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晴朗李寒,原名李樹冬,生于上世紀70年代。河北河間人。詩人,譯者,編輯。有譯著《俄羅斯當代女詩人詩選》,合著詩集《三色李》,合譯《當代俄羅斯詩選》,主編《青春21》等。曾參加詩刊社第21屆青春詩會。現居石家莊,某雜志社編輯。
詩觀:詩人要在不斷地寫作中尋找自我,在這個過程中,不斷剝離、剔除覆蓋本性的那些包裹物:灰燼、塵埃、虛偽、貪婪。詩人像雕塑家雕塑一件藝術品那樣,一點點塑造自我,砍鑿、切割去那些多余的、累贅的東西。一個人的詩中沒有自我,沒有真實的喜怒哀樂,就沒有靈魂。
距離
眼前的世界,與我隔著一層
鏡片的距離。那些細小的灰塵
時常模糊我們之間的關系。
周圍的事物,與我隔著一層
衣服的距離,它們的命運
從遇到我赤裸的雙手,開始改變。
可是,生活,你距離我是何等切近,
又是何等遙遠?
你就在此時,此地,或者就在我的身體里。
可為什么,突然間,
仿佛就失去了與你的維系?
當我們相遇,在一張紙上
構筑幸福的城堡,
當我們緊緊相擁,像碎成兩瓣的瓷瓶
碴縫消彌,合二為一,
我們的愛,是否
還隔著兩層皮肉的距離?
絕望的銀杏樹
當萬物正被黑暗的筆墨
迅疾地
噴涂得一塌糊涂,
銀杏樹自身體內部,散射出處子的光芒。
她,站立在夕陽下,在明與暗的邊界,
突然
把我的視線照亮,把這個晚歸的人
釘在戰栗的大地之上。
我聽到黃金的翅膀,
在她的枝葉間喧嘩。我想,
此刻有涼風吹來,
也會謹慎地繞過她的影子。
她等到了這一時刻,
最終,在季節的輪回中,
霜雪將洗凈她的骨頭。
我在她身上看到三重的光暈:
盲目的愛,
絕望的美,
平靜的死亡。
多少從她身邊路過的人,
忽視了她的美呀,
多少人,從她身邊走過,也許
再也不會回來。
我難道是時間暴行的唯一見證者?
感謝它,在彈丸般的地球上
制造了那么多——
刻骨的愛
殘酷的美
絢爛的死亡!
哦,不,生活!
肉體的屈辱和疼痛,
已不能榨出我眼中的淚水,
可是,面對深秋的一棵銀杏樹
我愿為這清貧的美
再大放悲聲
痛哭一次。
夢游者
一個夢游者在喊:我渴,把整座大海給我。
他曾經將全世界的鏡子
打碎。在黑暗中擺弄著閃光的釘子。
他被生活偷走了重心,一次次出賣
皮肉和靈魂。更多的時候,
他抽出鐘表的發條,查找時間的罪證。
他曾被反復放入一個個女人的身體,
又被那些女人
丟棄在冷酷的塵世,然后又像蟬蛻
被上帝之手拎出殘破的軀殼。
這個在星空下迷失的人,被竊取了睡眠的
可憐蟲。他想從文字中掘出泉水,洗凈身心
逃出永無休止的輪回。
我知道,這個夢游者是誰,
有一世他會和我名字相同,
并與我的肉體彌合。
我必將再一次重復他的命運。
白日夢:金色池塘
俄羅斯的夏日近了:
藍天高上去,流云潔白,
山岡平緩,都在模仿浪花蕩漾。
那些含羞的白樺,搖曳的蘆草,
守候每一陣微風的吹拂,
吐露最細微的清香。
明亮的原野上,飄浮的云朵
投下一片片移動的陰影,
唉,這歲月的暗示,透明的憂傷!
散落的木屋躲在樹林之后,
藍莓,馬林果,櫻桃,正一點點脫去苦澀,
牛羊悠然地四下游蕩。
還有這金色的池塘,收集起了全部的美麗,
多像魔幻的水晶球,
哦,誘惑的力量,迷人的光芒。
如果這白日夢再長些,
金色的池塘之畔,我肯定會遇到
迷戀已久的那位俄羅斯姑娘……
暫停
清涼的午后適合回憶——
那只叫做安靜的大鳥
羽毛蓬松,光滑。
我躲在它的翅膀下,小睡甜蜜。
天色微陰,時間仿佛靜止。
那些人都去了哪里?
剩下恍惚的我,
面對無限的空曠不知今昔何昔。
夏日正悄悄變淺。那可愛的雨水
總是晚上來,白天去,
一遍遍,沖刷凈我們的來路和歸途,
絲毫沒有打亂生活的秩序。
生活多好!
一切都在繼續,還來得及。
我學會了愛,學會了暫停
從煩瑣中抽身而出,讓靈魂飛起來:
慢慢打量周圍的世界,
去發現那些被匆忙的塵世疏忽的美麗。
體內的黑暗
我要寫下這片黑暗。
在明亮的九月,我要把這朵積雨云
從我的體內取出。
它顏色漆黑,散發腐敗的水果氣味,
抽搐,扭動,長勢良好,
它用臍帶吸足了我的憂傷,
隨時準備哭出聲來。
我像一個待產的女人,煩躁不安,
這團黑暗撞擊著我,
它在明亮的九月尋找著可能的出口。
我知道,生活為它準備好了一切:
閃電,手術刀,梯子和繩索,
它有一個罪惡而美好的前程。
可我要忍著陣痛
親手從體內取出它,
并在它第一聲響亮的啼哭中
親手殺死它。
我對自己決定下來的事情從不反悔。
三十七年
——給自己的生日
他擁有最深處的孤獨,和幽暗的藍。
“時間越來越少,像
沙漠中,不得不消耗的清水。”
“他揮霍了少年和青春!那僅僅是
一萬三千五百天?這其間,有多少事物
容我們仔細把握?”
誰磨利了歲月這把快刀?
輕微的失語,偶爾的煩躁,
頭發零星地白了,十幾年前就是如此。
那些小小瑕疵,不用遮掩。
時光漸進,他慶幸自己遠離人群,
擁有干凈的手,和良心。
三十七年,他唯一學會的是——
寬容世界的殘缺。
一個知道妥協的人,不再為
理想與世俗左右為難。
“該來的阻止不了。急于追逐的
會加速從眼前逃離。”
他有自己喜歡的路,這些年來一直走,
不緊不慢。終點永遠沒有
路邊的景致迷人。
不再輕言死亡,厭倦和放棄:
“自殺是可恥的!那太便宜了死神,
讓他自己來取吧,
我,就在這里!
還有多少有趣的場景,美妙的愛情,
噬心的痛苦
等著我親自去遭遇。”
三十七年,彈指之間,
鞋子上八萬里塵土,
肩頭些微的頭皮屑,撣掉了……
寧靜的秋日來臨——
心境開闊,如一池高原上的湖水,
將千尺波瀾掩藏于心底,
享受著,
生命孤獨而澄澈的幽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