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 戈
1988年的四十個瞬間
第一次辭別故鄉向另一個城市問好
第一次與所有新認識的塑像合影
第一次把思念裝進貼著郵票的信封
第一次搬進上下鋪的宿舍以年齡排序稱呼
同寢兄弟
第一次集體躺在熄燈后的黑暗中解放思想
討論女生
第一次擠在幾百人的食堂里排隊加塞
第一次使用塑料片做的錢票愛上了一塊二
一份的肉丁
第一次沿著國際音標的方向學習熟悉又陌
生的漢語
第一次閱讀沒有標點原生態的《春秋》
第一次知道魯迅的原配和初戀
第一次發現一群曾經崇拜過的詩人像養殖
的鯉魚
第一次想去尚義街6號拜訪禿頭的于堅問
一問如何把詩寫成口語
第一次打著手電與金庸古龍整宿切磋武功
第一次覺得王朔的幽默像青春痘一樣可愛
而叛逆
第一次在課堂上被長胡子的蒙娜麗莎雷倒
第一次跑到圖書館翻看卡夫卡的日記
第一次夢到弗洛伊德
第一次在意識流的浪花上漂起
第一次以現代派、后現代派以及魔幻現實主
義的名義搞亂句子的結構
第一次收到移民美國表姐的來信
第一次把可口可樂雀巢咖啡當做美國文化
喝下
第一次在床邊貼上夢露和泰森的頭像
第一次默記銀行存折的密碼
第一次對著越來越多的臟衣服發愁
第一次不懈地學習領帶的系法
第一次到大市場上討價還價買橘黃色的皮
鞋
第一次穿著西裝和馬甲走過校園
第一次用廉價的發膠馴服不聽話的頭發
第一次接到女生派對的邀請
第一次為兩顆心傳遞火炬
第一次扮演愚人節的主角
第一次把初戀遺忘在圣誕節夜晚的雪里
第一次為睡懶覺逃課用撲克賭博錢票
第一次以文言文的口吻遞交檢討
第一次在專業課的淺水區意外觸礁
第一次與輔導員作意味深長的談話
第一次抽沒有把的香煙喝60度的白酒
第一次拼湊七國八制的論文
第一次想象自己跨過一道看不見的門檻
第一次用電動剃須刀剃去幼芽一樣的髭須
孔子
你像一盞不涼不熱的開水,
把達到沸點的大愛,溫吞吞地
表現出來。這是你的風格:
在寬大的袍子里裝滿謙和、
禮讓、寬容以及舒緩的節奏。
你夢想用堯舜禹蒼老的手指,
把原野、村落、城郭、國家
乃至天下,全劃成規矩的格子。
每個人都活在格子里,每個人
都忠實于自己的經度和緯度。
你堅信道德是一切的終結者。
你把世界切成兩半:一半是
君子的,另一半是小人的。
你馴化你的學生和世人像君子一樣
走路、說話、咳嗽,甚至打鼾。
你不喜歡鐵一樣冰冷的制度,
而更鐘情于溫情和責任。生活在
一個充滿暴力的年代,你卻厭惡
和蔑視暴力。暴力不僅是
鋒刃上的血,而且是人性的惡。
你仿佛婦女經歷更年期,總是
婆婆媽媽地嘮叨:用竹簡拯救戰爭。
當然,你也曾穿著新鮮的衣服
走過春天;面對不息的流水發出
悠長的嘆息;沉醉在美妙的琴聲中
忘記肉的味道;在月光下
編輯《詩經》,以美麗的語言
記錄純潔的愛情。其實,生活
比思想可愛,浪漫比嚴肅
真誠,無論圣者還是凡人。
李白
一個自信到不可救藥的人
一個和孩子一樣純粹的人
一個妄想用詩歌征服世界的人
一個因遠離理想酗酒出名的人
一個上天垂青卻命運多舛的人
一個有著四次婚姻但愛情狀況不詳的人
在自己夢中他是一只斑斕的大鳥
銜著天空的語言,飛越
山岳、溪流、樓臺、月光和影子
他們
他們是幾個人是一群人
躲在為數不多的雜志和民刊里
喝酒抽煙看月亮
用文學顛覆文學
他們穿著拖鞋走上舞臺
把詩歌當做
一件皺皺巴巴的T恤衫
或者一條洗得發白的牛仔褲
他們直截了當地嘲笑
郭沫若的西裝
聞一多的長衫
徐志摩的馬甲
郭小川的制服
甚至北島的夾克
全都誤解了生活
因而在自己的句子里
他們有意省略了英雄、祖國和山峰
他們忍受不了
古詩總是眉來眼去的典故
他們喜歡現代派鉛超標的面霜
毫不吝嗇地臨摹
博爾赫斯、瓦雷里和里爾克
他們引進夢話、怪話、臟話
給潔白的漢語施肥
他們放棄毛筆、鉛筆、鋼筆
使用鍵盤寫作
隨時可以回車
讓超速的分行闖語法的紅燈
他們渴望生活
對著鏡子寫詩
朝影子投石子
在浴室內插上塑料花
夢中呼喚沒有名字的女人
他們熱愛骨感的凡高和格瓦拉
反復寫凡高的第三只眼睛
反復寫格瓦拉帽子上的星星
當然,有時也寫一寫莊子或卡夫卡
他們脆弱得像一件瓷器
為了標榜行為藝術
其中常常有人勇敢地選擇自殺
結果變成純潔的碎片
他們面對瀕危的詩歌
高興地拍手說:
詩歌回歸了詩歌本身
他們是幾個人是一群人
玩弄著語言積木自娛自樂
可能干干巴巴也可能濕漉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