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桑的詩

胡　桑

夜讀黃仲則

臨睡前，我找到一種語法，

它像八月的水果，裸露在月光里。

月光夜泊于翻譯之外，安慰一條江。

我希望像你一樣取悅于漢語，

再用漢語驚絕四座，治療疾病，

撫平創傷，哄著大陸入睡。

可你在一首詩的題目里病了，

且困頓于經濟，糾纏于倫理。

歡愉總是那么短暫，猶如重聚。

游歷大江南北時，你知道，

毀滅歷史的人輕易走在你前面，

正如病患先于早晨侵入你的病榻。

幽燕的沙塵如何開拓胸懷？

這是你的內疾，你珍惜中國

給你的一切，哪怕是絕望。

你答應語言，給她一個良好的歸宿。

你要把她嫁給日益瘦弱的中國，

給她一條古典的河，以及甜蜜的晚霞。

但被毀掉的歷史越來越沉重，越來越蒼白，

就像陰暗的天氣，壓倒一個人的內心。

一個沒有漫游精神的民族卻孕育了多少游子。

在糧食上跋涉是最痛苦的。

透過昏黃的八月，你看到一塊大陸

正在下沉。沒有一段史詩能拉它一把。

格律詩滋養起來的心靈，脆弱就像西瓜，

一本短詩集放在臺燈下，我不忍心望見窗外

密集的小區，

黃仲則，你用詩建造的房子，早就隨著你死

了。

夜宿崇明島

市區已被渡江客輪丟在旋渦里。

夜晚會把每個人當做一條被子，鋪成睡意。

在一個郊區縣，方言比一張輪船票親切得多。

車站背后的一條街道，漆黑得猶如國產大片，

男人在吸煙，像那些長江口的小碼頭。

崇明島東部的破落小鎮是一條昂刺魚的頭顱，

扎在亞洲東海岸的泥沙中，顯示出無與倫比

的鎮定。

候鳥們羞澀得躲在濕地深處，像那些被我們

用正義傷害的妓女，欺騙是一種進入法律的

事情，

人們對待恥辱與光榮，仿佛點菜和剩菜，

猶如一條歇后語，破折號前后，什么都可以

改變。

整個國家的牛奶前途堪憂。

水果攤上，口音比一張錫紙耀眼，

獼猴桃和橘子壓低了秤盤，

像市場經濟拽住了我們的良心，不讓它走到

社會里。

但東海比夜晚更大，它在農工商超市門口呼

吸，

靜如酒店老板娘臂彎里的女孩，人們輕聲細

語。

車輛停在街口，就像露出雙螯的螃蟹窺探人

們的動靜。

來崇明島，不是為了學習唐人的一次夜宿，

消費憂愁一般喝掉店里所有的酒，然后，

用文言詞匯含蓄地刺殺某些不懂人生與國

家的官僚。

度過一個夜晚，與突然想要吃怪味豆或夾心

蛋糕一樣隨意。

把情調從詩中擠出，讓真相渡船來到島上。

我的詩句綁不住一條細小的灘涂跳魚，

它們與身體極不相稱的碩大眼睛，

與我過于濃重的書生氣息構成反諷。

一只蒼鷺在蘆葦稀疏的淤泥上覓食，

偷偷瞥了一下野合的男女，崇明島欠一下身

體，

把人們的溫情和齷齪全看在眼里，但不說話。

蚊子閑云一樣滑翔著，像是旅館里亂扔的衣

襪，

在慢慢感受凌亂和閑散。路燈猶如夜游的蛾

子，

隨意地停在窗戶上。我開始放松，記不起一

件往事。

裝滿政治的國家隨著新聞睡去，

猶如從超市買來的兩包蒙牛純牛奶。

詞語越來越像婚姻，讓人感到疲憊，

但名詞總像外遇一般等在某處，來救活愛情。

橘瓤一般的路燈的光，有些淫亂的味道，

家庭旅館里，很高的沾滿灰塵的吊扇

卻拒絕我成為一個異鄉人，我正在變成家鄉

的一種秋蟲。

手機閃著微黃的光，像女友的問候，讓我進

入許多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