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耀邦振臂一呼
1978年12月召開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否定文革,挽救了國家,完成歷史的大轉折,進入改革開放的新時期。三中全會的要點實際上是兩條,即鄧小平在三中全會召開前竟開了36天的中央工作會議上的講話所指出的:一、“解放思想,開動腦筋,實事求是,團結一致向前看,首先是解放思想。”目前進行的關于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問題的討論,實質上就是要不要解放思想的爭論;二、民主是解放思想的重要條件。這兩條也就是今后黨的各項工作的根本指導方針,當然,也是發展我國文藝事業的根本指導方針。
三中全會閉幕12天,1979年1月2日,中國文聯舉行“迎春茶話會”,剛剛就任中宣部長7天的胡耀邦到會講話,主題是:從今開始,建立黨與文藝界的新關系,熱情洋溢,態度極其真誠。胡耀邦要把黨的宣傳部門建成文藝界同志的“服務站”,下設:一、“問訊處”(指出文藝的方針、路線,給文藝創作以指南);二、“資料室”(提供過去和現在的資料);三、“休息室”(歌手們渴了,有一杯涼白開渴);四、“醫療室”(感冒、嗓子啞了,給搞些清涼劑);五、“修理室”(樂器壞了,總得修理修理)。“醫療室”和“修理室”也就是文藝評論、文藝批評。
敢言把“黨的宣傳部門”建成“文藝界同志的‘服務站’”,也就是說,黨的宣傳部門要為文藝家“服務”!這是多么大膽地設想,多么明智的政策調整,多么驚人的“撥亂反正”,留下一根多么長的“右傾”辮子啊!革命文藝史上破天荒!
胡耀邦振臂一呼,報告了文藝界初春的消息,近三百知名人士掌聲雷動!
胡耀邦拍板,盡快召開迄今中斷19年的文代會——第四次文代大會。
胡耀邦講話數日后的1979年1月,在葉劍英建議下,中央召開的“理論工作務虛會”,從一月份一直開到4月份,一石擊起千重浪!許多涉及黨的歷史積案以及黨的民主集中等根本性的大問題被大膽地提出來了,特別是個人迷信和黨內民主問題。
4月,假京西賓館禮堂,鄧小平為“理論工作務虛會”作總結,提出“必須在思想政治上堅持四項基本原則”。鄧小平講話時,態度極其嚴肅,我們當時聽了,知道中央在為“理論工作務虛會”糾偏,重申黨的領導和社會主義道路不動搖。此后,“四項基本原則”被奉為“立國之本”,成為此后批判時起時伏的“資產階級自由化”的神圣武器。
1979年3月,茅盾給文代會籌備組負責人林默涵寫了一封信,信稱:
……我認為代表的產生,可以采取選舉的辦法,但也應輔之以特邀,使所有的老作家、老藝術家、老藝人不漏掉一個,都能參加。這些同志中間,由于錯案、冤案、假案的桎梏,有的已經沉默了十多年了!
由此我想到,應該盡快為這這些同志落實政策,使他們能以舒暢的心情來參加會議。……因此我建議是否可以由中組部反映,請他們催促各省市抓緊此事,能在文代會前解決;還可以文聯、作協的名義向各省市發出呼吁,請他們重視此事,早為這些老人落實政策!
胡耀邦見信,百感交集,即令中組部、中宣部、文化部、全國文聯聯合召開試辦落實知識分子政策座談會。會議于3月底在北京舉行,加快了工作進度,特別是在幾個大案中受到迫害的知名人士,迅速得到平反昭雪,冰河解凍,文藝界沖出牢籠。
1979年早春天氣——中國新文藝史上不可遺忘的一頁!
“文藝戰線第一次比較大的風波”
1979年,三中全會剛剛開過,人們歡呼“文藝的春天來了”的時候,《河北文學》第6期新開欄目“新長征號角”,發表了淀清的《歌頌與暴露》和李劍的《“歌德”與“缺德”》,挑起一場驚動中宣部直到胡耀邦的大論戰。
李劍的文章出言不遜,充滿了殺機,說什么“現代的中國并無失學、失業之憂,也無無食之慮,日不怕盜賊執杖行兇,夜不怕黑衣蒙面的大漢輕輕叩門。河水渙渙,蓮荷盈盈,綠水新池,艷陽高照。當今世界上如此美好的社會主義為何不可‘歌其德’?” “善于陰暗的血污中聞腥的動物……是自詡高雅,不近工農,在悠悠的柳樹下苦思‘驚人語’。” “社會主義文學都應一律地歌頌社會主義之德,歌無產階級之德,歌工農兵英雄之德;否則便是‘缺德’。”
河北文藝界緊張了,說“春天剛來,倒春寒就來了”。甚至預感到這是“反右的信號”。
《文藝報》主編馮牧聞訊后,認為“缺德”之論與三中全會的精神相違背,唐因即刻署名“于睛”撰寫文章《如此“歌德”》,發在第七期《文藝報》上,同讀者見面較晚。
李劍的文章華而不實,混淆視聽,“左”派幼稚病。我寫于病中、發表于《人民日報》7月16日的文章:《“現在還是放得不夠”——兩年多來文壇之一瞥》順便提出“歌德”“缺德”的問題。文章歷數粉碎四人幫以來從相聲《帽子工廠》、《白骨精現形記》的暢笑,到《怒吼吧,黃河》、《曙光》的公演,到《轉折》、《陳毅出山》的連演,到《哥德巴赫猜想》、《班主任》的轟動,到《大墻下的紅玉蘭》、《鋪花的歧路》等中篇小說的崛起,到《于無聲處》一聲驚雷,到《天安門詩鈔》的大爆炸,解放了的人民何等歡迎文藝的解放啊!然而,比起真正的解放來,倒是應了毛澤東主席當年曾經說過的話:“我們主張放的方針,現在還是放得不夠,不是放得過多。”文章最后寫道:
……意見分歧,完全應該通過同志式的討論來解決,也就是通過“放”的方式去解決。是“向前看的文學”還是“向后看的文學” ?干文藝這一行的人到底是“歌德”還是 “缺德”?(近讀一篇奇文:李劍同志的《“歌德”與“缺德”》)看來,一場為繁榮文藝創作而興起的“放” 和“爭”的新局面正在醞釀之中。這是大好事,完全符合“放”的方針,一定會開花結果。
幾天之后的7月20日,《光明日報》發表王若望的文章《春天里的一股冷風》,痛斥李文“比江青還江青”,“比張春橋十三年還十三年”。一下子讓事態升溫。接著,上海文藝界召開座談會,《文匯報》、《人民日報》等多達24家報紙進行聲討,群起而攻之,火力很猛。
9月4日,中宣部在釣魚臺國賓館召開座談會。
9月6日,胡耀邦講話。胡耀邦說:“全國16個省市參加了討論,是粉碎四人幫三年后文藝戰線第一次比較大的風波。”他講了四點:
一、應該采取同志式的、討論的方法,平心靜氣的方法。
二、李劍同志的文章確實有毛病,是不恰當的。青年人犯錯誤是允許的,我像你那年歲——29歲前,犯錯誤比你多。不要緊張,只要不是反對社會主義的敵人。王若望是老同志了,出來批評是對的,但氣太大了些。
三、李劍的錯誤為什么在三中全會之后而且在河北出現呢?因為三中全會澄清了歷史上的大是大非,轉彎幅度大,容易轉向。“拔西瓜”的事出在河北,形勢變了,正定的某些同志還停留在原來的位置上。李劍的錯誤不是偶然的。
四、接受教訓,團結起來向前看,把河北的文藝事業搞好。(以上摘錄參照劉哲著《編余論集》)
“你們回去……千方百計把河北的文藝事業繁榮活躍起來。”6年后的深夜,高占祥對我說,他不忘耀邦同志此次講話給河北工作的這一叮囑,要千方百計,團結一致向前看,一定把河北文藝搞上去。
第四次文代會上
我剛剛胃切除手術出院,第四次文代會召開,通知我以“列席代表”的身份旁聽會議,聯想到胡耀邦一月份登高一呼的那次講話,喜不自禁,精神之亢奮難以言表。
1979年10月30日,第四次文代大會順利開幕!
鄧小平代表中央向大會致《祝辭》,充分肯定文藝成績,反對橫加干涉,全場振奮,掌聲如雷,震耳欲聾!
茅盾致開幕辭,周揚作主題報告《繼往開來,繁榮社會主義新時期的文藝》。周揚的報告,曾由胡耀邦發給百多人進行討論修改,實事求是地總結我國文藝界30年的經驗教訓,是一篇大文章。
歷經世變,劫后余生,19年后重逢,一把辛酸淚,文藝家們熱烈地議論,興奮之余,不禁發出詰問:“這是為什么?”“哪里出問題了?”“今后怎么辦?”
鄧小平的《祝辭》振奮人心,他明確指出“所謂‘黑線專政’,完全是林彪、‘四人幫’的誣蔑”,肯定“我們的文藝隊伍是好的”。宣稱“人民是文藝工作者的母親”,鼓勵文藝家“塑造四個現代化建設的創業者”,特別指出“絕對必須保證有個人創造性和個人愛好的廣闊天地,有思想和幻想、形式和內容的廣闊天地”。“各級黨委都要領導好文藝工作……寫什么和怎么寫,只能由文藝家在藝術實踐中去探索和逐步求得解決。在這方面,不要橫加干涉。” 代表們莫不歡心鼓舞。
也有代表擔心出現反復,因為思想解放是要破除迷信、摒棄權威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討論遇到過重重的阻力,大人物起而反對,說是“針對偉大領袖”,而且下令:“中央明確指示《紅旗》雜志不介入。”鄧小平批示:“應卷入。不卷入本身就是卷入。”
會上,我們私下還議論到剛剛由鄧小平作總結的“理論工作務虛會”,對于會議上大膽地質疑感到異常震驚。務虛會對于黨史上路線斗爭的評價,對于解放后三大政治運動的追問,對于政治與文藝的關系以及文壇幾大冤案的追究,尤其是對于個人迷信的控訴以及周揚在會上懺悔的眼淚和欲說還休的無奈,聞之不禁栗然。鄧小平的總結報告明確提出“四項基本原則”,特別強調“堅持黨的領導”不動搖,大家明白,這是黨在危難時期校正方向的根本原則,今后的一切,均將以此作為言行的指南。
文代會在西苑飯店舉行,我家住北郊和平街,每天來車接送。我和同院的朱海觀、白薇(偶有鄒荻帆)同一輛車,來往途中熱烈進行交談,十分舒暢。
鄒獲帆和朱海觀都是作協《世界文學》的領導。鄒家、朱家50年代以來,兩次和我家同一個大院,過從甚密。鄒獲帆,“七月派”詩人,反右后寫長篇,同我接觸較多,談創作,提建議,不大談政治;怕是因有胡風一案的牽連,待人謙恭卻小心翼翼。文代會上,他同牛漢傾吐衷腸,不禁地傷感和嘆息。朱海觀,英語翻譯家,國學底子深,書房立有一架《二十四史》,常常面對,說古論今。赫魯曉夫二十大上的秘密報告就是他透露給我的,毫不在乎我當時是個積極爭取入黨的團干部。斯大林大開殺戒大清洗,赫魯曉夫大反個人迷信,聽了好嚇人啊!“赫魯曉夫把列寧主義這把刀子丟了,中國不能丟,中國是不是有人想丟?”我跟他都陷入權力的迷霧之中。蘇聯的勞動營文學也是他向我介紹的,索爾仁尼琴因對斯大林有忤逆之言而被投入8年的勞改生涯,服刑期間寫出《伊凡·杰尼索維奇的一天》,揭露蘇聯當局的陰森恐怖和對人權、人性的蹂躪。愛倫堡的第一聲“解凍”,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生》等,曾經被我國認作借知識分子的災難以顛覆無產階級政權的修正主義大毒草和“暴露社會陰暗面”的活標本。這一切的一切,無不在劫后重逢的文代會上被記憶所喚醒,無不引起關于社會現狀的聯想和比照。我等撫今追昔,從蘇聯到中國,從運動到文藝,從文藝到運動(幾番政治運動是從文藝打開缺口的),從非斯大林到徹底否定文革。
白薇非常可憐,息影文壇,孑然一身。她住在我家對面樓上,重門緊鎖,形影相叩,誰也不讓見,丁玲來了也吃閉門羹。因為應邀參加第四次文代會,同一輛車子,我才有緣大大方方叩她的大門。當年的風華盡失,一個幾乎連自己的面部都包裹起來的白色幽靈。誰知道她的面部怎樣成了現在的樣兒,那也許是一部錐心的傳奇。屋子非常陰暗,到處呈現出灰白色,原本是一色的純白。要是換成一臺燭光,會以為這是位置身歐洲十八世紀深宅寡居怪脾氣的垂暮貴婦。
白薇反抗封建婚姻,加入“左聯”,想以文學為武器批判黑暗社會,抗戰時任《新華日報》特派記者,1949年參加湖南游擊隊,解放后,主動去北大荒生活7年,寫出不少作品,文革后一直重病。
20年代,白薇女士與左聯詩人楊騷179封情書的浪漫,成了現代文學史上一段愛情經典。
白薇性格率直,不隱晦自己的看法。她對我說,不管你看江青多么壞,我對江青的印象卻不壞。她說,毛主席是我湖南老鄉,早就認識,解放不久,我到中南海看他,相談甚歡,江青出來給我沏茶,舉止大方,熱情樸素,對主席畢恭畢敬,給我留下好印象直到今天。又說,我對許廣平的印象反而不好。(我奇怪地問她原因。)她說,20年代,我常去魯迅家,那時老太太還在,朱安也在,我對魯迅先生敬重有加,他對我也挺隨和。一天,許廣平來了,談完事,老半天賴著不走,坐到魯迅床上消磨時間。(我說那是因為你沒走,她還有什么知己話跟魯迅談。)她說,老太太對我說她不是一回兩回了,老太太很不高興。
參加文代會,白薇的臉上放出光彩。
事有湊巧,多年以后,我和唐達成等一行到彰州開會,邂逅楊騷的兒子楊西北。我私下問楊西北怎么不去看看白薇阿姨?他說,去過,等我把寫父親的真實經歷的書寫成后,再去看她。
楊西北說,父親與白薇的相識到相愛在《昨夜》的兩人179封情書中都可以看到。父親和白薇在一起痛苦比幸福的時候多,分手是遲早的事。1983年夏天,我到了北京看她,她已經89歲了,一直沒有成家,性格變了。我說,我是從福建來。她問是福州嗎?我答是漳州。她說:“我愛人是漳州人!”她娓娓地敘說父親的一些往事,當我表明身份是楊騷的兒子后,她不愿多談了。
我對楊西北說,文代會上,白薇說她對魯迅格外崇敬,對許廣平印象不好。楊西北說,父親1928年給白薇的信中說,你的病還是繼續醫下去,費用不必憂慮。原來,魯迅寄給他50元,又兩次借給他上百元,讓貧病交加的他和白薇度過難關。楊騷不想讓白薇知道借錢的事,魯迅很理解,屬守諾言。許廣平感動地說,魯迅為了愛人又不要給愛人知道,感人至深!楊西北鄭重地對我說:“白薇對許廣平的印象不準確,對江青的印象太迂腐。”
8年后,白薇逝世,享年93歲。
以第四次文代會作為標志,中國文學藝術進入復興的新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