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平 陳曉楓
電影生死朗讀《The reader》講述的是一個15歲的男孩邁克(Michael Berg)與36歲的獨身女人漢娜(HannaSchmitz)的戀情,雖然兩人年齡上存在的巨大差異讓人想到畸戀,但他們像夫妻一樣生活。多年后,當男孩長大成了法律專業(yè)的大學生,在法庭上重逢了昔日不辭而別的情人,她此刻已經(jīng)成了被告,因為二戰(zhàn)時當過法西斯集中營的女看守。接著是漫長的審理被判處終身監(jiān)禁;在失去自由的后半生里,邁克(Michael Berg)一直沒有去看望她,他在自己的生活軌道上結(jié)婚,生女,離婚,其間不停地為漢娜寄錄音磁帶,為她朗讀各種書籍。20年后,漢娜得以赦免,卻自殺了,邁克只見到的是情人蒼老的尸體。漢娜的悲劇凸顯了人類難以逾越的道德與尊嚴。漢娜的罪是大家一起定的。首先是其他被告人,為了給自己脫罪,一致把罪行推給漢娜。接著是法官,在法官審問漢娜時候曾經(jīng)被漢娜反問:換成你會怎么樣去做?法官啞口無言,心虛地躲避漢娜的目光。然后是男主角邁克,他明明知道他如果站出來作證——漢娜是文盲,就可以有力減輕漢娜的“罪”,可是他出于膽怯、羞恥而不為。最后是那些旁聽者,一致沖著漢娜高喊——納粹!所以漢娜就這樣被定罪了,而且是終身監(jiān)禁,而其他人僅是四年三個月刑期而已。這里有個問題,漢娜為什么不自辯自己是文盲,以減輕罪行?漢娜因為羞于當庭說出自己是文盲。寧可承認本不屬于她的罪行。漢娜的悲劇是“沉默的大多數(shù)”一起創(chuàng)造出來,她的悲劇是刻在人類臉上的恥辱。出這部電影愛、道德和尊嚴令人深思的主題來。
《生死朗讀》就如可口可樂的瓶子里一壺陳年的老酒讓人久久品味。好在我的目的不在瓶子而在酒,這是一壺道德與尊嚴的老酒。幾年以后當漢娜站在被告席上時,此時的法庭上方代表正義的已經(jīng)不是法律,而是道德。道德要求所有與法西斯有染的罪孽都低下頭去。這個道德是群體的道德,公眾的道德,社會的道德,看得見的道德。而這種貌似正義的道德,常常最可能經(jīng)由繁瑣的機制之手翻覆而成最大的不道德。法庭和公眾要求集中營的女看守們坦白伏法,對漢娜的審問尤其嚴厲。如果不是法西斯的忠實信徒,放棄西門子公司的職務(wù)提升而甘愿做集中營的看守,那無疑就是一個古怪的邏輯。漢娜沒有說出因為自己是文盲而不選擇的理由,結(jié)論就很明顯了。道德出了問題,要用法律和正義來制裁你。接著落井下石者也來了,墻倒眾人推,眾前女看守把寫報告的罪行一起栽贓到漢娜身上。這個可憐的女人,為了掩飾自己的文盲身份,竟然承認了。在法庭里上演的這出戲中,道德與尊嚴的沖突的第一個高潮此刻已經(jīng)來到。一切外在的跡象都已表明,漢娜無法擺脫道德的譴責,這種譴責將通過法律的形式來實施。為了守住自己的秘密,漢娜甘愿伏法。后半生的巨大的代價僅僅是為了守住一個秘密,掩蓋自己的文盲身份,這在別人看來無疑是世界上最不劃算的交易。但是漢娜認為它值,用一生的時光和一把高懸頭頂?shù)牡赖轮畡Q取一個人最為珍惜的尊嚴,她懷抱尊嚴兩手空空地走向陰暗寂寥的后半生。邁克發(fā)現(xiàn)了情人的秘密之后,道德與尊嚴沖突的第二次高潮隨之而來。邁克開始懷疑,為了保住那點可笑的秘密而甘愿坐牢是否值得。他甚至將疑問上溯到漢娜放棄西門子公司的職務(wù)而甘愿當看守的那一天,她真的這么愚蠢、邪惡、愛虛榮,甚至為了避免暴露就去做罪犯嗎?邁克不能理解漢娜的做法。在他看來,做一個文盲不會比做一個罪犯更丟臉,暴露自己是文盲也不會比暴露自己是個罪犯更可怕。但是漢娜選擇的是后者。也許老邁克說得有道理。邁克茫然無措時請教父親,父親說:你還記得媽媽小時候教你學好時,你是如何大發(fā)雷霆的嗎?把孩子放任到什么程度,這的的確確是個問題。是個哲學問題,但是哲學不探討孩子問題,哲學把孩子們交給了教育學,可孩子們在教育學那兒也沒有受到很好的照顧。哲學把孩子們遺忘了。就像我偶爾把你們忘記了一樣。如果他們后來對此感到很幸福的話,這樣做也不行嗎?父親說:“我們談?wù)摰牟皇切腋6亲饑篮妥杂伞.斈氵€個小孩子時就知道它們的區(qū)別了。你媽媽總是有理,這并沒有讓你從中得到安慰。”請教的結(jié)果是,邁克認同了父親的觀點,也即認同了漢娜的選擇,人監(jiān)獄而取尊嚴,尊嚴意味著某種個體的自由,正如老邁克所說,不能把你所謂的“幸福”凌駕于他人的即便是當下的“尊嚴和自由”之上,因為“你媽媽總是有理,這并沒有讓你從中得到安慰”。但是邁克并不能因此而解脫,他過不了的是自己的這一關(guān)。漢娜是他的情人,他是漢娜的文盲身份的惟一知情者。從理論上講,他完全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把她從可怕的牢獄之災中解救出來。做還是不做,當邁克面臨哈姆雷特式選擇時,他所面對的煎熬只在他和漢娜兩個人之間成立,漢娜一直堅守的尊嚴和他的道德指令。邁克的道德告訴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漢娜蒙冤人獄,不能歪曲事實見死不救,不應該放棄最后的辯解和解脫的機會。也許失掉了眼下珍惜的尊嚴會很不容易,但以后的幸福生活會把這些痛苦一一消磨,乃至消失不見,生活的道路如此漫長,什么事情都可能發(fā)生。
但是,這只是可能性之一,現(xiàn)在不可避免的是他的道德與漢娜尊嚴的沖突,他的道德所要求的正是對漢娜多年以來珍視的尊嚴的瓦解,這種瓦解意味著取消漢娜作為個體的自由、安慰她內(nèi)心的自由。邁克試圖努力,服從自身道德的安排,但最后還是放棄了,也許是因為漢娜面對牢獄所表現(xiàn)出來的尊嚴過于強大,他不忍摧毀她靈魂世界里的擎天巨柱。對她來說,可以在牢房里守著尊嚴活下去,而讓她拋棄那個尊嚴無所依傍,她一定活不下去,即使生活中到處都是廣闊的天地,都是陽光明媚和鳥語花香。又一次的戰(zhàn)斗中,道德讓位給尊嚴。漢娜的悲劇是人類悲劇的縮影,我們沒有資格鄙視漢娜,而應憐憫漢娜,憐憫漢娜就是憐憫自己。歷史是一條大河,有時候難免波濤洶涌,當風平浪靜時候,一條小魚不小心被卷上岸,被我們抓住了,于是被定罪——興風作浪是你的錯!漢娜就是那條被歷史沖上岸的小魚!漢娜并不是冷漠的女人。更不歹毒,漢娜對生病的陌生男孩表現(xiàn)出溫暖的關(guān)懷,并送他回家,這沒有深沉的愛心是不可能做到的。但是漢娜為什么在集中營里又如此“冷漠”?可能漢娜她僅僅認為這是一份糊口的工作而已。作為文盲的漢娜,她無法明白自己所做的工作意味著什么,更不可能知曉集中營的意義。更無法識破納粹的本質(zhì)。從這個意義上說,漢娜的悲劇德國人的悲劇,是全人類的悲劇。這種悲劇是通過電影得以展現(xiàn)。
15歲的男孩,36歲的獨身女人,年齡懸殊讓我們想到了亂倫與不潔。顯然他們的愛情走在了社會道德認同的圈子之外,盡管他們愛得自如,依然不敢大白于天下。二十多年里他們背著別人保守著這種隱秘的關(guān)系。但是他們是快樂的,在有限的愛情時間里互相得到了尊嚴。邁克在漢娜的床邊成為男人,也感到了自己作為男人的自信。他不再是一個因為疾病跟不上課程的留級生,而是成為一位法律系大學生。如果你從影片中看,一定會發(fā)現(xiàn),在電車售
票員的床上他不僅找到了愛情,還撿回了尊嚴。漢娜,前集中營的女看守,在情人年輕的懷里同樣得到了尊嚴。后面我們將會知道,為了躲避道義上的譴責,漢娜是多么不辭勞苦地遷徙,像槍口下的兔子一樣把家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多年來的動蕩和漂流漸漸地消耗掉人的尊嚴,她希望感受到別人的愛,以此獲得穩(wěn)定感,她當然希望獲得正常人的愛情的生活。邁克這個癡情的小子給了她愛情。而且興致勃勃地為她朗讀。這種聽覺化的閱讀讓她得到了文明的知識和尊嚴。就像在集中營里從一個個年輕病弱的姑娘的聲音里得到的相同。而這種尊嚴在當年西門子公司打算提升她時,就要喪失了;多年以后,當有軌電車公司準備培訓她做司機時,也意味著它的喪失,所以漢娜要離開,為了尊嚴再次離開。
尊嚴其實才是影片的核心,漢娜為了保守自己是文盲的秘密,不惜在法庭上承認自己的罪行,而錯過減刑的機會。漢娜認為尊嚴大于自由,她可以忍受失去自由。但是不能忍受失去尊嚴。直到20年后她在獄中學會了閱讀和寫作,悟出了人生更多的真諦。這時她放棄了原有對文盲的自我鄙視,開始重新發(fā)現(xiàn),并尋找到了關(guān)于尊嚴的新的價值,最后以死來做自我解脫。有關(guān)二戰(zhàn)期間德國對猶太人的迫害:要不要追究、怎么追究?無論是在法理學術(shù)界,還是在大眾輿論層面,這都是一個爭論不休的話題。電影制作人深知泛泛討論這個問題的麻煩,所以并沒有拘泥于去揭露對與錯的問題,而是將視角集中在個體身上,去真實地表現(xiàn)個體的想法;通過對不同個體的不同想法以及在想法支配下不同行為的反映,觀眾能得到一個比給出簡單對錯答案更為復雜、同時也更有意義的思考機會。具體而言,影片只是通過細節(jié)去展示女主角是個怎樣的人,并通過她與當年同事的不同表現(xiàn),來加強觀眾對她個人的印象。
《生死朗讀》則杜絕了“過分讀解”的可能。表面上看來,可能有些“添堵”,因為似乎沒有那種“釋然”的感覺。但從把握歷史與現(xiàn)實的“真實”而言,這才是最高明的做法。因為世事與人性之復雜,往往是超出人們想象。太復雜了,就難以完整地表現(xiàn)。所以作品抽取了“真實”的一部分、通過“善惡”對比、來提升為一種所謂“來自生活、高于生活”的“美感”。這種高妙的“美”欣賞多了之后,我們反而了有一種低級渴求,即真實本身就是一種“美”。對于喜歡把“救贖”掛在嘴上的西方文化而言,那幾乎是他們文藝作品的最終目標。因為人人都有“原罪”,所以最后如果沒有“救贖”,那就無法得到解脫這種“救贖”情結(jié)固然有心理共性,卻缺乏現(xiàn)實基礎(chǔ)。所以文藝作品才極力營造讓人在現(xiàn)實之外得到解脫。而過于雷同的“解脫”,至少會令人失去直面“真實”的勇氣。《生死朗讀》恰恰就有這種勇氣:能說漢娜最后是“贖罪”么?能說邁克忘卻自己的背叛么?能說猶太女作家原諒過去的罪行了么?恐怕都不能。影片的力量,正在于這種“說不準”的狀態(tài)。因為惟有營造出這種狀態(tài),才可以真正激發(fā)各種不同的思考,而不是大家都熱淚盈眶地找到同質(zhì)的安慰。認清了這點之后,就會覺得那種俗套的救贖結(jié)局其實是很不必要的;直面真實雖然不那么舒服,但會有另一種“通透”。電影以“朗讀”貫穿全片,“、朗讀”在影片中。還有契合電影意境的作用。“朗讀”不是通常意義上的“閱讀”,在不間斷出聲朗讀的時候,是無法思考得縝密的,但朗讀的內(nèi)容,卻是和書本完全一致的。在朗讀中歷史不再是朦朧的背影,而是直接逼近觀眾,近得迫使每個人捫心自問。令人對歷史與人性有了認識。認識到人性的缺陷。即使在威嚴的法庭上也無法表達,在內(nèi)心體現(xiàn)得更加明顯。漢娜是自卑的,看到那些年輕的孩子,她局促不安。在教堂中淚流滿面。在庭審時看著紙筆懼怕的神情。和在獄中進入圖書室敬畏的樣子。漢娜是堅強的,她敢于直面事實,承認她所參與的過程。甚至以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進行反問,讓律師去面對那毫無轉(zhuǎn)圜的尷尬抉擇。她的自卑迫使她承認那莫須有的罪名,她情愿讓她們奸計得逞也不愿暴露她覺得是一生中最大的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