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風
如果100年前或80年前的某位金融家、企業家回到現在的上海,他一定會覺得自己置身于一個十分陌生的城市。這不僅是因為城市的外在面貌發生了根本變化,也是因為,上海這個城市的內在性格已經發生了根本變化。
一直到上個世紀40年代,上海都處于中西沖突的最前沿,上海的城市治理結構也發生過重大變化,不過,這里的基本經濟體制是自由市場。為受外部力量制約,這里的法治還算比較健全的。在這種體制下,中國乃至東亞最有創新、冒險精神的人都涌入這個城市。舊上海雖然難免泥沙俱下,但畢竟充滿了活力。上海也順理成章地成為中國的商業貿易中心、金融中心,也是新聞出版中心、娛樂演藝中心等。上海曾被貶稱為“冒險家的樂園”,但經濟、文化乃至社會發展、繁榮的基本動力,不正是人的創新和冒險精神么?
今天的上海仍然很時髦。但她與舊上海相比,總似乎少了些許創新的活力。
這一局面非自今日始。在長達50年代的強制國有化過程中,曾經創造了上海奇跡的各類企業,均變身為國有企業,上海也因此成為國有經濟的重鎮。當然,與其他地方不同,上海的國有企業還有其原來的基礎可以盤活。上海曾經集中了中國最好的企業,因而也積累了深厚的企業文化。它分為兩個層次:上層是創業者、投資者的創新精神,下層是員工的敬業精神、職業意識。50年代以后,企業家精神只殘留下一點,比如,上海的國有企業相對于其他地方,尚注意消費者的口味,但創新精神大部分被制度消蝕了。保留得較好的是員工的專業精神。因而,在計劃經濟時代,上海企業可以生產出質量較好的產品。當全中國被體制所困時,上海因著這種傳統而顯得十分突出。
這種專業精神,也因此成為當今上海各個社會群體的精神氣質的共同根底。當今之上海,商業界充斥著小白領文化,這里可能有中國最好的日常管理人員,而缺乏具有創新沖動的企業家。上海的各級政府則具有完美的官僚精神。上海的官員對社會生活各個方面進行著無微不至的精細控制、管理。這兩者正是韋伯所說的現代理性化的典型,但這樣的理性化其實是社會趨向爛熟的標志。
可能正是由于計劃體制時代相對的輝煌,加上其他復雜的政治、經濟原因,80年代以來,上海的基本社會治理結構沒有明顯變化。集中計劃體制的基本特征,是權力全面控制經濟活動乃至其他社會活動。當今的上海則在相當程度上延續了這個體制,從而形成一種特殊的上海模式。

90年代,人們曾經討論過兩種經濟增長模式:蘇南模式,溫州模式。溫州模式的基本要素是私人企業家的創新精神,與政府的無為而治。在蘇南模式中,企業家與政府權力有較多瓜葛,但在這里,是企業家影響政府,商業精神滲透到政府中,以至于政府官員像企業家那樣活動,竭力為企業家創造優良的環境。
上海雖然與蘇南為鄰,與溫州也相距不遠,卻創造了另外一種模式,其基本特征是權力深度介入經濟過程,企業家根本就被取消了。過去30年間,與上海為鄰的浙江、江蘇涌現出無數杰出的、甚至是偉大的企業家,不論是鄉鎮企業家還是私人企業家。提到上海,人們卻想不起什么著名企業家。上海沒有成規模的民營經濟。在上海的幾乎所有行業,唱主角的都是國有企業或者跨國公司。
這也許正是上海市連續三年邀請全國知名的民營企業家去上海座談的原因。欲求突破的上海,顯然希望能有民營經濟的活力之水注入,也希望企業家精神從此能夠在上海生花結果。但上海社會層面對權力的普遍迷信,行政性權力對資源的控制,以及由此形成的對企業家精神的遏制,上海實現重新現代化轉型的局限。
比如,上海一直期待著成為國際金融中心,并且把城市的未來幾乎全部寄托于此。為此,政府投入了很多資源。
而國際化的金融中心,最重要的功能是配置資源,有效率的資源配置,應該依賴市場行為而非行政命令。市場配置資源的前提是充分的市場交易,上海目前雖然擁有中國發育最早的證券市場,但距離國際上任何一個大的金融中心所具備的要件,即最基本的金融自由和經濟自由之間,可能需要做的還有很多。
因此,上個世紀90年以來的上海模式,正是上海發展所要突破的局限。上海要煥發繁榮與活力,很大程度上要破除這種看起來華麗、富裕的社會發展模式。依賴權力引導的資源配置和轉移方式畢竟難以持續。上海要想實現自己的目標,要改變的恐怕正是這一思維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