悲從中來呢?
三、情感暗流翻滾
根據有關資料記載,馬致遠年輕時熱衷功名,有“佐國心,拿云手”的政治抱負,但一直沒能實現。在經過了“二十年漂泊生涯”之后,他看透了人生的恥辱,遂有退隱林泉的念頭,晚年過著“林間友”、“世外客”的閑適生活。藝術美是來源于生活實踐,反映這生活實際。作者年輕時滿懷信心,可是一直不能如愿。心中產生了深沉的苦悲,內心受到失落的陰影籠罩而時時不能消失。這時候,通過作品來發泄心中的失落感未嘗不是一種好的方式。于是,《天凈沙·秋思》躍然紙上。一個個普普通通的字,一個個具有悲秋味道的意象,道出了作者心中的情感,那是一個洶涌澎湃的暗流,直達每個讀者的內心。西晉陸機在《文賦》中寫道:“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情隨景遷,就是講心與物的關系。姜文清在其《東方古典美——中日傳統審美意識比較》中講到“物感”,其實也跟情景交融表達了同一個意思。“物感”是指藝術家(審美創造的主體)對客觀現實的感受,“物”感于“心”,“物”感而“情”動。“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文學藝術不外乎是創作主體外化的觀念形式,因此創作主體的氣質、個性等內在因素就是十分重要的條件。”
首先,“枯”、“老”、“昏”、“瘦”為整首曲奠定了感情的基調。在秋天的圖景中,“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是整幅圖意象的組成要素,而這些構件,組合在一起,給人一種蒼涼之感,這種蒼涼之感為整首曲奠定了基調。而“枯”、“老”、“昏”、“瘦”四字,就
是讓具有生命力的藤條變得干枯,讓周圍的樹木都變得蒼老而衰敗,讓烏鴉在黃昏中哀鳴,這種哀鳴痛人心扉,而本來用來運載、應該吃飽喝足的馬兒,明顯是經過長途跋涉而積壓勞累。
其次,“斷腸”撕破了悲涼氣氛,將矛盾激化,也將感情的激流推向了高潮。作者在結尾的時候用了“斷腸”二字,形容悲痛到極點。望秋野之悲涼氣氛,孤枯敗落的藤枝、飽經滄桑的老樹、聲聲催人心魄的“昏鴉”,卷入落魄流浪人的心里。身處荒山野嶺,雖有“人家”可是自己也沒心思去逗留一晚,在游子心中,世間的陌生,在這樣的蹉跎經歷中,他漸漸心灰意懶,懷著滿腹牢騷走向那迷茫的夜色深處。
四、人性情懷回歸
思鄉情懷是中國人安土重遷的人文體現。每一個生命個體,對他來說,童年的記憶是最深刻的。而每個人都是出生在一個固定的地方,這一個地方對他們來說就是家鄉。每一個個體的成長都烙上了家鄉的文化印痕,這對他的一生都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可是,當條件發生變化的時候,這個條件可能是重大事件的發生,可能是自然災害的引發或者追求自己的目標等等,個體可能選擇了背井離鄉。這時候,昔日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家鄉成為了故鄉。自古以來,多少文人墨客都被鄉愁所籠罩。如李白的《靜夜思》、王維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等等。
而對于長期在外的游子,鄉愁更是在心中激蕩。在這里,人性回歸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是圖畫中游子的思想情懷。這就是作者勾勒出的這首曲的傳神之處。他把游子思鄉的復雜心思描寫得淋漓盡致。全盤托出給讀者感受。當身在天涯的游子思鄉的時候,就是其精神的回歸。家永遠是溫暖的港灣,是每個人的依靠。
二是藝術家的思鄉感情的融入。欣賞一個藝術品,不僅僅是理解作品中人的心理特點,更要了解作者的思鄉情懷。前者為客觀因素,而后者是主觀因素,即在創作時藝術家思想感情的支配作用。馬致遠由于仕途迷茫,心理情感類似于一個游子的心,找不到一個落腳點。通過解讀該曲和作者的生平,我們大體上可以感受到作者的思想情懷。而這種思想情懷,那是經過了風雨考驗的情懷,這個心靈的浪子也該找回自己回歸的心靈港灣了。后來,馬致遠過著“幽棲”的生活,也證明了這一點。
總之,不管是在勾勒秋景的圖畫上,還是在意象的選擇上,還是在情感的表達上,馬致遠達到了使讀者感同身受的效果。而且,《天凈沙·秋思》也不單單是在描繪一幅羈旅的秋景圖,它更多是在告訴讀者作者自己對生活、對人生的想法和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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