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章晉
2009年,中國面臨的是激烈的經濟沖擊、社會危機的洗禮和對政府執政能力的考驗,中國社會有著比發達國家更強烈的內部矛盾,也有社會更不穩定和承受能力更弱的—面。但是,我們還應看到中國處于邁入現代社會門檻之前的潛力,以度過經濟危機,有更多可緩釋矛盾的政治變革空間。以度過社會危機。
剛剛告別的2008年,注定成為中國人記憶中劇烈轉折的特殊年份。奧運會絢麗的煙花剛剛在北京夜空消失,經濟危機就突如其來,各種壞消息迅速覆蓋了那輝煌一瞬,很少有一個國家經歷如此劇烈的戲劇性轉折。
這場才開始的危機,將會持續多久,對中國社會的影響為何?雖然,事前無人準確預知,但人們今天比任何時候都關注2009年。因為人們希望抓住一種對未來的確定性。危機對社會最大的改變和影響,是人們對未來確定性的喪失。它是一個社會穩定所需的無形錨鏈,一旦喪失。會引發一系列的社會震蕩和恐懼。轉型期的中國,正處于一個矛盾沖突高發的階段。對此,中國有理由比發達國家抱持更多擔心和焦慮。
然而,社會問題遠非經濟問題,沒有任何公式可以推論、預言,誰都無法得出2009年中國社會和政治趨勢的清晰的預測報告。但是,如何避免經濟危機引發劇烈社會震蕩和沖突,共克時艱,以保全改革開放30年來取得的果實,還是有許多規律和“應然”的邏輯可循。這正是我們推出本期專題的初衷。
陌生的經濟危機
盡管對經濟形勢有不樂觀的預期,但還會有忐忑的問題:這次經濟危機對中國的沖擊,會像1997年的亞洲金融危機一樣嗎?中國會像1997年那樣迅速走出陰影嗎?
1997年的危機,中國經濟體本身并非誘發因素之一,對中國的影響只波及外貿和投資。而中國經濟之所以能迅速走出1997年的危機,極大程度上,是因為中國后來有了兩臺拉動經濟的強勁發動機。其一是住房政策改革,新興的房地產業成為拉動內需的主力;其二是中國加入WTO,有了強勁的外需發動機。
而今日中國的經濟危機,不僅是受美國金融海嘯拖累,更是這兩臺發動機在不良運行環境下,同時出現了故障。
中國制造業橫掃全球,勞動力廉價固然是優勢之一,此外,政府掌握控制生產要素價格的絕對權力,土地、能源、環境的價格被人為扭曲而降低,更是另外一項獨門優勢。
理論上,中國擁有極多勞動力,但國際市場其實存在一個極限的自然邊界。本刊曾在2005年一期卷首語指出,出口加工業長期保持兩位數增長的產能投入,遲早會因為碰上這個自然邊界而發生經濟危險,所以,必須未雨綢繆,培育國內市場,減少對外部市場的過分依賴。但是,中國擴張性的產能投資正好碰上美國寬松的貨幣政策,兩者的負面效應在短期內互相抵消,即中國把美國人買中國產品的錢,借給美國人繼續消費,這種不可持續的“雙贏”模式最終在今天走到崩潰的臨界點。
關于房地產業這臺發動機,本刊亦曾在2006年初《但存方寸地留得子孫居》的卷首語中強調,在土地所有權和政府權力未厘清的情形下,中國房地產業存在著獨特的隱憂:對地方政府來說,房地產業相對任何行業,都更易于調控,同時,長期處于財政焦渴狀態的地方政府,會逐漸形成對土地財政的路徑依賴。因此中國的房地產熱,絕不同于我們所熟知的任何一個國家的房地產熱。在市場需求和資本逐利之外,還有地方政府的推動。對中央的宏觀調控而言,它是一個自覺的干擾者:對房地產市場的各個參與者而言,它是一個市場信號的扭曲者,它必然會加劇房地產市場的泡沫化。
綜上所述,危機影響的部門,并不僅僅是今天人們關注的與出口、基建直接相關的上下游產業,危機影響的地區,也絕不僅僅是外向型經濟為主的地區,內陸城市同樣會被深深波及。
經濟危機剛開始,不少地方政府首先出臺房地產救市措施,有的甚至硬性規定房地產商不得隨意降價。因為在中國二、三線城市的財政收入中,房地產業收入普遍占三分之一強,房地產交易停滯或大幅下滑,將使各地方政府面臨入不敷出的財政危機。
不能不強調的是,金融系統在地方的分支機構,其信貸抵押物中絕大部分是房地產這意味著金融沖擊或許將在2009年或其后某個時候爆發。
無疑,從2009年起,經濟危機的震蕩和影響,將逐漸擴散至金融、能源、通訊等國有壟斷行業以及行政事業單位。比當年亞洲金融危機更加嚴峻的是,今天幾乎看不到像1997年那樣,能抓住某種有意無意的時機,讓中國擁有迅速擺脫危機的強大動力。
嚴峻的社會危機
這次危機對中國社會的沖擊,不僅是中國經濟的涉外程度遠高于當年,而且是中國社會自身發生了巨大內在變遷。
在我們的印象當中,習慣從銀行借錢消費的美國人,是世界家庭債務比例最高的,但實際上,中國城市家庭的平均負債率今天可能已遠超過美國。早在2004年,引領房價上漲的上海、北京,家庭債務比例已高于美國(上海155%,北京122%,美國115%),債務承擔率則比美國高出兩倍以上。
今天,中國各城市房價均較幾年前上漲一倍,高負債家庭幾乎遍及每個中國城市。如果只考慮城市居民,中國可能是世界上家庭債務最高的國家。
這些高負債的家庭,曾為中國經濟增長做出巨大貢獻,是構成中國社會消費能力的中堅階層。然而,他們的預期收入因為與經濟走勢密切相關而極不穩定,他們是危機承擔能力最弱同時也是可能遭遇打擊最大的人群,當然,他們也是擁有話語權,善于放大自己聲音的群體。
所以,此輪經濟危機對社會的沖擊,不僅是出口加工企業訂單萎縮導致大批農民工失業,也不僅是剛畢業的大學生很大一部分畢業即失業,還有那些承擔住房和車輛高額債務的中產階級家庭。
從某種程度上看,減少幾千萬低收入就業崗位,對社會矛盾的激化和社會心理的震撼,可能遠不如大都市幾十萬高負債家庭破產來得更大。因為相對中低收入人群而言,高負債的中產家庭失去得更多。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使香港許多家庭一夜之間淪為負資產家庭。
同樣,關于失業率,最重要的未必是真實準確的整體失業數字,而是失業率在不同年齡和人群中的分布。就目前各種口徑不一的統計數字看,青年人失業率均高于整體失業率,而大學生失業率又高于同齡人失業率。
2009年將有610萬大學生畢業,屆時大學生失業問題將更加嚴峻。應當注意到,整體失業人群、青年失業人群、大學畢業失業人群,他們的權力意識、焦慮情緒和組織能力是依次遞增的。
希臘最近發生的持續性騷亂,參與主體正是被稱為“700歐元一代”(月收入均低于700歐元的)的青年。希臘25歲以下的青年失業率高達23%,偶發事件蔓延成全國的無政府主義騷亂。
2009年是一個特殊敏感的年份,如何避免青年人群引發的劇烈社會震蕩,可能是比提振經濟遠為重要的任務。
舊增長模式的終結
今天,呼吁在中國用凱恩斯主義應對危機的聲音極大。其實,根本不用各種凱恩斯主義的“勸進”,因為按照某些經濟學家曾經贊美過的說法,中國地方政府已充分公司化,而政府官員早已“經理人化”,惟GDP是瞻的任務已被高度簡化:一是無限壓低各種生產要素資源的價格引進產業資本,二是強拆強占為基建和房地產投資開路;它造就了一個GDP高速增長,而居民收入停滯不前的奇特景觀。
以凱恩斯主義應對危機,雖然在蕭條時期可為人們注入信心,但負面影響亦不容忽視:它不但會扭曲市場信號,還會加劇“國進民退”,尤其是政府舉債,不但與國有商業銀行的市場化改革方向相悖,而且會加大金融風險。
凱恩斯主義是急救藥,但非回春丹。日本是人類歷史上規模最大的凱恩斯主義政策實踐者,它當年的病灶表現與現時的中國幾乎一樣:從1989年開始,日本政府舉債花錢制造GDP,今天日本政府負債已占GDP的160%,迄今未走出衰退
對“新自由主義經濟學”提出過激烈批評的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克魯格曼,雖然在新作《美國怎么了?一個自由主義者的良知》中緬懷過“羅斯福新政”,但也曾總結說,歷史上真正通過財政政策走出大蕭條的成功經驗只有一次,但那次是因為二戰。
如果危機是轉變中國發展模式的契機,那么需要改革的地方,正是以GDP為政績考核指標引發的中國地方版凱恩斯主義。因為經濟危機在中國自身的原因,正是它長期作用的結果對GDP的渴望追求,曾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主旋律,是眾多地方政府一切工作的重中之重。經濟學成為顯學,使曼昆的《經濟學原理》躺在每個城市的書店、許多人的書柜中,但注腳中的一段話,很多人卻不曾留意到
那是美國前總統肯尼迪的弟弟羅伯特·肯尼迪1968年競選總統時的一段演講:“GDP并沒有考慮到我們孩子的健康,他們的教育質量,或者他們游戲的快樂。它也沒有包括我們的詩歌之美,或者婚姻的穩定;沒有包括我們關于公共問題爭論的智慧,或者我們公務員的清廉。它既沒有衡量我們的勇氣、智慧,也沒有衡量對祖國的熱愛。簡言之,它衡量一切,但并不包括使我們的生活有意義的東西。”
執政能力的挑戰
這次全球經濟危機,被經濟學家認為是“百年一遇”,如果它是1929年美國爆發危機的再現,那么危機延續的時間會長達10年,如果算上1939-1945年的二戰,甚至長達16年,如果我們把它類比于1989年日本經濟危機,那么日本曾經歷的“失去的十年”,是否會發生在中國?
我們是否會重復歷史上那些劇烈的動蕩?我們是否會重復歷史上那樣漫長的痛苦?這場經濟危機。不但是對全社會的考驗,也是對政府執政能力的空前挑戰和考驗。
作為一個處于特殊轉型時期的發展中國家,中國社會有著比發達國家更強烈的內部矛盾張力,它有社會更不穩定和承受能力更弱的一面。但是,我們還應看到,中國處于邁入現代社會門檻之前的階段,有更多可挖掘的內部需求潛力,以度過經濟危機,有更多可緩釋矛盾的政治變革空間,以度過社會危機。
所以,當30年持續高增長的黃金時代突然結束后,我們并非只有陷入漫長痛苦這一種宿命,還有著鳳凰涅槃浴火重生的可能所以,社會的選擇和政府的選擇可能會造就截然不同的兩種局面。
危機終結了靠投資帶動的中國經濟增長模式,而這種模式帶來的國進民退和國富民窮,其實壓抑著巨大的民間投資需求及消費需求,這是所有發達國家都不具備的可挖掘潛力。說,因為既得利益集團已掌握了不對稱的博弈能力,使中國的社會改革失去了動力那么,以樂觀主義態度看待這次危機在各種技術性提振經濟的手段出盡之后,它未嘗不會使我們重回改革開放之初的情形危機才是最大的改革動力。
當燃亮北京夜空的奧運火炬熄滅之后,已沒有任何倒計時牌可以立在天安門廣場,沒有某個未來可集體分享的榮耀和愿景,來喚起和提醒人們,應當為一個更加具體宏偉的目標象征團結起來。
失去這一傳統的象征,并不意味著這個社會失去凝聚和穩定秩序的力量,恰恰相反它可能是新的開始。其實,在危機將臨的時刻人們并不再需要一個倒計時牌這樣的象征物,因為在每一個試圖擺脫危機、處于惶恐與煎熬的心靈中,國家的作用,也許將比過去30年中的任何時候都更重要能賦予人們以信心和凝聚力量的,惟有國家。
而這樣的國家,是在民眾寄予希望和期待時,能最大程度發揮自己道德資源的國家,是在社會矛盾激化時,能善于克制自己的力量,充分運用政治智慧的國家,是在面對變化的多元社會利益和權力訴求時,能最大程度釋放自己善意的國家,是個人,社會和政府通過良性的互相作用,在經濟危機沖擊,社會危機洗禮和執政能力考驗之后,在共度時艱過程中再造社會凝聚力的偉大國家。
2009年,我們開始體認危機帶來的種種苦痛,但這并非只是走向無盡災難的開始,它也可能是柳暗花明的開端因為,沒有什么是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