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民主

俞可平

我的第一本訪談錄《民主是個好東西》在2006年10月出版后,引發(fā)了國內知識界對民主問題的大討論,其反響之大出乎我的意料。從我得到的反應來看,眾多的知識分子參與了這場討論,絕大多數(shù)讀者明確支持我的觀點,這令我感到莫大的欣慰。也有一些讀者反對甚至批判我的觀點,這使我對中國的現(xiàn)狀有了更全面的認識,并讓我對一些問題做更深入的思考,從而避免在民主問題上走向極端,因而也是一樁好事。還有極少數(shù)人在反對和批判我的觀點中獲得了滿足和樂趣,這使我對世情和人性有了更深刻的感悟,從而使我變得更加寬容和警醒,倒不失為一個意外的收獲。在過去的兩年多時間中,承蒙學術界和新聞界一些友人的敦促和關愛,我又陸續(xù)就中國的民主法治、政治改革、政府創(chuàng)新、公民社會和發(fā)展模式等問題談了一些自己的看法,于是便有了現(xiàn)在的第二本訪談錄。

這本集子雖然論及的內容比較廣泛,但就我自己而言,重點仍然在中國的民主政治。我力圖對大家關心而又容易誤解的民主政治問題表明自己的看法,并直接或間接地回答對我提出的質疑和詰難。其實,我的許多觀點已經(jīng)以論文的形式公開發(fā)表,并且收錄在今年早些時候出版的《思想解放與政治進步》一書中。在這里,我愿意重申以下幾點看法。

民主與法治。從根本上說,民主與法治是一個硬幣的兩面,互為條件,不可分離,它們共同構成現(xiàn)代政治文明的基礎。民主的根本意義是主權在民,或人民當家作主。憲法和法律對人民民主權利的保障,是民主政治的基本前提,沒有這個前提,就談不上民主。若沒有法治,公民的民主權利就有可能隨時被剝奪,公民的政治參與就有可能破壞社會穩(wěn)定,民主進程就有可能導致秩序的失控。法治包含法制,但不等于法制。法治意味著健全的法制和嚴格依法辦事,但法治的實質意義,是憲法和法律成為公共生活的最高權威。任何個人和任何組織都必須在憲法和法律的范圍內活動,必須服從法律的權威,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這樣的一種法治,只有在民主政治條件下才能真正實行。因此,法治的真諦在于民主。說有民主就無法治,要法治就不能要民主,這是危言聳聽。

民主與集中。我們通常把民主與集中作為一個整體看待,“民主基礎上的集中,集中指導下的民主”,這樣一種“民主集中制”是我們國家政治生活的基本原則。在這里,民主與集中是同一個政治過程中兩個各不相同而又不可或缺的環(huán)節(jié)。可見,民主與集中作為兩個環(huán)節(jié),是從政治過程的意義上說的。但民主首先是一種國家制度,而不是一種政治過程。作為一種國家制度的民主,指的是“人民的統(tǒng)治”。任何一種國家制度都需要權威,需要集中,需要秩序,需要服從。民主制度也不例外,民主政治同樣需要權威和集中。因而,無論從國家制度的意義上說,還是從政治過程的意義上說,把民主與集中對立起來,以為講民主就是否定集中,或者要集中就沒有民主,都是極大的誤解。

民主與民生。中共十七大既突出強調民生,把改善民生作為各級政府的第一要務;又高度重視民主,把人民民主視作社會主義的生命。改善民生與發(fā)展民主是一種什么關系?它們之間也是一種相輔相成、互為促進的關系。既不能將這兩者割裂開來,更不能將它們對立起來。不能認為重視民主就勢必忽視民生,或相反,強調民生就勢必輕視民主。民主與民生并不相互排斥,民主促進民生,民生需要民主。對于單個的公民來說,經(jīng)濟權益與政治權益都是其正常生活所必需的。對于整個國家來說,改善民生也好,發(fā)展民主也好,歸根結底,是為了把我國建設成為一個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的現(xiàn)代化強國。民主和民生是中華振興和共和國騰飛的兩翼,不可偏頗。以發(fā)展民生,去阻擋民主,是一種嚴重的錯誤。

民主的普遍性與特殊性。辯證法告訴我們,任何事物都是普遍性與特殊性的統(tǒng)一,民主亦然。民主政治是人類政治文明的共同成果和普遍價值,有著共同的要素。但是,由于實現(xiàn)民主需要一定的經(jīng)濟、政治、文化條件,而這些條件在不同的國家或同一國家的不同時期可能極不相同,因而,世界各國的民主都或多或少會帶有自己的特征。例如,民主需要選舉、分權、監(jiān)督、參與、協(xié)商、法治,這是其普遍性的一面。但選舉、分權、監(jiān)督、參與、協(xié)商、法治可以有許多形式,僅就公民的選舉而言,就有直接選舉與間接選舉,比例代表制與多數(shù)代表制,記名投票與無記名投票,等等,這是民主的特殊性。民主制是普遍與特殊的真正統(tǒng)一。不能只看到民主是一種普遍價值,有其共同要素和形式,就認為世界上只有一種民主模式,以民主的普遍性否定民主的特殊性;反之,同樣不能只看到民主的特殊性,不同的國家有不同的政治經(jīng)濟條件,就認為根本不存在民主的普遍性,以民主的特殊性去否定民主的普遍性,認為中國的民主與其他國家的民主沒有任何共同之處。把民主當作西方國家的專利,簡單地否定民主的普遍性,正像簡單地否定民主的特殊性一樣,都是有害的偏見。

選舉民主與協(xié)商民主。民主既是一種政治制度,也是一種政治過程。真正的民主,應當體現(xiàn)在政治制度的各個方面和政治過程的各個環(huán)節(jié)。從理論上說,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對民主進行分類,比如直接民主和間接民主,選舉民主和協(xié)商民主,還有像我們通常所說的“四個民主”,即民主選舉、民主決策、民主管理、民主監(jiān)督。事實上,不管對民主怎么分類,如果從環(huán)節(jié)上看,兩個環(huán)節(jié)最重要,這兩個環(huán)節(jié)彼此不能缺失。第一個環(huán)節(jié)是民主選舉。民主就是人民的統(tǒng)治,可人民對國家的統(tǒng)治一般都不是直接的,而是間接的。間接統(tǒng)治就離不開選舉。人類到現(xiàn)在還沒有找到另外一個更好的辦法,來代替選舉的形式,把最能代表人民利益并真正對人民負責的官員選出來。第二個環(huán)節(jié)就是決策,這里面包含了協(xié)商民主。當一個官員被選舉出來后,一定要有一套制度來制約他的權力,讓他在決策的過程中能夠更多地聽取人民群眾、利益相關者及有關專家的意見。可見,選舉民主與協(xié)商民主處于政治過程的不同環(huán)節(jié),它們不能相互取代。那種認為中國的民主是協(xié)商民主,西方的民主是選舉民主的觀點,是對民主的無知。

黨內民主與社會民主。嚴格地說,民主就是人民的統(tǒng)治或主權在民,其本義只能是人民的民主。但民主可以存在于不同的領域和不同的群體,例如政黨領域和社會領域,于是便有政黨民主、社會民主、精英民主、階級民主等說法。由黨內民主帶動社會民主,是中國民主發(fā)展的現(xiàn)實道路。黨內民主是除基層民主之外,推進我國民主政治的又一重點。如果說基層民主是由下至上推進民主政治的話,那么,黨內民主則是由權力核心向外圍推進民主。沒有黨內的民主,就意味著沒有核心權力層的民主。但是,同時必須清醒地看到,“以黨內民主帶動社會民主”,這一命題本身就意味著,黨內民主不是中國民主政治的根本目標,人民民主才是最終目標。“人民當家作主是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的本質和核心”。因此,以人民民主去否定黨內民主,或以黨內民主去否定人民民主,都是對中國民主發(fā)展道路的曲解。

建設一個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的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強國,是我們的根本目標。我們之所以要把人民民主當作國家發(fā)展的根本目標,是因為民主不是空洞的說教,它通過一系列的制度和機制保障公民的自由平等權利,維護社會的公平正義,確保國家的長治久安。簡而言之,正像本書書名所揭示的那樣:發(fā)展民主是為了造福于我們偉大的人民,造福于我們偉大的國家。

(摘自《學習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