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璽
弓箭作為一種具備遠程殺傷力的冷兵器,自其誕生之日起,就已經被廣泛應用于早期人類社會頻繁的部落戰爭之中。在我國云南元謀大墩子遺址曾經發掘了十九座原始社會晚期墓葬,結果發現其中有八座的死者身上帶有箭傷,被射中部位多在胸腹部。更有甚者,有一位男性青年的胸前和腹部中過十二箭,死后在頭骨和尾椎骨上還各嵌著一枚箭頭。還有一具女青年的尸骨顯示,她是在被捆綁的情況下慘遭十幾箭攢射而死。
中世紀1361年在歐洲有一場并不太起眼的戰斗,丹麥人在瓦德馬爾二世帶領下跟哥特人打了一仗。那個時代的丹麥人和哥特人都不以使用弓弩著稱,這只是一場規模不算太大的步兵肉搏戰斗,最后丹麥人擊敗了哥特人,戰斗結束后死者就被匆忙地集體掩埋了。到了20世紀早期,人們發現了這個群體墓葬,對尸體進行了研究統計,結果發現在1572具尸體中有16.2%是死于弓弩,其中竟然有10%被直接射中頭部。在雙方都穿鎧甲的情況下,射中身體而幸存的更不知有多少。

按照《武器和戰爭的演變》中給出的數據,在冷兵器時代,弓弩是最為有效的武器,它的殺傷力能夠達到其他兵器的一倍半到兩倍。
古代提到弓弩的威力,首先講的就是弓弩的拉力,一般用“石”、“斤”等重量單位來表示。同時還關注射箭矢的射程,一般以“步”度量。除拉力和射程外,有時戰陣上也用穿甲能力來表征弓弩的威力,“穿七札”、“貫五札”,就是講射穿了七層和五層鎧甲。國外也有相近的記載,古埃及有一個善射的法老阿美諾菲斯,他從三百張弓中挑選出一張硬弓,能射穿三寸厚的銅靶。但是這個穿甲的標準難以把握。例如楚國養由基能“穿七札”,貌似比唐朝薛仁貴“貫五札”更強。實際上春秋之際楚國使用的是皮甲,優質的甲以犀、兕皮制造,普通士兵的甲以牛皮制造,而唐朝早已普及用皮革連綴鋼鐵片而成的鱗甲。唐高宗從武庫中取出給薛仁貴的,甚至都有可能是“明光鎧”,這是一種用加厚鐵片加強過的防御力很強的甲。所以不管怎么說,薛仁貴射穿五層鐵甲比養由基的七層皮甲是要難得多。
要考究中國古代弓弩的威力和射程,最讓人郁悶不已的就是中國各朝代之間度量衡的混亂。往往戰爭頻繁、猛將輩出的時代,都是政權紛替的亂世,法政朝令夕改,象征國體的度量衡制度也混亂不堪。以魏晉南北朝時期為例,從三國之后到隋朝立國之前三百年的時間,一尺的長度,據后人統計僅官方標準就有15種,加上民間使用可考的標準共有22種之多!再加上部分史書中的記錄并不嚴謹準確,往往摻雜主觀因素,這就要求在讀史書時務,必謹慎懷疑、小心考證,以免被誤導。筆者參考多份研究古代度量衡變遷的資料文獻,結合出土實物來計算古代重量和尺度標準,力求還原歷史上的真實情況。
在比較古代弓弩時還應注意,史料中許多射程記錄有的是箭矢的最大射程,有的是有效射程。前者可以用質量較輕的箭以仰角射遠,而后者則是使用實戰用箭針對具體的目標,要保證一定的殺傷力。同樣的弓與箭,兩個射程可差一倍以上,務必區別對待。
戰國時代,蘇秦向韓王夸贊韓國強大,說“天下之良弓勁弩皆自韓出,射六百步之外”。戰國時北方以23.1厘米為一尺,6.4尺為一步,合147.8厘米。600步為最大射程,合887米,應該是很強的單兵弩了。中原魏國最為精銳的部隊魏武卒“操十二石之弩”,換算后是360公斤力,如果數據無誤,那就很可能是腰張弩。
漢代邊防軍對弓弩的記載非常詳細,弓力檢查細致,為后世留下了許多資料。漢代軍隊中裝備數量最多的是六石蹶張弩,漢代一斤為250克,一尺為23.1厘米,六石合180公斤,有效射程200步,合277.2米。還有“三石廿九斤射百八十步辟木郭”的記錄,翻譯成今天的意思就是:(弩力)97.25公斤在249.5米外穿透了木圍墻(應為木板)。
魏晉南北朝時期朝代更替,度量衡也混亂不堪,所得數據只能大體取值,難以精確。加上北方諸族身體強壯,留下了很多驚人的記錄。亂世之始,匈奴人劉聰,“猿臂善射,彎弓三百斤,膂力驍捷,冠絕一時”,弓力大約在105公斤到150公斤之間。北魏宣武帝元恪“帝親射矢……矢鏃所逮,三百五十余步”,這是最大射程,大約為622米,已經極為少見。

西秦的建立者乞伏國仁,驍勇善騎射,能“彎弓五百斤”,為257~295公斤力,估計這一記錄已經失實了。但是史料中還有更強者,北魏將軍奚康生,弓力高深,梁武帝慕其勇專門制成異于常人使用的大弓派使者相贈:“力至十余石”,其弓長八尺(2.4米左右),弓把周長一尺二寸(大約35厘米),箭粗細如長笛,康生“乃用平射,猶有余力”。這個“十余石”怎么算也在今天三四百公斤力以上,如果不是此人天生神力,就只能是記載夸張失真。
唐朝開國之初,唐太宗“箭穿七札,弓貫六鈞”,唐初大約680克為一斤,30斤為一鈞,李世民可以用122.4公斤力的弓。《通典》中記載了唐朝軍隊中“臂張弩中三百步,步戰用之,馬弩中二百步,馬戰用之”應該是有效射程,29.6厘米一尺,五尺一步,臂張弩射444米,馬上弩射296米。
宋朝的“利器”神臂弓能“射二百四十余步,穿榆沒半竿”,折算240步應是374.4米,相當于410碼。神臂弓經大將韓世忠改進成了克敢弓后,能“射可及三百六十步”、“每射鐵馬,一發應弦而倒”,射程加大到了561.6米。
《宋史》中記載,南宋光宗規定:“殿、步司諸軍弓箭手帶甲,六十步射一石二斗力,箭十二,六箭中垛為本等;弩手帶甲,百步射四石力,箭十二,五箭中垛為本等”。宋代一石不按通常的120斤計數,而是按10斗黍的重量計,經筆者計算宋一石重46.25公斤。宋一步五尺,一尺31.2厘米。折算步射用弓55.5公斤力,合122.4磅,箭靶93.6米遠;步射用弩185公斤力,合407.9磅,箭靶156米遠。
宋朝名將岳飛,許多文獻都記載他“挽弓三百斤,弩八石”。按北宋末、南宋初640克一斤計,岳飛步射能拉滿192公斤力的弓和370公斤力的弩,絕對是膂力超群的。
金太祖完顏阿骨達能“射三百二十步”,而金朝普通士兵要求能射220步。金遼的尺度標準已經不可考了,但是考慮到直到元朝都在一直沿用北宋的尺度,大致可以推算出金太祖遠射能達500米左右。女真首領大多都能上馬沖鋒陷陣,史書中對金太祖的特別稱贊也算名至實歸。
蒙元時期,成吉思汗麾下名將“四杰”之一的木華黎“猿臂善射,挽弓三石強”。南宋時,中國北方還在沿用北宋的標準,并一直繼承到元朝,以640克為一斤。如果按三石計算,木華黎用弓138.75公斤力,合306磅,遠遠超過普通士兵。
史書中還記載了一次蒙古貴族的射箭比賽,為我們了解蒙元時期的弓箭威力留下了寶貴資料。1224年,成吉思汗西征攻滅花剌子模,為慶祝勝利,在蒙古西境的不哈
速只忽舉行了一次由蒙古全體貴族參加的射箭比賽。成吉思汗的侄子移相哥(Essungge)在比賽中創造了“矢中三百三十五虞”的射程記錄,成吉思汗降旨刻碑以志之。
虞這個計量單位非常少見,它表示兩臂橫向伸展的距離,其長度有古尺(先秦尺)八尺和新尺(宋元尺)五尺兩種說法,分別相當于184.8厘米和156厘米。三百三十五虞按古尺計算相當于619米,按新尺計算為522.6米(現代統計學表明人兩臂伸展的長度基本上等于人的身高,綜合西方對蒙古人身材的記載來看,當時計量比賽時一虞有1.65~1.7米是較為可信的)。但不管怎么算,移相哥能射到550米更遠應該是比較確定的,在同時期來說這一紀錄非常驚人,一方面說明了蒙古弓的優良性能,另一方面也表現了蒙古戰士強健的體魄和精湛的射術。
明代用弓,按《天工開物》的記載分上、中、下三等120斤、84斤、60斤,明代一斤大約600克,分別是72、50.4、36公斤,合158.7、111.1、79.4磅。《武各志》講給單兵用的蹶張弩可做到240斤,而腰張弩據說可以“強者可十石,下者亦可七石”。作者慨嘆“千載久廢之器”重現于世,大概是天要亡蠻族吧。《思辨錄輯要》也講到以腰勁開的弩“尤妙”,能開八百斤,射五百步,折合今天大約就是480公斤力。
清代用弓以“力”計算,也叫“勁”,一個力是十斤,一斤600克,弓分為三等,一等十二力、二等十力、三等八力。強弓有六種,十三力至十八力。清雍正時代,有一次考核士兵的射箭成績,八旗兵中能開十力弓者仍有數萬人,十力就是60公斤力,132.3磅。雍正帝高興地說:“自古以來,各種兵器能如我朝之弓矢者,斷未之有也”。
總的來說,中國古代用于實戰的弓,最低標準大約在35~40公斤左右,60~70公斤以上就算是強弓了,少數力量大的猛將用步弓可以超過150公斤,而歷史上的極個別人可以達到200公斤左右,可以作為人力的極限,馬弓的極限大約在150~180公斤。單人用弩的標準就要高許多,蹶張能開300~400公斤左右的弩,力量最大的腰引法能開弩超過500公斤。

與外國弓相比較可對中國弓的實力有更直觀的了解。按一般的說法,英國長弓的拉力大致是80磅,合36公斤,1982年在一艘沉船上發現了英國長弓的實物,研究人員參照其尺寸進行研究,反復修正之后認為弓的拉力在35公斤左右,基本符合80磅的數據。在清朝末年,歐洲人參觀了中國士兵的弓箭實物后寫下的記載中稱贊弓的拉力很大,大致在70~100磅左右。
而英國長弓的最大射程400碼,約360米,有效射程250碼,228.6米,可以在這個距離穿透皮甲。與兩千年前中國漢代的三石弩拉力、射程、威力都很相近,80公斤力的長弓是由很強的射手才能使用的,但是三石的弩在漢朝只不過是最低級的蹶張弩,普通士兵人人能用。
日本的丸木弓(單體弓)現代實測最大射程要弱于長弓,大約300米左右:打弓等加強弓最大射程可以達到350~400米,有效射程約(曲射)180~200米;繼續強化的弓胎弓按日人的說法極限射程可達400~450米。日本弓在戰斗時一般采取直瞄平射的用法,在四、五十步內發射傷人,故而實戰精度較高。
到了現代體育射箭中,對弓弩射程的追求已經沒有太大的意義了。由于材料和設計的改進,現代弓弩的最大射程已經不是古代所能比的。現在的體育比賽用箭一般為20克,而古代戰箭實物大都是80克以上,特殊用途的重箭還要重。兵馬俑出土的一種銅箭鏃在100克以上,大約是強弩用箭。
建國之初舉行少數民族傳統運動會中還有射箭比遠一項,但是很快選手們都能射出一千米以外,此后運動會就取消了比賽射程的項目。所以說現在很多傳統弓能夠射出遠超古人的成績,都不是因為射手力量多么巨大的緣故,古人為實戰,現代人為體育休閑,器材和使用都大不相同。
另外,談及強弓硬弩往往有一個誤區。文獻記載中有很多將領都能開很硬的弓,射很遠的箭,而實際上不一定就是在戰場上使用的弓和箭。中國古代的將士們很早就認識到單純追求弓力的強勁并不是戰陣所必需,還要根據具體情況來定。
“至于戰陣之用,非軟弓不能,古云:軟弓、長箭、快馬、輕刀,此四事非嫻戰陣者不能得其趣”。真正適合于在戰斗中使用的弓,并不是越強越好。之所以戰場上講究軟弓、長箭,是因為弓要拉滿瞄準才能撒放,而人力有窮,如果勉強大力開弓,剛拉滿就要發射,難于穩定瞄準,“彼硬弓方得滿即欲發矢,安得久持而得其巧?”,并由此提出“力大而又能久持”才是“上之上者也”。
至于那些手開硬弓者,大多是炫耀勇力,不是戰陣上的首選。其實從唐代開始,在平時的訓練中就已經將射準和射遠分開對待了。清朝也特別注意到這一點,在武舉考試中將檢驗射術的射靶和純粹考察力量的開硬弓區分開來,兩種考試用弓各不相同。
有了強弓長箭,還需要技藝嫻熟的射手。近年來描寫古代戰爭的影視作品越來越多,其中不乏彎弓射箭的鏡頭,但是絕大多數的演員都使用了錯誤的射法,如果按他們的手法,古代的許多強弓是不可能以人力張開的。實際上射法有許多種,大體可分為兩大類,按近現代西方的叫法,是地中海式射法和蒙古射法,按中國的說法,則應分別對應于唐代《射經》中的“漢法”和“胡法”。除了這兩種,“此外皆不入術”。
一般人是右手右臂力量比較大,彎弓射箭時都是左手持弓,右手拉弦,但是在戰場上這樣會受到一定的限制,容易錯失良機。例如在奔馳的戰馬上,如果以左手持弓就會很難對身體右側尤其是右后方的敵人進行射擊,所以很多高手都練就了“左右射”高超技藝,就是左、右手都能持弓、開弓,這樣就能在瞬息萬變的戰斗中贏取更大的勝機,成語“左右開弓”就來自于此。
針對這種情況,
《射經》在講射箭手法時不是講左手、右手,而是說前手(持弓手)、后手(拉弦手),這是很有經驗的說法,使人明明白白。中國所講的“漢法”、“胡法”是針對后手控弦手的動作而言的。前后手動作的不同也決定了“弓左箭”、“弓右箭”兩種方式的差異。
中國的“漢法”,也就是西方所謂的蒙古式,是以后手的大拇指勾住弦,以食指(有時也包括中指)扣住大拇指,箭尾置于拇指之上,有時還以虎口協助夾持。拉弓時,如果除拇指外其余四指都不接觸弓弦,并微微翹起,那么撒放時就會更加干脆爽利,不但有利于提高射擊精度,而且往往能夠多射數十步遠,古代甚至將這個技巧作為“秘法”,輕易不示于人。根據射經的說法,“漢法”是各種手法當中力量最大的,能開很硬的弓,有人采訪一些解放前老射手時也這么認為。
但是其缺點是箭尾不易把持,所以在實戰中漢族軍隊多以此射法用于大力的步射,而從小習射的游牧民族則具備更高的射箭技能,普遍以此進行騎射。以右手拉弦為例,撒放時弓弦從拇指右側脫出,熟練的射手如果采用“弓右箭”的方式,這樣就不但方便拉弦手向左壓貼箭矢于弓體上,還能夠減小射出的箭矢的橫向震動,提高射擊的精度。
清《乾隆射貓圖》中乾隆帝就是這種非常標準的“拇指勾弦+扳指+弓右箭”射法。但是要注意到“弓右箭”不利于目視瞄準,它要求射手經過足夠的訓練。
在以這種方式拉開硬弓時,為了保護勾弦的拇指,一般還需在拇指上帶“扳指”。扳指用骨、角或者玉石制作,出土的實物表明,我國至少在3000多年就已經使用扳指了。從清朝開始,扳指逐漸成為一種裝飾品和玩物。在蒙古式射法流行的地區,拇指是如此的重要,以至于古代蒙古族有一種獨特的拇指崇拜情節。而金朝的統治者為了鎮壓蒙古部落的反抗,廢掉其騎射能力,曾經殘忍地將整個部落所有男子的右手拇指剁掉。
除了保護手指,北京“聚元號”的老師傅還認為,佩帶扳指可以讓撒放動作更加迅速,出弦干凈利索。這樣的話,就能減小手指動作對瞄準的影響,提高射擊準度。
有一種說法認為,漢法/蒙古射法之所以開弓力量要大過胡法/地中海射法,就是因為扳指的使用。隨著弓拉力的提高,弓弦對拉弦手指的傷害越大,很多時候射手的臂力尚夠,但是血肉之軀的手指卻是承受不住了。而扳指的使用可以有效的保護拉弦拇指,也就能提高開弓上限。實際上,在現在通用地中海射法的射箭中,我們看到射手也會在手上佩戴一套皮質護具,以防弓弦傷指。比較起來,在實際應用中扳指就顯得方便的多了。
中國所謂的“胡法”,也就是西方所說的地中海式,是一種二指或三根指拉弦法,一般用后手的食指和中指勾住弦,有時也有無名指。箭尾多置于食指、中指之間,有時也在食指之上(此時拇指會協助扶箭)。這種射法的優點是持箭穩定,便于在馬上馳射,但是開弓力量不及“漢法”。由于夾持箭矢穩定,并且弓弦向左側脫離勾弦手指(以右手拉弦為例),所以多對應采取“弓左箭”的方式來保證射擊精準度,現代的國際射箭比賽中也都是使用這科射法。
相對于后手的各種分類,前手的手法變化差別就少得多,都是以虎口托弓,僅是根據“弓左箭”和“弓右箭”的不同而伸出食指或者拇指搭箭而已。但是現代的很多弓都已經沒有這個問題了,弓體中間的把手是偏心的,箭矢可以從弓臂的中心線上穿過,大大降低了瞄準的難度,也減弱了箭矢在空中的偏擺,提高了射擊的精度。比較起來,若想在比賽中用傳統弓取得同樣的好成績,就要求付出更多的練習。
實際上不論漢法也好,胡法也罷,蒙古射法還是地中海射法,都只是代稱,一個民族或者一支軍隊并不會拘泥于一種射法,而是根據不同的情況靈活對待。北魏時期的壁畫中既有拇指拉弓者也有食、中二指拉弓者,清乾隆帝使用漢法,而清朝南方的武舉人卻向弟子傳授胡法,例子很多不一而足。總之射手不必太拘泥于形式,得心應手即可。
未完待續
(編輯海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