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少克
評點中國近現代民族工商業,毛澤東有“四個不能忘”——“重工業不能忘了張之洞,輕紡工業不能忘了張謇,化學工業不能忘了范旭東,運輸航運業不能忘了盧作孚。”
盧作孚,一個重慶合川的小學文化的商人,卻在并不長的一生中建立了不朽的事業:辦船運,能讓軍閥心甘情愿把自己的船交到他的手上,而成為中國船王;抗戰最危急時刻,他幾乎以一己之力完成了中國的敦刻爾克式壯舉——宜昌撤退;辦教育,把北碚建設成一片世外桃源;他多次被軍閥和國民政府委以高官,卻大多堅辭而去,即便赴任也很快離職;他是中國大實業家,卻在自己的公司內擁有極少的股份(還是軍閥和股東強贈與他),生活安于清貧樂道……
這樣一個了不起的實業家,卻在1952年“三反…‘五反”中選擇了自殺,用大量的安眠藥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鄉村建設家晏陽初說盧作孚是他最敬佩的朋友,“他是位完人”。梁漱溟稱贊他“庶幾乎可比于古之賢哲”。
創民族航運之高峰
1925年,32歲的盧作孚在家鄉合川籌辦民生公司,開始了實業報國的征途。在此之前,他的理想是“教育報國”,他當過中學老師,還干過滬州永寧公署教育科長,積極開展深入民眾的通俗教育活動。
民生公司創業相當艱難,盧作孚在上海定制的一艘排水量僅為70噸的小輪船造價就需要3.5萬元,而民生公司募款卻僅為2萬元,實際到位的僅8000元。在這些錢里,他居然還要拿5000元辦一個合川電廠(結束合川沒電的歷史,也算是造福桑梓),剩下的3000元就只能當成是第一艘船的定金了。
好在東拼西湊,總算是湊齊了買船費用,盧作孚和他的“民生號”開始了一統川江航運的旅途。
從小小的民生號開始,幾年內,盧作孚和他的民生實業公司就完成了長江上游的航運界整合。他們的船小且少,但是通過精細科學的管理,民生公司在航運業務上盈利頗豐,而且很快就開始了兼并重組業務。
民生公司的董事、銀行家吳晉航把盧作孚的兼并業務稱為“發展兼并三部曲”:先是以公道的價格兼并長江中上游一帶的華商輪船公司;然后憑借和四川軍閥的交情,他居然兼并了軍輪(四川軍閥大都有自己的輪船公司,但很多因經營不善而虧損);最后他還創造了兼并外國輪船公司的奇跡。
盧作孚為人極刻苦,把旅客視為上帝,視服務好壞為企業發展的不二法寶。他制定了完整的規章制度,僅考核成績表就多達27種之多,對茶房如何敬茶、添飯都有著嚴格規定。
以前輪船公司是船老大說了算,人、財、物一把抓,而盧作孚建立了“四統制”——輪船的人員公司統一任用;財務由公司統一管理;燃料按照規章統一由公司發送;駕駛歸船長統一指揮。這些細節今天看來都極為符合現代管理制度的要求。
在民生公司里,盧作孚始終是一個強勢人物,即便他幾次應邀做官,也都沒有放棄總經理的職務。民生公司的所有權和經營權分離,而且股權分散,大股東也不一定就能擔任董事或者董事長,這種產權和經營權的架構讓盧作孚始終牢牢掌握了,對民生的話語權。
民生公司是最早安裝無線電的華商輪船公司,盧作孚一直在積極爭取買好船,用最好的設備。沒有三峽工程時,長江上游每年都會遭遇枯水期,盧作孚發明了三段航行法,根據不同船只特點,把重慶到宜昌之間的航段分三段,讓不同輪船分別行駛,創造了枯水期也能行船的奇跡:
在盧作孚的帶領下,到1937年全面抗戰前夕,民生公司已經擁有46艘輪船,總噸位達18718噸,職工3991人,資產1215萬元,接下了長江上游70%的航運業務,是我國當時最大的民族航運企業。
中國“敦刻爾克”的導演者
1937年,全面抗戰爆發。平津陷落、淞滬敗退,首都南京慘遭淪陷,中華民族到了最危急的時刻。
身處大后方的民生公司積極參戰,護送大量川軍至抗戰一線。和強大的日本帝國海軍相比,中國海軍弱小得簡直可以不計。海軍部長陳紹寬選擇了最為慘烈的沉船堵塞河道的作戰方法。身為交通部次長的盧作孚也忍痛將民生公司大量船只自沉于江陰前線。
然而,中國軍隊節節敗退,重鎮武漢很快失守。從長三角一帶轉運至武漢的大量設備、物資以及人員很快就撤到了三峽一線——宜昌。
日本人的飛機已經在不停地轟炸宜昌。此時,宜昌江邊9萬多噸的物資和大量人員是這個國家避免亡國命運的希望所在。
更為可怕的是,40天后,長江就將面臨枯水期,物資無法通過輪船運送到大后方。在此千鈞一發之際,盧作孚的民生公司是最重要的運送力量,中國把目光集中到了這個小個子四川人身上。
宜昌上游的三峽,既是阻攔日軍沿江上侵的天然屏障,卻也是宜昌大撤退的最大阻礙。在正常情形下,民生公司在這40天里,最多能運送1.4萬噸的物資。盧作孚和民生公司制定了一攬子計劃,參考前一年枯水期的航行法,采取三段運送法。
盧作孚的兒子盧國紀回憶說,“長江航線,從宜昌到重慶,上水航行至少需要4天,下水航行至少需要兩天,費時太長,必須采取盡量縮短航程的辦法,以爭取多運物資。于是,除了最重要的和最不容易裝卸的笨重設備,由宜昌直接運到重慶外,次要的、較輕的設備,則縮短一半航程,只運到萬縣即卸下,交由其他輪船轉運。這樣就節省了一半的時間。更輕、更不關緊要的器材,再縮短一半航程,只運到奉節、巫山或巴東即卸下,留待以后再轉運。還有的甚至運進三峽即卸下,讓輪船當天即開回宜昌。這樣,每天早晨,必有六七只裝滿物資的輪船從宜昌開出去;每天下午,也必有同樣數量的空船開回宜昌來,充分地利用了難得的40天中水位時間,最大限度地增加了運輸能力,使成千上萬噸至關緊要的軍工和民用工廠設備,從宜昌搶運出去,送到了安全的地方。”
不論白天黑夜,宜昌江邊聲響震天,2000多名裝卸工不停工作,拼命把盡可能多的物資運送到大后方,民生公司輪船的汽笛聲也響個不停,天上日本人飛機轟炸的轟鳴聲也夾雜其中。
最終,宜昌大撤退成功完成,中華民族保留了長期抗戰的火種,盧作孚和他的民生公司功不可沒,卻也犧牲慘重,僅人員犧牲就達117人,傷殘76人。相比于國外輪船的收費,民生公司的收費只相當于二成,甚至一成(兵工器材)的價格。
事后,盧作孚說:“這一年,我們沒有做生意,我們上前線去了。”
晏陽初說,這就是中國的“敦刻爾克”,而《大公報》名記者徐盈認為“我們比他們還要艱苦些”。
從來就不只是一個商人
棄教從商的盧作孚從來就不只是一個商人。甚至,評點起他的社會事業,很多人都會認為商業不過是
他進行社會改造的物質基礎。
他曾經在公司內刊表達過自己的抱負:“我們做生產事業的目的不是純為賺錢,更不是分贓似的把賺來的錢分掉,乃是要將它運用到社會上去,擴大幫助社會的范圍。”在他的社會事業中,最為重要的是他在重慶北碚的鄉村建設活動。
社科院經濟學者高超群認為盧作孚在北碚的活動是一種“社會集團生活試驗”。北碚匪患嚴重、盛行賭博,按照盧作孚的描述,北碚是具有非常典型的內地鄉土社會的特征:“第一是賭博,賭博愈多愈大便愈有希望。第二便是廟子,唱戲,酬客,一年大鬧一兩個月,是他們的面子。你要在場上去辦一樁什么建設事業,絕對找不出一文錢來。他們卻是每天可以有千塊錢以上的輸贏,每年可以有萬塊錢以上的戲錢、席錢的開支。”經過盧作孚的努力,北碚成為鄉村建設的模仿區,后來成為抗戰中國區絕無僅有的“世外桃源”。在抗戰中,北碚聚集了近20個國家一流的科研機構,3000多位專家學者。李約瑟稱之為“此間最大的科學中心”。
盧作孚在北碚的建設主要從兩個方面展開:第一是興辦了一些新的經濟事業。相繼開辦了北川鐵路公司、天府煤礦公司、三峽染織廠,促成洪濟造冰廠利用水力;第二是創造文化事業和社會公共事業。創辦地方醫院、圖書館、公共運動場、平民公園、嘉陵江日報館、中國西部科學院、兼善中學及其附屬小學校、各類民眾學校等。
在盧作孚的眼中,重要的是改善人心,改變國民的精神面貌。他說:“現代的國家有一個根本的要素,他們有國家那樣大的集團組織,而我們卻至今沒有,只有政治團體本身那樣大的集團組織。”
他的身上帶有很強的清教徒色彩,忙于事業卻對個人享受沒有什么興趣。在民生公司內,分紅辦法是,所有人員不論職位,而是根據表現列為五等,最基層的文員、水手到總經理同等表現同等分紅。盧作孚被評為一級,他和一個一級的茶房一樣拿49元。
起初,他沒有什么股份,即便是后來擁有的一點股票,還居然是軍閥劉湘等人出錢贈送給他,讓他成為有董事身份的總經理,而不是一個打工的聘任者。
的確,盧作孚作為若干家公司的董事,他有著不菲的車馬費,但他全部捐給了北碚的社會公益事業。晏陽初回憶抗戰時,盧作孚一次生病,家里人想買只雞給他吃,卻都沒有這個錢。
四川老鄉,國民黨大佬張群說他是:“一個沒有受過正規教育的學者,一個沒有個人享受追求的現代企業家,一個沒有錢的大亨。”
著名作家林語堂曾在英文著作中寫道:“讓我們選盧作孚當行政院長吧!”
自殺而去
1949年,避居香港的盧作孚謝絕了臺灣方面的邀請,把在香港的船隊帶回了大陸。
在民生事業發展的過程中,官僚資產階級無時無刻不在覬覦著這塊肥肉。宋子文、孔祥熙多次借助官方力量,逼迫盧作孚交出民生。
在和孔宋官僚資本斗爭中,盧作孚并不是一個不講究斗爭策略的人。宋子文要投資人股,急需資金的盧就借助和銀行業良好的關系,發公司債而避免。
政治方面,他和川派軍閥、政學系保持著良好的關系,這也成為民生能夠屢次擺脫被兼并命運的重要砝碼。
回到大陸后,盧作孚帶頭把民生公司交給了國家,率先實行了公私合營。
然而,在一個革命滾滾襲來的年代里,盧作孚也無法幸免。朋友先后被批判,被他視為兒子的通訊員跳出來指責他收買公股代表。一浪接著一浪的政治波濤讓船王找不到方向。
1952年2月8日,盧作孚在他簡陋的寓所內吞食了大量安眠藥后自殺。據幼子盧國綸回憶,他留下的遺囑非常簡單:
一、借用民生公司家具,送還民生公司。
二、民生公司股票交給國家。
三、今后生活依靠兒女。
四、西南軍政委員會證章送還軍政委員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