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水扁受到靈魂審訊

龔　權

“要以本案作為改變歷史傳統錯誤的起點,樹立明昭炯戒的里程碑;還是要以本案作為從此徹底肯定腐敗、容忍腐敗,使腐敗合理化的大門?”——林勤綱

7月底的臺北,悶熱得像個蒸籠,平均35度的氣溫讓人們對戶外活動失去了興趣,但是7月28日臺北地方法院外還是早早就聚集了許多人。王文是其中之一,作為一名司法專業的大學生,她一直關注著法院對陳水扁家族弊案的審理,扁案的最后一場法庭辯論讓她期待已久。

9年前,陳水扁以“有夢最美,希望相隨”口號打動了臺灣選民,贏得2000年“總統”選舉,實現了臺灣歷史上首次政黨輪替,他也成為了臺灣民眾期待中的“改革者”。但9年后,他卻成為了臺灣民眾審判的對象。

陳水扁過去幾年中的行為曾經讓王文一度對臺灣的司法失去信心?！芭_灣用9年的時間才認清一個陳水扁,代價太高了,臺灣社會需要回頭認真思考一下?！彼龑Α吨袊侣勚芸氛f。

16個小時漫長的辯論沒有讓她失望。不以為然者,認為檢察官失去“客觀”;但心頭震動者,則被這一場公義與私情的“對決”,震懾得腦際轟轟作響。

檢察官的眼淚

“親愛的朋友,請原諒我必須釘死你的過犯,以彰顯那些你曾經去樹立起來的美好價值。”檢察官林勤綱在陳水扁案含淚結辯。

作為地檢署主任檢查官,林勤綱一直擔心這一天的到來,他不想在理想和友誼之間做出一個抉擇。作為曾經的校友以及1979年臺灣“美麗島事件”辯護律師團的“戰友”,林勤綱與陳水扁有著30多年的友情。在他的腦海中,陳水扁年輕時代努力奮斗的場景依舊是那樣的清晰。

大學時代的林勤綱和陳水扁都有著遠大的理想,二人相互以“臨難毋茍免,臨財毋茍得”共勉。大學三年級的時候,陳水扁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取律師資格,成為當時臺灣最年輕的律師。而林勤綱也在臺大法研所一年級時以第二名的身份通過臺灣律師考試。雖然如此,林勤綱還是以“名落孫山”自嘲。

1979年臺灣“美麗島事件”發生后,二人也共同參與到了這場為臺灣民主正義辯護的運動中。那一年,林勤綱才26歲,但講話富于情感,當時不少人被這個小伙子的表現懾服,“他幫張富忠、陳忠信辯護的時候,眼睛閃動著淚光,但這個眼淚,不像其他政客的表演?！痹敲利悕u受刑人的紀萬生回憶說。

在紀萬生眼中,林可以為了正義分文不取,但扁卻只是拿錢辦事。

“美麗島事件”后,林勤綱放棄高薪的執業律師生涯,離開臺北的家到嘉義擔任推事,走上改革者的道路,堅持著當年的理想。而陳水扁由此進入政壇。

“做律師的時候,感受到一種壓力,我的當事人對法庭不信任,法庭也對民眾不信任。要化解這種矛盾,只有自己走進來,希望拆掉這個藩籬?！绷智诰V說。

2004年,林勤綱以高院法官身份降格以求,請調地檢署當檢察官,為的是為臺灣的司法新改做出自己的一份力。當時“法務部”還對林勤綱予以特別禮遇,增加一名主任檢察官職缺給林勤綱。

對于理想的不舍追求伴隨著林勤綱走過了20多年的職業生涯。林勤綱桌上壓著兩張紙條,一張上面印著一首詩:“他們說幸福要用鮮血換取,我要證據;他們說你在流血我保護你,我說不必;他們說面對戰爭才是勇者,我說戰爭不是我的;他們說不自由寧愿死去,我說自由不用別人允許,我要的只是一片小小土地和親愛的家?！?/p>

另一張紙上抄著一段佛經:“不生不滅,不增不減,不來不去,不取不接,非因非緣,如是之法,如來覺證?！?/p>

“林勤綱基本上是一個感性、正派的人。他是那種自己低頭默默做事的人,這在臺灣司法界都已有定論?！迸_灣新黨前主席、法律界重量級人物謝啟大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

但是與林勤綱的理想追求不同,改投政治道路的陳水扁一再用投機的方式追逐著各種各樣的利益。

2000年上臺后的陳水扁立即在臺灣政壇啟動全盤“綠化”,提出“精英入黨”以及授予知識分子“總統府資政”的身份,將大批學者社會人士納入綠營集團,社會泛政治化加劇,民眾的對立情緒隨之加深。

2003年,陳水扁開始迅速向“激進臺獨”邁進,與李登輝掌控的“臺聯黨”聯手在島內興起一波波“臺獨”風浪。而2005年,陳水扁家庭弊案曝光,隨著調查的深入,弊案所涉及數額之大,范圍之廣更是達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

從趙建銘的臺開案到扁家四大弊案,林勤綱一再以公訴檢察官身份在法庭上論告,直指扁家人的不法行為。接下扁案任務,林勤綱說他有一百個不愿意,因為他太了解陳水扁。

在7月28日的庭訊中,林勤綱要求審判長給予更多的時間和陳水扁進行“心靈的交流”,希望能夠感化這位昔的友人。

在當日的論告中,林勤綱數次回憶當年的理想和奮斗歷程,也數次哽咽難語,感嘆和陳水扁的法庭相遇對他和陳水扁都是“悲劇”。

“要以本案作為改變歷史傳統錯誤的起點,樹立明昭炯戒的里程碑;還是要以本案作為從此徹底肯定腐敗、容忍腐敗,使腐敗合理化的大門?”林勤綱質問陳水扁。

林的同僚中,有人認為他全力投入此案,真情流露,值得肯定,不過,也有人認為,回歸證據攻防才是正途。

對于林勤綱的感性,“法務部長”王清峰表示尊重,“發于情,止乎禮”。謝啟大也認為,這是因為林勤綱對陳水扁是真的失望了。

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與林勤綱對理想的捍衛不同,29歲的女檢查官林怡君對于陳水扁的論告,則更是在維護司法的尊嚴。

“林怡君是臺灣司法界的年輕一代,印象中是個比較能干的人?！敝x啟大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當年林怡君是司法官訓練所第一名成績畢業,原本可選擇當法官,但她表明想當檢察官,讓“司法院”高層十分惋惜。沒想到,4年后臺北地院曲折分案過程,讓她扛起扁案重責。她在法庭上引經據典批扁犯罪,言詞細膩。

在7月28日的辯論程序中,林怡君首先展示了2008年11月11日陳水扁被收押時高舉銬著雙手高喊“司法不公”“政治迫害”的照片,指出陳水扁根本沒有受到什么政治迫害,“其實是陳水扁在迫害政治、迫害司法”。

臺北地方法院審判長蔡守訓多次提到在臺灣的“司法院”內、“法務部”內都隱藏著陳水扁的“暗樁”,這些“司法先進人士”以及給予陳水扁脫困寶貴建議的“刑法學者”也成為考驗司法公正性的重要威脅。

為此,林怡君指控,陳水扁利用各種動作妨害司法,在看守所出書、寫求救信給總統馬英九,利用接見機會放話“我栽在檢察官和法官的手中,檢察官和法官一定會被人民審判”,不斷向司法施壓。

林怡君以宋太宗的戒石銘“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16字箴言,諷刺陳水扁要有公仆的良心,而整個扁案就是良心的問題。

“是什么讓你忘記選民付托,走上貪污之路?”林怡君五次叩問陳水扁的良心所在。她希望法庭用判決告訴被告、國家及人民,“貪婪不能沒有界線,貪婪的界線是司法”。

傳統價值的回歸

如分析人士之前所預料,陳水扁沒有放棄最后為自己辯護的機會。陳水扁當庭發表“告人民書”。發言內容涵蓋了過去八年的執政歷程,涉及臺灣政壇多位要人,既包括當年的李登輝,也有當今的馬英九,并指責檢察官辦案標準不一。

整個過程持續了近4個小時,直至7月29日凌晨一點半左右,陳水扁的自我辯護才告結束。

分析人士指出,由于陳水扁所涉及的四大弊案,觸犯貪污致罪條例的侵占公款、利用職務詐取財物、圖利罪以及違反政治獻金法、偽造文書等罪名,陳水扁最重將被判無期徒刑。

此前臺灣《蘋果日報》民調顯示,有75.88%的民眾認為陳水扁一定會被判有罪,只有11.4%認為陳水扁會被釋放。

“陳水扁的判決意義對于臺灣社會而言要遠遠大于案件的本身?！敝袊缈圃号_灣研究所研究員褚靜濤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陳水扁執政的8年也是臺灣社會價值觀陷入迷茫的8年。2000年民進黨打出“清廉、本土、改革”的旗號,占據了島內政黨的道德制高點,贏得了相當多民眾的共鳴和支持。但是此后陳水扁的行為卻完全拋棄了這些傳統價值。

2006年8月12日,民進黨前主席施明德在發表《百萬人民倒扁運動行動綱領》時感嘆陳水扁治下臺灣民主、政治與社會的亂象,深感臺灣尊貴而豐富的傳統價值已經不見了,號召選民起來推倒陳水扁。

“臺北地方法院檢察官對陳水扁的論告,讓臺灣人看到了這種價值的回歸。”王文說。在王文眼中,公訴檢察官林勤綱的自白是在說:讓眼淚灑給朋友,將正義還給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