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 君
王 革 命
那扇折疊氣門“咝”地一聲關上了。我看見一條濕漉漉的手臂在窗外左右晃動,仿佛一根刮水器。但那人還是被甩在后面,過分喧嘩的雨聲湮沒了他的呼喊。
我望著前面的投幣機,忽然想起自己剛進門時還沒投過硬幣。我挪了挪身子,打算去補上,但我很快又懶得動了。我總是很容易原諒自己的疏忽。車上坐滿了乘客,其中并不排除可疑的人。我壓低帽檐,向四周掃視了一圈,唯恐忽略掉一個最不該忽略的。這是我多年來養成的習慣??矗袝r是為一個明確的目標而看,有時卻是為看而看。
我可以確定,那個跟蹤我的人已經被這輛車遠遠甩在后頭了。我松了口氣(但也只是稍稍松了口氣),又開始留意起身邊那些乘客。我背后的一對青年男女正在用本地話交談,他們涉及到公共領域的話題時,聲調就維持在一定高度,但過了一會兒聲調就降低了,也許其中夾雜著某些私人領域的話題。前面兩名婦人也正談得有滋有味。她們的語氣是平和的,語速是均勻的,讓人感覺不出哪句是重要的,哪句又是次要的,或者哪個時候是興奮的,哪個時候又是低沉的。她們好像是在交換對家居生活的某些看法。隔著一條過道,跟我坐在同一排的是兩個老職員模樣的人,一個肥頭大耳,一個尖嘴猴腮。后者長著一個錐形的腦袋,緊縮的下巴看上去尖而銳利,因此每點一下頭都像是用錐頭敲擊什么。他的點頭頻率也可以表明他與旁邊那個人之間具有領屬關系,對方說的每一句話似乎都帶有權威性。坐在我身邊的,是一名戴眼鏡的女生,手中捧著一本書,正津津有味地看著。我猜想那是一本十分輕松有趣的小說,因為她看著看著就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會心的微笑。這樣,我繃緊的身體在那一刻也就放松了許多。
現在我可以帶著愉悅的心情打量那個站在中間過道上的女人了。她的身段著實不錯,站立的姿勢也很優雅,一只手抓著一根鍍鎳的橫杠上的吊環拉手,露出腋毛剛剛刮過、還泛著淡青色光暈的腋窩。我的目光隨風飄落似的往下滑移:她穿著一條吊帶衫,彈力超短裙。裙子緊繃著,使她的臀部極富肉感;裸露在裙子外面的大腿分布著纖細的靜脈,顏色深淺不一,長短也不盡相同,但每條拉到一定長度,就自行中斷了。與這樣一個女人同車,會讓任何一個男人感到旅途愉快。女人前面的大塊頭下車后,上來的是一個蓄“飛機頭”的年輕人,前額的一撮頭發被雨打濕,軟蔫蔫地垂掛下來,呈現出遵循地心引力的梳向。“飛機頭”繞到那個女人身后,剛好擋住了我的視線。我閉上了眼,腦中閃現出劉麗亞的身影,好像是從剛才那個女人的身影中分離出來的。我說這真是一種奇妙的感覺:我從一些酷似她的女人身上常常會想到她,卻不會從她身上想到那些酷似她的女人。
我睜開眼時,發現那個“飛機頭”已經繞到女人左側背后,因此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兩人之間的距離,以及距離所造成的曖昧氛圍。他滿可以退到身后更寬敞的過道,卻非要挨她那么近。他的身體傾向于與我同排的那個瘦子,從我這邊來看,他歪斜的身體剛好與前面那個女人呈銳角(也就是說,現在那個女人的臀部再一次落入了我的視線);但如果從瘦子那個角度來看,“飛機頭”瘦削的臀部剛好取代了女人那個豐滿的臀部,他的左手支著瘦子前面那個座位的椅背,就好像要摟住那個女人的細腰。這輛車經過一條人群擁擠的街道時經常消消停停。每次剎車,“飛機頭”都會趁機向前面那個女人的身體靠一下,而那個女人的身體有時也會向后微微一仰,那時“飛機頭”總是不失時機地做一個扶持的動作;有好幾次,前面那個女人都回過頭來瞥他一眼,“飛機頭”咧開嘴,露出表示友善的微笑,而那個女人也只是釋然一笑,好像經過幾次輕微的碰撞,雙方都有了默契的感覺。于是,他們之間的距離也相應地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帮w機頭”的手指有點不太安分了,兩個手指并攏,在她臀部只有兩三公分的地方游移著。
這時,一起發生在十字街頭的交通事故使車上的乘客都為之嘩然,他們的目光轉向窗外,估量著血跡的長度?!帮w機頭”的腦袋也轉向了窗外,但他的手在底下仍然保持著動作的連續性。也許他并不滿足于那種僅僅能夠激發想像力的猥褻,還會進一步縮小自己的活動范圍。我這樣揣度時,“飛機頭”的兩指之間忽然亮出了一柄明晃晃的刀片,仿佛是直接從他的手指間延伸出來的。這時我才注意到,那個女人的背后斜挎著一個包,黑色漆皮垂掛下來,遮住了其中微凸的部分。“飛機頭”手中的刀片向她的皮包一點點推進,這就說明他并不是以觸摸她的臀部為最終目的。我屏住呼吸,目光在刀片與皮包之間游移,仿佛我也參與了整個行竊活動。隨著這輛車猛地顛簸一下,他的兩根手指迅速插進了皮包的切口,然后,又迅速抽了出來。他的手指沒有握成拳,表明里面并沒有她要得到的東西(或者只是一些不值錢的東西)。
車到了第三站,“飛機頭”前面那個女人下去了,他身邊那個瘦子也下去了。“飛機頭”在瘦子坐過的那個位置坐下,身邊就是那個肥頭大耳的胖子。到了第四站,“飛機頭”起身準備下車。我重重地咳嗽了一聲,“飛機頭”側過臉,朝我微微一笑,仿佛是在跟自己的同謀打招呼。
這輛區間車并沒有開出多遠,與我同排的胖子突然站起來,向車上所有的乘客宣布:他遭竊了。他讓司機停車,打算回頭去追趕那個“飛機頭”。司機望著他肥嘟嘟的身軀說:“算了吧,人都跑遠了,你還追趕得上么?”但胖子堅持要下車,司機只好把車停下。折疊氣門“咝”地一聲又開了,胖子打了個趔趄,險些從車上滾下來。我想,假如胖子肯舍得花錢去搭一輛出租車,假如今天不穿西裝(而是穿一件皺巴巴的夾克衫),假如他的口袋在左邊,假如他的右邊是一個空位置,假如他在上一站就跟那個瘦子一起下車,假如他不急著回家,或者仍然呆在辦公室里消磨一段時間,那么,他就不會遭竊了。然而,就有那么一種叫不出名兒來的東西在捉弄著每一個人,上一刻安排一個小偷和你在一起,或者下一刻安排一把刀和你在一起都是不無可能的事。這使我每時每刻都沒有放棄警戒。我從車窗里探出頭,看見胖子茫然地站在路側,在抱怨、在嘆氣、在期待行人說幾句表示同情的話。于是我又想,假如此刻不是他在嘆氣,將會是另一個人,可能是一個錢包更豐的人,也可能是一個已經改行的小偷,當然,也有可能是我。
鄭 亮
我從車上下來,拍了拍口袋。其實我想拍拍干癟的肚子。
我一直驚訝于自己的直覺,當我的身體告訴大腦:不妙。不妙的事情隨后就真的出現了。眼下的情況就是這樣。我在大街上閑蕩時,雙腿突然產生了奔跑的沖動。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到了兩根細瘦的肉腿上。我跑得飛快,風都快長出棱角來了。我在街頭奔跑時,后面總會跟隨著一伙人。這一次也不例外。我一邊奔跑,一邊回過頭來仔細點數,發現身后總共跟隨著七個人,他們也許是互不認識的,僅僅是因為我而使他們臨時組成一個運動團體,在我看來,他們只不過是以我為共同的參照物,進行一次非常規的賽跑。跑在最前頭的是一名年輕的警察,盡管他遠遠落在我后面,但奔跑的速度比起上一次,要算進步得多了。多少年來,我一直被人們歸類為那種喜歡給警察添點麻煩的人。我父親就是一名自以為非常神氣的警察,我給他添的麻煩,媽媽說,垛得像柴堆一樣高。十多年前,這個穿制服的老家伙追打我時,街坊鄰居竟然毫不動情,也不上來勸阻,甚至還夸他是一個好父親,稱職的警察,擒拿功夫了得。在他身上,壞脾氣與非比尋常的腕力總是那么相稱地體現出來。他終于把兒子像一條野狗那樣治住了,有好幾年都不敢犯上??墒牵詮尼t生告訴他,他身體里有一塊石頭,他強壯的身體一下子就蔫掉了,沒過多久,我們家后山的幾塊石頭就永久保存了他的身體。他死了,死透了,多年來我對他的恐懼卻一直在那些穿制服的家伙身上延續?,F在一見到警察,我總想跑幾步。我不知道是警察在追趕我,還是我父親的鬼魂在追趕我。
有一種蓬勃的力量在我雙腿之間循環流動。我跑出很長的一段路之后,回過頭看,那名年輕的警察已經落在六個人身后;我又繼續跑出了一段長路,發現后面只剩下四個,警察已經不見了。那時我幾乎忘記了奔跑的目的,開始玩味起整個奔跑過程給我帶來的愉悅。我的腿弓間似乎安裝了彈簧,一伸一縮,很有規律,一點也沒有松弛下來的意思。第四次回頭時,我發現后面只剩下一名高個子。我停下來,站在斑馬線的另一頭,向那人招了招手。中間相隔著來往不斷的車流。高個子也停了下來,彎著腰,雙手支撐著膝蓋,一邊張大嘴喘著粗氣,一邊拿銅鈴般的眼睛瞪我,仿佛是在對我說:你小子有種。
我轉過身,仍然在大街上奔跑著。我把這一次奔跑當作一次尋常的晨練。
劉 麗 亞
我拎著兩份早餐上樓時,房東老大媽剛好從樓上下來,她告訴我:她那個房間的鐵柵門昨晚被人撬了鎖,幸好里層還有一扇鐵門,三道防盜鎖,被打開了一道,小偷沒耐性,只好放棄了。苜蓿街一帶是雜居區,小偷多,活動頻繁。最近警察在這一帶加強了警力,也不見得管用。那些小偷,報紙上說,就像皮膚病患者身上的癢,到處都是,即便在這兒抓住一個,那兒很快又會冒出一個。房東老大媽朝我房間里張望了一眼,說:“你一個獨身女人,可要防著點,他們不但會偷東西,還會偷女人。”她跟房間里面的敖姬打了個照面,才算滿足了自己的窺探欲望,挎著垃圾袋咚咚地下樓去。
敖姬趴在床上,脊背上是三道不規則的抓痕,昨晚我用紅汞給她的傷口消過毒,因此結痂的地方仍然留著紅色印記。敖姬對自己受傷的原因一直諱莫如深,我也沒有多加盤問。自從離婚后(我甚至不知道她以前的男人是誰),她就學會了抽煙、酗酒、說粗話、用讓人舒坦的手法榨取男人的汁液和錢包。男人們喜歡她喝酒后瘋瘋癲癲的模樣,喜歡聽她混合著酒精的尖叫。有那么一次,她在酒吧里喝醉了酒,就直接用自己的身體付掉那筆酒資。我勸她說,你這樣子會把身子弄垮掉的。敖姬卻一臉漠然地說:“這沒什么,你吐過一次就不會對惡心的男人產生嘔吐感了?!钡?,我對她說,一個女人是經不起那么多次嘔吐的。
敖姬坐在床上吃稀粥時,手機的鈴聲突然響了。她打開手機蓋子,里面傳來含糊不清的聲音。敖姬畢竟是場面上的人,一聽聲音就能知親知疏。她說了幾句自輕自賤的話之后,又用本地話狠狠地罵了幾句。敖姬向我數落他的客人時,常常會夾帶幾個新鮮而又粗俗的詞匯。她說男人不知有多賤,只要讓他們圖個快活,你說話無論怎么難聽他們都不會介意。當然,粗俗也僅僅是適可而止的粗俗,它屬于調情的一部分。在交談中,敖姬故意拖長每個字的尾音,以表明她的厭倦與冷淡,而對方顯然是在柔聲柔氣地討好她。談妥了價錢,敖姬就掛掉了手機。她突然問我,你知道對方是誰?我搖了搖頭,自顧吃粥,懶得打聽。敖姬指了指天花板說,是樓上那個死老頭。田貴生,我說出這個名字時,松花蛋粥差點要從嘴里噴出來。
敖姬背著亮光坐在梳妝臺前,又開始給自己涂脂抹粉了。我問敖姬為什么要在鬧市區里開設店面,她頗為自得地解釋說:鬧市區里大伙各忙各的,沒時間去琢磨別人的營生;而冷僻的街區就不同了,那些碎嘴子女人喜歡搬一條凳子懶洋洋地坐在門口,東張張,西望望,尤其喜歡對我們那些進進出出的客人說三道四。
她用褐色唇膏涂滿下唇,蓋住了嘴上那些由于過敏而呈現的黑褐色條紋,接著用銀灰色唇膏涂在下唇的分界線上,最后,她涂了一筆重重的唇彩。她說,男人都喜歡性感的嘴唇。
我說,你都這副模樣了,還要出去?敖姬放下畫筆,沒好聲氣地問我,你是嫌我老了?她這樣說時,我才注意到她的臉,這是一張對生活充滿厭倦的臉,上面已經出現了皺紋。日復一日,這份職業帶來的勞損是多么可怕地呈現在她的臉上。就像一個原本漂亮的花瓶經過幾次震蕩后并沒有立即出現裂紋,但天長日久,一條條不規則的裂紋就畢露無遺了。敖姬每每見到臉上多添一條皺紋,就會產生近乎神經質的恐懼。以至看到墻壁、浴缸、洗臉池上的裂紋,都會引發同病相憐之感。那時我想,一個漂亮的女人對于衰老的恐懼要遠遠大于相貌平平的女人。
“男人們總是這樣,”敖姬說,“一看見你臉上出現了幾條皺紋,就死也不肯往你身上添錢了?!?/p>
田 貴 生
敖姬替我脫下襪子時,從我發黃的腳跟上發現了一圈皺裂的表皮。她跟我說,這是衰老的標志,報紙上是這么說的。我知道,我已漸入老境(衰老是無法阻止的),而我身上的力量也像黃昏的光線一樣,正一點點變得微弱。在我精力最旺盛的那段年齡,我總是渴望把自己的身體打垮,可現在不同了,我必須小心翼翼地把力量貯存起來,絕不會像年輕時那樣胡亂揮霍。年輕時,我對“力量”這個詞是熟視無睹的。
“你不在乎我的年齡?”我問敖姬。她輕描淡寫地回答:“年齡不是問題?!薄澳氵@是違心話,”我說,“事實上,你也已經有了年齡上的危機感,你這樣安慰我就等于安慰你自己。當你看到那些小白臉摟抱著那些比你年輕的女人,你心里一定也是酸溜溜的,是不?”敖姬聽了我這番話突然發火了,臉拉得老長。我想女人真是水做的,火一燒就變成了一壺熱開水,滾燙的。敖姬昂起頭說:“假如老娘還只有二十出頭,她們就別指望得到小白臉的歡心?!边@是真的,我看過敖姬年輕時的照片,那時她長得真好看。
敖姬也問我一個問題:你為什么要跟老伴分居?我很坦白地告訴她,我的女人早已經不能受用了,更何況,她自從動了乳房切除手術,整個跟宮廷里的閹人毫無二致,看了會讓人做噩夢。敖姬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她指著我說:“你現在難道不像個閹人?”我低下頭,發現自己的身體依然像面條一樣柔軟。一個人最大的痛苦莫過于此:對于伸手可及的東西他卻無力觸及。眼前這個看起來有失體面的物體,并沒有從我的身體中掙脫出來,它缺乏向上的力量,它更缺乏深入的力量。我所能期待的,就是在平靜、緩慢的撫摸中獲得一點想象性的快樂。老年人總是一再被人告知:要把快樂從某個固定的點上轉移到整個身體上。這也是我目前所能接受的一個悲哀的事實。我現在熱衷于打橋牌,就是最大可能地實現力量自下而上的轉移。
我向敖姬承認:“對于男人來說,女人就像一座山,年輕時候可以接連翻過好幾座,到了老年,就只剩下登山的欲望,卻沒有登山的力量了?!卑郊α?,這是一種表示理解的微笑,而我仍覺羞慚。
敖姬在我腳底抹了一層油。她指著幾個足穴,充內行地告訴我這是什么穴,那是什么穴。我讓她重復一遍,她馬上就說混了,甚至把腳前的穴位名稱說成是頭頂的。她接著拿出一根長約十五公分的木杵,在我腳板上往返擠壓,然后問我,有感覺?我沒吭聲,敖姬忽然使出了更大的手勁,我痛得嗷嗷叫起來?!巴?,就表明你的經脈不夠暢通,”敖姬又指著我的某個足穴說,“這兒,對,這兒直通你的腎。你的腎壞掉了。”敖姬這樣說時,我的身體居然有點發硬了。我想是我的腎上腺已經受到刺激了。我把敖姬的腦袋按了下去。
敖姬吐出了舌頭。她的舌頭真長,幾乎可以舔到自己的鼻尖。
時間到了。外面有人提醒道。我突然意識到,在這兒每一個人的快樂都必須接受鐘表的管轄。讓我忽然想起橋牌的規矩:每輪打二副牌,限時15分鐘,打三副牌限時20分鐘。
“能不能再延長一點時間?”
“那么你就得付更多一點的錢?!?/p>
鄭 亮
我帶著一份生日禮物來到劉麗亞的住處。她給我開門時,只穿一件單薄的睡衣。她的乳罩是透明的,隱約露出飽實的乳房,就像是透過櫥窗可以直接看到里面的奶油蛋糕。生日快樂,我遞上禮物說。
“他媽的,”劉麗亞興奮地說,“我居然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p>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喜歡眼前這個女人,也許是她說粗話的模樣迷住了我。
她向我表現出來的,不是我想像中的那種親熱,而是平常的熱情。請坐。請喝茶。如此而已。然后她就斜靠在床頭,抬高一只胳膊,用一枚小鑷子小心翼翼地夾著腋窩里的毛根。我明白自己需要做點什么。我走到床前,摟住了劉麗亞,但她使勁推開了我,迅速轉移到了床的另一頭。我在若有所失的感覺中晃蕩了一下。劉麗亞見我滿臉尷尬,就帶著歉意說:“今天不行,我二姨媽來了?!泵看蔚疥P鍵時刻,她總會找借口拒絕我。但我是可以容忍的。通常情況下我還是可以容忍的。
現在她坐在梳妝臺前,一邊照著一面小鏡子,一邊繼續用小鑷子夾著鼻子上幾顆細微的黑頭。仿佛她從事的是一項瓷器活,極力要把每一個細微之處打磨得光滑,不容一點雜質出現。每天,她都要花大量時間挑剔身上一些她認為必須挑剔的東西。除此之外,她似乎也沒有什么癖好折磨自己。夾完黑頭,她又開始用小剪刀把頭發上分叉的部分剪去,有條不紊地堆放在一張散發著油墨香的報紙上。報紙上是一張笑得十分燦爛的明星臉,幾乎占了整個版面的三分之一。不久之后,那張笑臉就被一堆柔軟的發絲覆蓋了。我斜靠在床頭,懶洋洋地看著,隨手打開床頭柜上一盒巧克力豆,撿了一顆拋進嘴里。她對著鏡中的我說,別吞下,這是眼影膏。但我還是把它吞進了肚子。她應該明白,這是一個被她長時間忽視的人所作出的小小的過激行為。她應該有所表示了。但是沒有 。
她繼續對著鏡子,從紙包里掏出一張粉紅色純棉紙,蘸了一點水,輕輕地拍打著雙頰。我第一次發覺她的臉有點不太對稱(也許是睡眠過多導致雙頰浮腫的緣故)。我忽然想到了早上一對男女在吃早餐時的談話。
劉 麗 亞
鄭亮冷不防問我一個問題:你是否認為對稱的臉比非對稱的臉更具吸引力?我說是的。其實我也可以說不是。鄭亮接著告訴我:通常情況下,面部對稱的人失去貞操的時間要早一些,而他們身邊的性伙伴也會多一些。我覺得鄭亮的話無聊而又有趣。我問他,你是從哪兒聽來的?鄭亮說,吃早餐時就有一對男女在我旁邊討論這個問題。我說真無聊,無聊透頂。其實我也可以說真有趣。
經鄭亮那么一說,我也下意識地瞥了一眼墻上的明星寫真(我無聊時,就喜歡在想像中挑剔我所喜歡的那幾個男明星的長相),湯姆?克魯斯的左臉和右臉顯然是不對稱的,因此他拍照時常常會舉起左手,在臉上投下一道陰影,以掩飾臉型的缺陷。我一度被他舉槍的手勢迷住,現在卻覺得有些厭惡。
我又想到那個舉槍的男人了。一條喪家之犬,至今去向不明,我也懶得去打探他的消息。那座城市里的人都管他叫王革命,而他悄悄告訴我他的原名其實叫王格。我說你叫王革命更合適。這個名字,充滿了火藥味,跟他本人一樣。一個人時常帶著手槍,幾乎什么事都有可能發生。子彈是沒長腦子的,我說它總有一天會沖他而來。他就是聽不進我的勸告。干其他事有什么不好?郵遞員、司機或者油漆匠,都是一份蠻不錯的職業??墒撬麉s不愿意這么平平淡淡地過日子,非要拿著槍去尋死覓活。他曾對我說,完成了這樁事,我就帶你遠離這座城市。我問他究竟是指哪樁事,他卻笑而不答。他總是這樣說,快了,快了,我們就要過上幸福的生活了。這種聽起來悅耳的話他已經向我說過很多遍了,后來就讓我覺得厭煩。有好幾次我把他的槍藏起來,但每次他都能憑著嗅覺找到它。事情壞就壞在他手中這個家伙。有一天,人們告訴我,他在一家地下賭場用一把六四手槍擊倒了一名賭徒中的老大。正如報上那個殺人犯所說:他必須用槍口表達自己的憤怒。后果是不堪設想的,在那座城里至少有十幾名賭徒發誓要殺掉王革命。但也有人夸他的槍法準,他們會對那些玩槍的小毛頭們說:王革命在這兒你就不敢出風頭了。那個膽敢效仿他的小毛頭后來竟死在別人的槍下。我說這是自討苦吃。
當你口中的一枚蛀牙徹底爛掉,只剩下牙齦時,你仍然會認為它完好無損地存在。只有當你牙齦隱隱作痛時,你才真切地感到它已經徹底地爛掉了。你一次次想拔掉它,卻始終沒有勇氣。
有好幾回,我以為自己已經徹底忘掉他了,但沒過多久,他就會在我夢中殺了回來,他讓我的夢境亂了,讓我的心亂了,最糟糕的是,他讓我的整個生活都亂了。
我想我注定要愛上這個卑鄙無恥的男人了。
王 革 命
她打開房門乍見我時,沒能及時控制住臉部的慌亂神色,就像不速之客進他的臥室時,她一時間無法收拾好床上的凌亂衣物。定了定神之后,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伸手去關門,我用手把門擋住,沒等她開口,我就進了房間。里面站著一名小個子男人,蓄飛機頭,我一眼就把他認出來。我同時還注意到了床上的一片壓痕,范圍不那么大,可能是他們剛剛坐過,或是其中一個斜躺過;床單的其余部分是平整的,沒有那種翻滾過后的印痕。我們三個人:我、劉麗亞、“飛機頭”,站在三個互為對角的位置。劉麗亞還沒有完全從一種慌亂的感覺中脫離出來,眼神迷亂,表情費解,她似乎正在琢磨著應該如何應對這種局面。事實上,真正處于對峙狀態的,是我和“飛機頭”。碰到一些拔刀子不能解決的事,我會冷靜下來思考。我會在不失風度的情況下讓對手安靜地離開?!帮w機頭”的嘴角掠過詭秘的微笑,我也以微笑回敬他。我的目光落在他肘邊桌子上的禮品盒,包裝精致,分量似乎不輕。我猜想那是他送給她的生日禮物。我把它掂在手中,問劉麗亞,這是他送給你的?劉麗亞的臉部肌肉緊繃著,雙唇也是緊緊閉攏,只讓兩個鼻孔小聲出氣,一副少氣懶言的樣子。我轉而對“飛機頭”說:“我今早在車上發現你的手不太干凈,因此你的禮物肯定也是不干凈的,你拿回去吧?!薄帮w機頭”被我這句話激怒了,但他心里應該有數,憑他這副體格,并不適合用男子漢的方式解決問題。他把臉側向一邊,似乎不想讓我和劉麗亞看到他此刻的窘迫。劉麗亞從我手中奪過禮品盒,抱在懷里說:“即使不干不凈,我也喜歡?!边@話讓我一下子怔住了。我想,了解一個身邊熟悉的女人有時會比了解一個遠在千里之外的陌生女人更困難。我的驚愕很快就轉變成了憤怒,一句粗話沖口而出。
我好像是這樣對她說的:“你他媽的真像一只雞?!?/p>
劉麗亞竟擺開了斗雞的架勢說:“我是雞又怎樣?!我是雞又怎樣?!”
這么說,我一直都是在跟一只雞生活,而當初我還以為是在跟一只天鵝比翼雙飛呢。
我好像是在這種有失風度的情況下扇了她一巴掌?!帮w機頭”隨手操起一張小方凳,要向我劈頭砸來,但他舉到半空時,雙手突然凝滯不動了。這種嚇唬人的小把戲對我來說早已過時了。我相信他不會跟我相持太久。劉麗亞沒有及時出面喝止,讓他反而有些為難(立即放下凳子,他也許會覺得臉上有些掛不?。?。但他還是放下了。他繼而轉身去搬那張體積較大的沙發,他舉了幾次,都沒能舉得起來。我等得不耐煩了,拔出手槍頂住了他的腦門。我一直對自己右手的控制力缺乏信心,我害怕這一顆子彈會背離我的意圖躥出來。結果是劉麗亞上來拽住了我的手臂。她對我大聲嚷道:“你瘋了,你真的瘋了!”
其實我一點也沒瘋。我之所以沒有扣動扳機,僅僅是希望這一晚能睡得踏實一些?!帮w機頭”趁我猶豫之際,奪門而出。他逃得飛快,似乎是訓練有素的。我沒有追出去,只是在門口沖他的背影吼道:“如果是在以前,老子非一槍斃了你不可!”
鄭 亮
我從劉麗亞的房間退出來,渾身疲倦,有一種剛從女人身體中被迫退出的感覺。
劉 麗 亞
他希望我這段時間的情感生活是空白的,沒有任何男人插上一手;可是,他似乎又希望從我的談話中進一步確認,我的生活中是否還存在過一個可能的男人。他就帶著這種矛盾的心理向我盤問,使用的是一半帶審訊,一半帶閑聊的語氣。他的提問有些咄咄逼人,那時我想回避都是不可能的。每一個詞都像是有一個心懷叵測的人在我身后窮追不舍,直到抓住了我,讓我完全放棄了抵抗的力量。他一邊聽我毫無保留地講述,一邊察看我的臉色、眼神,揣度我的語氣變化。而我的回答顯然是讓他滿意的,他的語氣轉向柔和就說明了這一點。接著,他就使用撫慰的語氣跟我交談,就像一個人把掐住喉嚨的逼問動作變成了輕柔的撫摸動作。
沒有經過我的同意,他擅自打開了鄭亮送給我的生日禮物。里面除了一只名牌手表,還附有一張生日賀卡,上面寫了幾行歪歪扭扭的字。中學時代的老師曾告訴我們:這就是詩。那個年代,詩歌還勉強可以哄騙那些沒腦子的女孩子上床。這是詩,我用很識貨的口吻對王革命說,但我內心沒有升騰起一種圣潔的感覺。他居然會寫詩,他居然掌握了不少形容詞,他居然還懂得使用比喻,這就有點不一般了。王革命把我手中的生日賀卡奪過去,瞥了一眼,說了一句帶有挖苦性質的臟話,然后當著我的面大聲朗誦。
“‘劉麗亞,我想請你看黃昏七點鐘的月光。這他媽的是一句貨真價實的下流話?!蓖醺锩f完之后,突然大笑起來。我也笑了。我的笑聲好像并不是發自內心,而是他的喉嚨。我只不過是把他的笑聲延長了幾秒鐘,沒有別的意思。我對眼前這個男人再了解不過:無疑,他是那種血性很旺的男人,跟別的硬漢子一樣,發起狠來,憤怒也是一步到位。可是,他也有另外一面。我知道怎么哄他,讓他開心。
王革命突然抱住我說,我也送你一份生日禮物。說著他就借助整個身體的重力頂住我。他彎腰時我聽到了骨節錯動的聲音,好像他的身體一直緊緊地繃著,現在終于可以松弛下來了。
“我終于可以松弛一下了?!彼沁@么說的。
我對他說,你弄疼我了。他卻裝作沒聽見,仍然在炫耀他的力氣。我用膝蓋頂住他的腰部說,我要是跟你一輩子非要死在你的手里不可。他沒有停不來,反而露出了得意的微笑。其實我要的僅僅是一雙堅定的手,而他給我的卻是整個笨重的身體。
一股甜蜜的仇恨在我血液里蔓延。我擰住他的耳朵說:“你聽見了嗎?你弄疼我了。”一枚硬幣忽然從他的耳朵里掉了出來,落在枕邊。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喜歡把硬幣擱在耳朵里,也許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癖好(他的耳朵有一小塊煙蒂似的贅肉,恰好可以擋住一枚小小的硬幣)。我把這枚硬幣夾在拇指與中指的指肚間捏來捏去。他問,你發現這枚硬幣有什么特異之處?我擰著他的耳朵說,你的耳朵倒是有些特別。我一定是把他的耳朵弄疼了,否則他不會齜牙咧嘴,像要吞掉我。那一刻,我感到肚皮下有什么東西突然需要尖叫了。我用手中這枚硬幣堵住了他的耳朵。
鄭 亮
我握著一把水果刀又悄無聲息地殺了回來。但我還沒有到劉麗亞的房門口,就已經聽見了房間里傳出嬉笑打鬧的聲音。我一下子怔住了。劉麗亞對那個男人說,我只想過一種平平淡淡的生活,我要的就是一點點———我知道她下面要說的是“自由”,但她的聲音突然被迫中斷了,好像有一只手壓住了下面的“自由”,或者是整個身體。讓我無法容忍的,并不是那個男人的粗暴,而是劉麗亞那種不知羞恥的尖叫。對于女人我以為是弄明白了,其實是自以為弄明白了。那一瞬間的痛苦,齊眉及頂,差不多要把我擊昏。但這算不了什么,我只要一轉身,就能忘掉。
我照樣可以哼著口哨,走上街頭。我甚至希望那名毛手毛腳的年輕警察此時能夠突然出現,跟我再玩一場追逐的游戲,否則我的快樂就會稍欠完整。大街上是日常的紛亂,這符合我的口味。有幾個女人在當街兜攔生意,我沒有興致過去,但我很得體地向她們表示歉意。后來我走進了一座街頭廁所,躲在某個隱蔽的角落,干完了那樁對我來說早已習以為常的事。一直以來,我都以為那樁事是近乎美妙的。但今天有點不一樣,我本能地意識到,那瞬間的快樂是模糊的,也許根本稱不上快樂。
我懶洋洋地從廁所中出來。一個外地販子正在廁所對面的一株大榕樹下兜售幾種仿真手槍。他向圍觀的本地人介紹說,這種仿真手槍的最遠射程是50米,能打穿4毫米厚的玻璃。幾個掂量過仿真手槍的本地人簇擁著他,七嘴八舌地跟他砍價。外地販子表示,只要他們出得起價錢,他愿意免費在這把槍上鐫刻主人的名字。這年頭,只要手頭有點兒錢,什么東西都是可以拿來把玩的,花28元就可以把自己的頭像印在郵票上,花100多元就可以擁有一枚專為個人設計的14K刻名金首飾。那個絡腮胡子只花了58元就買下了這把仿“六四”手槍。他模仿美國西部牛仔的模樣,舉起手槍,瞄準廁所門口,一名剛剛整好裙擺的婦女從里面出來時,嚇得尖叫一聲。她的眼睛睜得圓鼓鼓的,仿佛眼前是一頭兇猛的龐然大物。正是這種驚悚的眼神,使我決意購買一把仿真手槍。
我記得劉麗亞身邊那個男人曾威脅我說:如果是在以前,我非一槍斃了你不可。
我不知道他從前是干什么的。
王 革 命
我不知道該如何描述我們這伙人的標準形象。我所說的“我們”,指的是跟我一樣替老板賣命的六個人。我們的名字通常是連在一起的。六個名字,就像六發子彈,響亮、有威力。那座城市的硬漢,從來不敢跟我們較量。后來,老板唯恐我們的勢力日益壯大,硬是把我們拆散,分派到三個不同區域的地下賭場,我們的任務就是維護秩序,把那些違規的人,按照行規清理出人群。我在地下賭場混了個把月,很快就具備了一條惡棍的全部特征:嗓門大、會說黑話、會動粗,有時表情冷漠,有時則目露兇光。那些在我們面前聳著肩膀、緊握雙拳的人,與我對視五秒鐘之后,就會膽怯地離開。我認為,我之所以能恫嚇他們,還多虧額際那條清晰可見的刀疤。
我要說的是那一天傍晚,大約六點鐘,我吃晚飯時不慎打翻了手中的飯碗。以后來回想起來,我覺得那件事似乎與隨后發生的一起意外事件有著必然的聯系。按照南方人的迷信說法,打碎飯碗會是一個壞兆頭。
也就在我撿拾飯碗殘片的那個當兒,一名客房服務生過來告訴我,他發現304客房有人正在鬼鬼祟祟地擺弄電視機。我帶著兩名助手沖進了那間客房。里邊那個人嚇得從椅子上彈跳起來,面前一臺電視機的屏幕上顯現的正是四個人圍桌打牌的場景,他們打的是橋牌,北家是一個小胡子男人,他觸摸著自己的紙牌,不露聲色,他關注的似乎只是賭具本身,而不是對方的叫牌情況。我看到電視機旁邊的信號放大器和解密器,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很快就找到了屏幕上顯示的那個包廂,那時北家正在按順時針依次從左到右發牌,我對桌上的紙牌進行了檢查,結果發現這些紙牌都是經過特殊處理的。小胡子男人竭力跟我狡辯,但不敢顯得過于外露。為了證明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我站到桌子上,擰開吸頂燈的燈盤,里頭是一個煙感報警器,被一層又一層的硅膠粘著。那名小胡子男人見事敗露,就想開溜,但被其他幾名賭客一把抓住,摁倒在地。我取下報警器,打開,里頭露出了一個微型攝像頭。我用手銬把那兩名作弊的賭徒銬在一起,讓他們在眾人面前作個檢討。這是鐵定的行規。那時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其中幾個女賭客據說曾被他們騙個精光,最后不得不用身體作為賭資押上,結果自然是照輸不誤。她們憤憤不平地說:“這兩個人精耍了我們?!彼齻兩蟻砭褪嵌殿^吐一口唾沫,然后狠狠地踢了他們褲襠一腳。為了平息眾怒,我讓兩名賭徒各自留下一根手指。
事情就這樣接踵而來。幾天后,一個綽號叫“公?!钡慕诸^痞子來到我們這兒鬧場。他是為那兩名剁掉手指的賭徒打抱不平而來的。“公牛”對我說:“你剁掉他們的手指,這無可厚非,但你讓幾個娘兒們當眾羞辱他,就不可原諒了?!睘榱诉@一點尊嚴,“公牛”要為他的弟兄向我討個說法。就這件事而言,我認為自己打理得明白無誤,因此我也擺開了架勢,毫不示弱。在這個城市混日子,學會幾個架勢是非常重要的。就像在那個關鍵時刻,你隔著一張桌子與對手面對面談話,身體必須向前傾,讓雙拳抵住桌板,而雙臂必須離身側更開一些,肘部微微弓起,讓前臂的青筋暴露出來,這是一種隨時要掀翻桌子干一場的架勢,它的威懾力量不言而喻?!肮!弊炖锝乐谙闾?,用蔑視的目光看著我。就在這一觸即發的時刻,我的老板出現了。假如不是他出面打圓場,我們早已大打出手了?!肮!贝髶u大擺地離開時,我對著他的背影說:“明晚六點三十分,假如誰還敢過來鬧場子,我一定會準時取消他的一只眼睛。”次日傍晚,身高一米八五的“公牛”和一把三十公分長的馬刀同時出現了。隨他同來的還有幾個裝束怪異的小毛頭。在場的工作人員和賭客全都避開了,只剩我孤身一人。幾個小毛頭圍了過來。我對“公牛”說,我沒有別的要求,僅僅是希望他們能給我讓出一條道來。“公?!弊髁艘粋€摩拳擦掌的動作,準備給我迎頭痛擊。我被身后幾個小毛頭扳倒時,“公?!币褯_上來,我迅速掏出手槍,頂住了他的褲襠。我對“公?!闭f,想試一試他的威力?黑洞洞的槍口,深藏著一道可以想像的力量,誰蔑視它,就等于蔑視死亡。“公?!辈桓以鯓?,他雙膝一軟,就跪倒在地。我以為事情就此了結了,卻沒料到“公牛”會在偽裝怯懦使我放棄警惕之際,突然從小腿部位抽出一柄匕首,向我握槍的手臂刺去。我本來只想嚇唬一下他,但子彈比殺人的念頭更快地冒了出來。我聽到砰的一聲巨響,所有的人都一哄而散,因此,我估計自己已經打中了“公?!?。我說過,我憤怒的時候,他們必須給我讓出一條道來。
我離開那座城市之后才得知,“公牛”的命硬,居然死不了。子彈進入他的眼眶,被眼眶骨擋了一下,繼而滑落,擊碎第一頸椎骨,醫生必須切開喉嚨5厘米才能取出其中的子彈。但手術不太成功,“公?!睆拇税虢匕c瘓。他常常坐在輪椅上無緣無故地咆哮,發誓要在有生之年看見我死在他的跟前。他碰到每一個認識我的人都會發狠說:“你去轉告王革命,他非死不可?!彼屛抑溃何壹幢銛[脫了他,也不可能擺脫他的威脅。我眼下好像還是完好無損的。
鄭 亮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進來。我的手在門把上轉動幾下時,雙腿有些遲滯。但我還是進來了。落地窗簾被風吹得微微鼓蕩起來,這說明窗戶是敞開的(也許是為了驅散房間久積不散的氣味)。窗簾只拉開一半,一縷陽光斜射進來,光柱間飄蕩著纖塵,看起來仿佛一個風塵仆仆的外鄉人,要進來駐足片刻,帶著一種陌生的熱情,卻沒有攪擾屋子里的寧靜。整個房間分割成半明半暗的兩塊空間。陽光照亮的木質物件反射出金屬的光澤,但此時顯得有些淡漠而幽寂。也就是說,光線已趨于微弱,房間里的黑暗很快就會到來,與另外半邊暗影重合。那縷日光指引我的目光移向窗外。太陽已經偏西,對面的樓影差不多要蓋住半邊街道,因此行人大都喜歡在街道那邊的陰影中行走,這邊的行人十分稀少。劉麗亞與她的男人就坐在街道對面的小餐館里。他們靠近臨街的落地玻璃窗,相對而坐,中間的餐桌上只有兩碟冷菜,主菜還沒上來,他安詳地等待著。劉麗亞擺弄著手腕上的一串琥珀色的陶珠(她沒有戴上我送給她的那塊手表),陶珠似乎比手腕周徑要大一些,因此她把它摘下來,打開結扣,再度抽緊松緊繩。坐在對面的男人作了一個提示動作之后,她就把露在外面的繩子收頭處轉到腕底,顯然是為了美觀起見。她反復端詳著陶珠,間或向那個男人露出甜蜜的微笑。
劉麗亞喜歡吃的南瓜餅已上來了,還有兩份牛排也上來了。我在心里盤算著他們吃一頓飯大約需要多少時間。我轉身的一瞬間,腦子突然變得空蕩蕩的。我不知道自己進來要干些什么。我的目光很散漫,在凌亂的衣物之間游移:床上、椅子上,胡亂堆放著T恤衫、平腳內褲、牛仔褲,里面還混合著女人的透明鏤空內衣、長筒絲襪、胸罩;一只高跟無后幫拖鞋擱在床頭柜上,另一只卻甩到了梳妝臺上。我能想像得出他們在此之前所經歷的那一種狂歡。現在劉麗亞應該已經吃完了第一塊南瓜餅。然后是第二塊,第三塊。
我打開梳妝臺的抽屜,里面除了一些小件的日常用品,沒有別的。我又繼續打開折疊式衣櫥,我送給她的那條褶裥裙竟然連商標都沒有剪掉,那個男人隨身攜帶的衣物還沒滲透到這些更深一層的地方(他是那種看上去隨時要動身遠行的人,不會把太多的東西保存在這兒)。我發現床底下露出了褐色的皮箱的一角,我把它拖出,打開,里面的衣物竟然充滿了灰塵與樟腦丸混合的嗆鼻氣味,看來全都是那個男人的。皮箱蓋反面的一個小布袋里是一大堆車票,有硬座客票、軟座客票、軟臥客票、簡易車客票、市郊單程客票、普通加快票、特別加快客票,這些車票上的紅色專用章標明的地址不盡相同,但日期較為相近。因此我推測那個男人在近段時期一直過著居無定所的生活。我又接著翻開底層的衣物,手指忽然觸摸到一件硬邦邦的東西,憑直覺,我認為這是一把手槍。我把它掏出來,發現這是一把“六四”手槍,真家伙,外形跟我口袋里的那把仿真手槍一模一樣。六發子彈都已上膛,箱子底下還有十幾發備用子彈。這時,門外的樓梯上響起腳步聲,緩慢滯重,間隔均勻,腳步聲從一樓一級一級地往上升,應和著我的心跳,仿佛是踩著我的肋骨上來的。那人在平臺上站立了一會兒,繼而掏出一串鑰匙。我迅速閃避到門角,等著那串鑰匙插進鎖孔。我覺得手中的冷汗正一點點地凝固起來,手掌發硬,幾乎握不住那把手槍。但那人只是停頓了幾秒鐘,就繼續以原先的均勻速度向樓上走去。
就差幾分鐘,落日就會沉沒。有一點灰暗的東西在我的內心一點點彌漫開來。
我能感覺得到,陽光離開身體后的那種深邃的孤寂。我站在窗口,突然想朝街上的行人開一槍。那一刻,我被自己這個一閃而過的念頭嚇了一跳。
我沒有開槍。我從劉麗亞的房間里跑了出來。穿過僻靜的巷角時,我忍不住向地上一只水表的鉛封開了一槍。我覺得這一槍擊中了某個潛在敵人的頭顱。我在想像中解決了他。
鄒 杰
苜蓿街治保小組副組長田貴生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說街區水管員又惹麻煩了。
我接管這個街區時,所長就曾告訴過我:這個街區的問題大得很。我來了之后才曉得問題究竟有多大。苜蓿街的幾宗重案永遠輪不到我插手去管,而我每日處理的,通常是一些瑣碎之至的民事糾紛。所長說:“冒煙是著火的先兆,苜蓿街出來的大問題,往往起因于小問題,所以你不可以對那些小事掉以輕心?!眴螒{那些小事,就足夠讓人頭疼了。而苜蓿街總會出現一些叫人頭疼的家伙。
我把車停在街角。巷子里頭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幾個揎拳捋袖的小毛頭顯然是要為水管員撐腰。見我來了,就退到一邊。我沉下臉對那幾個小毛頭說:“我已經向你們警告過三次,但現在我還要第四次警告你們———”說諸如此類的話時,我很注重自己的發音竅門。我知道在什么場合用什么口吻說話。
小毛頭們被我一下子就鎮住了。那個水管員的火氣也降了不少,他開始表現出“讓大家評評理看”的態度。而抄度員原先懾于對方人多勢眾,不敢把架勢擺得太大,見我來了,他的一肚子窩囊氣就激發出來了,隨著嗓門越來越大,手勢的幅度也越來越大。我從他口中了解到事情的原委:原來是有人打碎了這里一只大總表的鉛封,以致他現在無法統計出確切的用水量。按照抄度員的推測,大總表是在幾天前被打碎的,而水管員卻知情不報,因此不排除嫌疑的成份。我眼前這個水管員,他有著把水費挪用的壞名聲。他遭到質疑,并不值得我驚訝。但水管員陳述理由時認為,他是在這之前才聽到大總表被砸碎的消息,他怕人家對他起疑心,當即去查看,發現九枚度數指針已被人拔掉了六枚,分別是標明大度數的十萬噸、一萬噸、一千噸不等的黑色指針。隨后抄度員剛好也聞訊趕到,反而咬定他是在賊喊捉賊。雙方陳述的理由都十分充分,他們用信任的目光看著我,好像這條街上的事都是由我說了算。
水管員拽著我的手,非要我去檢查大總表,幫他澄清事實。我說:“濁者自濁,清者自清。人家不會平白無辜地誣蔑你。”水管員指著砸碎的大總表滿臉委屈地說:“你瞧瞧,我再愚蠢也不會做出這種膽大妄為的事來,我可是學過法?!笔聦嵣?,水管員是在看守所里被迫學過一點民法知識。他把“我可是學過法的”這句話反復說了幾遍,以表明自己現在有著極強的法制觀念。抄度員索性挑明了說:“倒撥幾十噸的事以前并非沒有發生過,我特地加了三層鉛封??涩F在反而變本加厲,有人居然用槍打碎了這只大總表。”我問抄度員,你有證據?抄度員掏出了一枚子彈,交到我手中。我腦中立即閃現出最近發生的一樁槍殺案:一名二十多歲的矮個子,用一把“六四”手槍殺死了他的情敵。原因很簡單:那個人太高大了,總是要擋住他的視線。兇手至今下落不明,局里的刑偵警察忙乎了一陣,現在也不見下文。假如他們能放下架子向我請教,我或許還能為他們提供有關的線索??墒?,他們有他們的傲慢。
我捏著手中這枚子彈,用所長的口吻對大伙說:“看來這條街區的問題大得很。”
田 貴 生
我跟老伴僅僅是為了幾滴水而引發爭吵。類似的爭吵已不止一次。她是那種抓住一點饒頭就不會輕易放手的女人,這種性格把她訓練成一名偷水老手。我說她這輩子偷得的自來水簡直可以填滿十個游泳池,這話絲毫沒有夸張的成份。近些日子我得了失眠癥,徹夜不斷的滴水聲總是糾纏著我,我幾度動手要去修理那個壞掉的水龍頭,都被老伴及時阻止。她的理由是:水龍頭漏水時,水表的指針紋絲不動,這水不偷白不偷,你又何必去修理它?那天傍晚,我趁她不注意,偷偷旋開龍頭把手下的六角螺母,在把軸上纏繞了幾圈塑料帶。水龍頭不再滴水了。我出去轉了一圈回來,發現老伴已經抽掉了把軸上的塑料帶,但她擰緊螺母時,水龍頭卻冒出了大量的水。我趕緊跑到樓下去關總閥門。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看見巷角有個挺熟眼的年輕人掏出一把手槍,朝地上那只大總表開了一槍,槍口還飄蕩著幾縷藍煙。那人朝槍口吹了一口氣,握槍的右手停留在空中,雙眼露出幾乎是興奮的光芒。他似乎被自己的這一舉動陶醉了。那一刻,我只是作出本能的反應:軟腭上提,喉頭下沉,輕輕地喊出了一聲“啊”。那人回過頭來,他看了一眼我,走開了。我趕緊跑到墻角,撒了一泡尿?;仡^去察看那個大總表時,發現它已被砸出一個大窟窿。我四下里張望一眼,偷偷拔掉了其中四枚(也許是六枚)指針。
今天上午,警察小鄒找到了我,問我前些日子有沒有聽到一聲槍響。我承認聽到了“砰”的一聲,但我告訴他不能確定那是槍聲。而且,我說,我還不能確定,這事發生在前天,還是大前天。小鄒繼續盤問時,我岔開了話題,扯一些別的事。我沒有說那些多談無益的話題,后來,我感到舌頭干燥,就說了一個讓自己滿嘴生津的笑話。
田貴生的女人
你知道嗎?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就是嫁了一個毫不在乎我相貌的男人,我這輩子最不幸的事也莫過嫁給這樣一個毫不在乎我相貌的男人。這事說來話長,你叫我怎么說呢?你是警察,也該管一管我家這個天殺的。他在暗地里干了些什么丟臉的事,我都一清二楚,他還以為我一直蒙在鼓里呢。他打牌贏了錢,還不是全撒到了女人身上?我沒有把家丑揚出去,是因為我始終相信,老天有眼,他那根不肯安生的東西遲早會把他的身體拖垮掉。什么?你對我談論的這些不感興趣?實話告訴你,上午你跟我家老頭子談話時,我對你們的話題也不太感興趣。我聽了一刻半會,就轉到里屋看電視去了。電視里每天都是熱熱鬧鬧的,有看頭??词裁??你問得也真夠詳細。我看到了兩個光著膀子、戴著皮手套的年輕人在臺上打架。另外還有一個中年男人在勸架,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話。兩個年輕人被拉開之后,又扭打成一團。處于劣勢的那一個拳頭竟像打蔫的喇叭花那樣垂掛下來,只有挨打的份。臺下那么多人竟沒有一個上去勸架,反而吹著口哨瞎起哄。這種人我可見得多了。昨天傍晚,我正要下樓時,看見五個壯漢正把一名蓄著飛機頭的小個子男人從二樓房間拖出來,一直拖到樓下的天井里。如果我不是擔心那幾盆花被他們弄壞掉,我才不會下去看熱鬧。五個壯漢把那個小個子逼到一個死角,個個都擺出一副很有兩下子的模樣。我也不記得他們的模樣了,但我記得他們是并排站著的,像五根豎著的手指,踢得最兇的那個,又矮又胖,就像五根手指里的大拇指。我說你們別打啦,可是沒有人理會我。說真的,我不希望有人在我家樓下吵吵嚷嚷。我那些鄰居都在一旁觀看,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勸架。這算什么世道?后來我聽到有一個聲音從人群中猛地躥出來:你們都站到一邊去。我被前面一群圍觀的人擋住了視線,沒法子看清那人的面目,但我猜想那人一定是長得人高馬大,要不就是在那群人中有著非同尋常的地位。出于好奇,我想擠上去瞧個真切,卻總是被圍觀的人擠到一邊去。什么?有沒有槍聲?沒有。我只聽到兩記聲響。第一聲是清脆的,可能是那人給對方一記耳光;而第二聲就顯得沉悶了,可能是一腳或一拳擊中對方的心窩。沒過多久,前面的人群自動退到兩邊,讓出一條過道來。我看見那個小個子男人從人堆里爬出來,滿臉是血。你問我認得他?我當然認得,有好幾次他來找那位租我二樓的女人,每回都跟我碰個正著。我那小孫女也認得他。我小孫女說,有一次他闖進了我的房間,剛好被我小孫女撞見,我小孫女嚇得哭起來,他卻告訴她說,他不是壞蛋,而是不小心落到這間房子的外星人,我小孫女信以為真,把他送到門口,還掰給他半塊巧克力。他為啥會挨打?這個我也不曉得。我只聽到那幾個兇巴巴的人說:他們要找他們老板的女兒劉麗亞。
王 革 命
橋牌室。發牌者依次輪流發牌,每家十三張。我是第二家,發牌者的下家。我的搭檔是發牌者的上家,我們相識沒多久。我的牌風很好,因此他們逐漸放棄了對我這個外鄉人的戒備,談話也由嚴肅而變得風趣。這樣,我就可以旁敲側擊地打聽一些與本城假幣制造案有關的事。打第二輪時,我發現,我的上家正在用手指跟自己的同伴打暗號:他的手在牌背后露出三個手指頭,這一回不是分開的,而是緊緊并攏。如果是在以前,我想我會按照“王革命的方式”剁掉他的手指,但是現在,我完全可以將計就計,或者索性睜只眼閉只眼。我的計算才能使我獲得了良好的牌感。我估計了一下自己的得分比率,那可是一個“魔機數”,因此我可以采用穩妥的叫牌和打法。
我旁邊那張牌桌上坐的全是老人。他們把澡堂、廁所里的聊天話題都搬到了牌桌上?!按蛲赀@一輪,我要去敖姬那兒放松一下了?!弊奔椅恢玫睦先舜虺鲆粡埮茊枺澳銈円??”東家說:“我跟?!蹦霞液臀骷乙舱f要跟。然后他們一邊打牌,一邊拿敖姬這個名字開一些低級玩笑。
敖 姬
那些發生在床上的體力活,很快就會過去,我也很快就會忘記那一切,我說過,我身上最大的優點就是健忘。缺點也是。盡管他們給我留下了各自的名字和電話號碼。但對我來說,記得這些會是一件很累人的事。何況,他們的名字和面容總是易于混淆。那些隨隨便便進入我身體的,只有一個名字:男人,最初的,也是最后的。
劉麗亞說我是厭世的、玩世不恭的。可我還是要堅持說這樣的話: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女人天生就是完整的,但也是容易破碎的,男人只會加速她破碎。我說女人并不是因為破碎之后才重獲完整的。
就在昨天,那個離開我長達18年的男人突然出現在我面前,說真的,我真想狠狠地咬他一口。他希望我冷靜下來,要“考慮考慮”。我作了個免談的手勢。他甩出了一捆錢,臉上露出暴發戶的狂妄神氣。我毫不猶豫地把錢推開。他又接著甩出一捆錢,問我,這夠嗎?我把兩捆錢全部推到桌子底下。對待錢,我從來沒有這么傲慢過。那個姓劉的男人離開時,干笑了一聲,對我說,他遲早會找到我的女兒。
我在劉麗亞這個年齡的時候,就有很多男人在瘋狂地追我。那個姓劉的男人就是其中的一個,也是臉皮最厚的一個。夏日的夜晚,他時常會陪我坐在板凳上看星星,死也不肯離開。后來,他居然說自己對星星已經有了感覺。我不搭理他,我坐得端端正正的,但我知道自己的內心已經失去了平衡。他沒完沒了地向我獻殷勤,給我說一些壞蛋的故事。我允許他替我捶小腿,是因為我吃不準他要干什么。慢慢地,我的身體似乎從自身的控制力下滑溜出來,任憑他的擺布。他在這方面有一手,而我缺乏開始的經驗。我一輩子都不會忘掉那個夜晚。他的手引導著我的手,完成了簡單而復雜的程序。他懂得怎樣將一個正經的姑娘調教成一個蕩婦。以后我看見他,總覺得他像一個陰險而狡詐的教唆犯。我就這樣稀里糊涂地懷上了孩子。而他就在那個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了我們的小鎮,有人說他跑到沿海城市做走私生意,也有人說他被關進大牢。但是沒有一個人給我一個確鑿無疑的消息說他死了。那時我還是個小姑娘,想到那些擺動小尾巴的蝌蚪有朝一日會變成一個活生生的孩子,我嚇得大哭一場。肚子里的孩子也是我的一塊心病。我的罪過大了。我經受不起神經的刺痛,于是我選擇了一個好天氣,約齊了幾個好朋友到我家中,我就這樣開始表演我的荒唐的絕活了:我活動了一下筋骨,爬上了陽臺的欄桿,吸氣,展臂,縱身一躍,落向了一樓的平地。所有的人都驚呆了。但她們都錯誤地領會了我的決然之舉,以為我想輕生。其實我的真實意圖是想打掉肚子里的孩子。遺憾的是我干得并不漂亮:我沒能順利地流產,卻折斷了腿骨。命運再一次嘲弄了我。
我的事終于露餡了。我沒法子再呆在那個被閑言碎語包圍的小地方了。那時,我遇到了一名專門幫人偷渡國外的蛇頭。他對我說,只要我付給他兩萬塊錢就可以把我弄到美國,他說他還可以幫我申請“計劃生育政治避難”在當地獲得合法身份,他還說資本主義社會的尿布和奶粉是可以免費領取的。我動心了,給了他兩萬塊錢,準備豁出去了??墒虑椴⒉幌裎蚁胂竦哪菢雍唵巍3鰢娜兆右煌显偻?,每次我問那個蛇頭:“我啥時候可以出國?”蛇頭總是這樣回答:“你急什么來著,辦這事不像站在紅綠燈路口,等一兩分鐘就可以通行?!蔽掖叩镁o了,人家反而說我是土包子,不懂事。后來我才知道自己上了那個人精的當。
我最終還是老老實實地呆在鄉下把孩子生下來。那些本來可以分攤給我的男人的懲罰,居然全都落在了我的肩膀上。那是一段多么難熬的日子啊:孩子的尿屎、半夜的啼哭、上個月拖欠的房租、非婚生罰款單、來自鄰居的竊議、雜七碎八的藥費,這些好像都約好了在那段日子里一起夾攻我,我只差跪下來祈求上蒼不要再拿什么東西來折磨我了。
在我眼里,我的女兒就仿佛是遠道而來的客人,我對她的冷漠日甚一日。有一次我竟莫名其妙地用一枚針刺她的小胳膊,她只哭了一會兒,我卻哭了三天三夜。隨著時間的流逝,我的女兒終于變得讓我可以忍受了。不能說我沒有從她身上獲得快樂,看著她一天天長大,我也感到了幾分欣悅。從她成長的過程中我似乎看到了各種各樣的小動物:從游動的小蝌蚪,到爬行的小蛇到直立的猴子到蹦跳的小貓到奔跑的小馬駒,想到有一天,她還會長出翅膀,遠走高飛,我的情緒就壞掉了。
我的女兒把我分成了兩半:她帶走了我身體中純凈的一部分,卻把污穢留給了我,讓她的媽媽在污穢中生活。她站在我面前就像過去的我,讓我無比羞愧。多少年來,我盡量避免跟她同時在大眾場合拋頭露面,甚至不敢在她面前大聲地宣稱:我就是她的親生母親。很多年前,我女兒問我,她的媽媽去了哪里?我指了指天上的星星,我說她飛了,飛得很高很高,再也不會掉下來了。打那以后她常常倚在窗口仰望星空。在她的想像中,她的媽媽應該是神圣的、完美的。而她在骨子里是鄙視我的。劉麗亞在骨子里是鄙視我的。
今天中午,無風,悶熱。劉麗亞找到了我。她說要走?!耙莻€來路不明的男人?”我問?!拔也灰彩莵砺凡幻鞯??”她說,“我跟他能走到一起,也算是同一路人了。”為了感謝我這么多年來對她的養育之恩,她在告別時,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表現得就仿佛向遺體告別一樣難過。整整一天我的情緒壞極了。我好像接連打碎了好幾個茶杯。姐妹們說我簡直瘋了。我想正是這個壞天氣助長了我的壞脾氣。
但是,我還得留下少許的笑意給我的客人。我的目光越過玻璃門上一個斗大的“發”字,落在那條把美容廳與電影院隔開的大街上。有人在門外探頭探腦,好像要挑肥揀瘦。田貴生就是在那個時候出現的。
田貴生進來之后,附在我耳邊輕聲說,這個月的房租費又要交了。他乜斜著眼,目光中流露的,是那種生活空虛的老男人常常會有的貪婪。我說我已經讓劉麗亞把錢直接交給你老伴了。田貴生說,那么下個月的房租費呢?我說,劉麗亞要搬走了,下個月我來住的話,自然會再交。田貴生捏了我一把說,不如現在就交吧。我把他推開說,別煩我,找你家的黃臉婆去吧。田貴生沒動氣,涎著臉,牙齒嚙在嘴唇外邊,用哀求的口氣說,我很渴。他說自己很渴,并不是說自己需要蓄水池那么多的水。他知道自己需要點什么,并且知道我會給的。
我們來到陰暗的地下室。田貴生讓我屈身,我卻沒有這么做。并不是我不屑于屈身,而是沒有屈身的力氣。真的,那一刻我累極了。
田貴生又把我的頭按下去,我看到他身上那塊多汁的、丑陋的肉,突然感到十分厭惡。
鄒 杰
那天下午,一樁發生在苜蓿街的丑聞,在短短的幾分鐘內就傳開了:苜蓿街治保小組副組長田貴生的雞巴被雞叼走啦。我來了之后才知道,所謂“被雞叼走”是一種形象而又饒有風趣的說法。經我調查,它是被一個名叫敖姬的外地女人咬掉的。誰都不知道田貴生是怎樣被咬掉的,但他們可以在真相之外發現真相。內容真實與否并不重要,街上的人僅僅滿足于口舌之樂。有人提著水果去醫院看望田貴生,其實只是為了打聽一些如何被咬的細節。細節,他們需要的是那些讓人羞于啟齒的細節。田貴生有什么理由不滿足他們的需求呢?
我來到敖姬的美容廳,里面的人早已逃光。附近的人圍上來,他們告訴我,這個女人的精神可能出了毛病,近段時間接連出現了兩起異常行為:一次是,她在按摩過程中讓客人張開嘴,突然朝他嘴里吐了一口唾沫;還有一次,有個外地男人沒付錢就開溜,后來她在門口一邊給那人燒紙錢,一邊詛咒,化過錢后她又操起了皮肉生意。因此他們認定敖姬咬掉田貴生的雞巴并非偶發性的事件。與我同行的晚報記者從腺體水力學的角度分析了這種現象:他認為那個女人當時體內流動著兩種腺素:一種是使她亢奮起來的性腺;另一種是腎上腺素。當后者分泌過多時就壓住了性腺,把原本用于下體來發泄的憤恨轉移到了嘴里。
根據一名按摩女提供的線索,我找到了一個據傳是敖姬女兒的女人。她的名字叫劉麗亞,田貴生的女人曾跟我提起過她。那會兒她正在收拾行李,仿佛要遠行。我在紙簍中翻撿出一條凝結著血塊的毛巾。我把它拎起來問:“這是什么?”劉麗亞的臉上突然泛起了一片紅潮,她低聲咕噥了一句:“我的二姨媽來了?!彼磉叺哪腥艘娢胰匀灰P根究底,就皺起眉頭,沒好聲氣地對我說:“你聽見了嗎?她說她二姨媽來了。”
鄭 亮
王革命在臨窗的位置坐下。四周的位置都空著。下午,酒吧的生意十分清淡。收銀員伏在柜臺后面打瞌睡,她身后是一個大酒櫥,陳列著芝華士、馬丁尼、人頭馬、XO、摩根船長之類的洋酒,這些只是作為點綴品,與門口的迎賓小姐一樣,顯得彬彬有禮。王革命拿著一份酒單,向侍應生指指點點。那本酒單精致、考究,倒像一本美食雜志,還有一縷纓穗垂掛著,隨風優雅地飄動。侍應生走后,他放下窗邊的落地窗簾,有一個窗簾的滑輪掉了下來,但他沒在意。他側身坐著,半張臉是憂郁的。另外的半張臉也是憂郁的。過了片刻,他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他注視著顯示屏,半邊臉上剛浮現的喜悅忽然消失了,另外半邊臉上的喜悅也是這樣消失的。他接聽時,另外一只手指籠住一只耳朵,也許是為了避免室內音樂的干擾,或者是因為線路不太好。他把頭俯在與桌子齊平的地方,脊椎骨彎曲成弓形。隨著說話頻率的加快,脖子一抽一抽的,忽然間又有一股反彈力使他的頭猛地抬起來,動作有點失控,差點打翻桌子上的玻璃杯,他朝著手機使勁地拍打,然后又咔嗒一聲關上。他把手機扔到桌子上,一只手支撐著下巴。他有一個棱角分明、堅毅的下巴,胡子剛剛刮過,在燈光下泛著淡青色。
這時從外面進來了一個頭發半禿、略顯富態的中年人,他來自另外一座城市,人們都稱他“劉老板”。他環顧四周,就朝王革命的座位走去。雙方互相問候了幾句,但顯得有幾分冷漠。侍應生上來,分別為二人斟了一小杯紅酒。他們正要開腔時,門外又進來了一對男女。他們審慎地看了一眼,接著就壓低聲音說話。
那對男女的年齡不太相稱,男的大約有50多歲,而女的最多不會超過30歲,中年人用生硬的普通話跟這個女人談話。他總是每隔半分鐘提一個問題,因此可以判斷出他們之間是剛認識的。而這個女人回答問題時總是牽涉到另一座他所熟悉的城市,因此又可以判斷出她并非本地人。女人用虛弱的聲音表明她孤身一人在外面是多么無助,而男人沉著有力的聲音表明他會是一個非常可靠的朋友。他們剛開始使用的人稱是“你”或者“我”,后來變成了“我們”,顯然,他們為某一件事已達成了某種默契。男的向侍應生打了聲招呼,要求提早買單,就這樣,他們在這短短5分鐘里就摟抱著離開了。
大廳里只剩下王革命和那個劉老板。話題的開頭部分是在壓抑的低聲中進行的,而現在他們說話的聲音開始提高了。從中間部分的幾個關鍵詞可以推測他們之間的爭論朝哪個方向推進。他們的聲音時而清晰,時而含混。當他們提到“劉麗亞”這個名字之后,一直圍繞著幾個有限的詞匯進行解釋、辯論,這個話題可能是無聊的,也可能是十分嚴肅的,他們之間誰也沒有讓談話繼續深入下去。這并非由于他們的詞匯貧乏或故意限制使用別的詞匯,而是雙方都無法繞過那幾個反復解釋又解釋不清的詞。他們需要借助酒、音樂、整個酒吧的恬淡氣氛,努力從各個角度、用各種方法與這幾個詞周旋、較勁,使彼此最終都能滿意。但越是如此,這幾個詞越是滑向愿望的反面。王革命停頓了片刻(在這片刻似乎顯得有些不耐煩),雙方都希望用拖延時間來緩和緊張的氣氛。
王革命只喝了半杯酒,腦門就開始變得又紅又亮。讓酒精參與他們之間的談話是十分不利的。現在他們必須放下酒杯,繼續聽酒吧里的輕音樂,哪怕是裝作聽音樂也好。
劉老板從盒子里抽出一枚牙簽,牙簽的一頭尖尖的,仿佛一枚微型的投槍,它刺中了牙縫間的一粒肉屑,把它剔了出來。
“走吧?!眲⒗习迮c王革命同時起身,向酒吧后面的一間雜貨倉庫走去。
王 革 命
倉庫里站著我的五位弟兄,他們的臉色跟劉老板一樣,十分難看。陳阿三舉起我們慣用的那種手槍。直徑9毫米的槍口對準我,像一只白癡的眼睛。那一刻我也許是笑了。我把陳阿三的手槍推開說:“阿三,你別犯傻啦。”陳阿三的嘴角泛起了略帶嘲諷的微笑,他一字一頓地說:“不錯,我們是被你當傻瓜看待了?!蔽艺f:“阿三,你跟我說話怎么也賣起關子來了。”陳阿三滿臉嚴肅,吐出幾個清晰的字句:“王革命,你出賣了老板,也出賣了眾弟兄?!蔽殷E然感到心跳加快,我說:“阿三,有些話你可不能亂嚷嚷?!闭驹谖疑磉叺耐醮箫炏穹ü倌菢樱Q起一根手指說:“我們已掌握了足夠的證據。”
我沒想到劉老板會是劉麗亞的生父,他站在一邊,一直沒吭聲。假如他想移動半步,就決不會移動一步。好像他十分珍惜自己的力氣。
“你還是自己承認吧,”王大餅說,“難道還要我們把你的底細捅出來?”
劉老板向王大餅招了招手,王大餅過去。劉老板用低沉的語氣說:“你去告訴他,出賣自己的弟兄是要付出代價的?!蓖醮箫烖c點頭,轉身對我說:“老板讓我告訴你,出賣自己的弟兄是要付出代價的。”同樣一句話經王大餅轉述一遍之后,效果就不同一般了。老板,畢竟是老板,出來混日子,架子還是要的。有一段時間老板拿大的方式就是,故意表現得像一個面無表情的聾子。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緊握雙拳,又緩緩地吐出一口氣,松開雙拳。我就這樣反復做了幾遍,然后對他們說:“我沒有出賣你們?!?/p>
劉老板又對王大餅招了招手,但他只說了兩個字:搜身。王大餅和彭小海立即上來對我進行搜索。結果他們只搜出一包劣質香煙、幾張皺巴巴的鈔票、一個打火機、幾張車票。王大餅從我暗兜里搜出一把手槍。劉老板說:“把槍給他,讓他自己作個了結。”我知道這是行規。劉老板和弟兄們都等待著我以硬漢的方式解決這件事。也就是說,只要我用這把槍打在自己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就可以捍衛一條硬漢的名聲了。
我放下手槍,對劉老板說:“我想知道,你們所說的證據究竟是指什么?”劉老板拿出一份材料,對王大餅招了招手說,你念給他聽。王大餅拿著那份材料面露窘色,說:“我認不得幾個字,還是讓彭小海來念吧?!迸硇『G辶饲迳ぷ樱殖粤Φ啬畹溃?/p>
“王格,男,出生于一九七三年,漢族。早年父母雙亡,中學期間,品學皆優。曾擔任過團支書,籃球隊隊長。后通過努力,考取北京警校。畢業后即分配到渚城公安局刑偵科工作。下鄉掛職鍛煉期間,該同志愛本職、敬百姓、尊輿論、重信用,在當地口碑甚好。曾因多次偵破重案,記二等功。2006年王格化名為王革命奉命赴缽籃縣調查一起假幣制造案。臥底期間,該同志與組織之間一直保持游離關系,且私自涉足燈紅酒綠之地,與多名作風輕佻的女子有染,后因毆打一名賭徒致殘,與組織失去聯系。上級領導念其工作期間有立功表現,故不予究其刑事責任,但為以儆效尤,茲決定解除其公職?!?/p>
這份簡歷不乏謬贊,也難免誤解。聽那語調,似乎出自一名老文書之手,有著語法正確、用詞經濟的特點。彭小海的朗讀才能顯然欠佳,在一定程度上損壞了那幾個對偶句所造成的節奏感。我是這樣發表了我的意見:“文字本身無可挑剔。但我想知道,你們這份材料是從哪兒弄來的?”這一次,劉老板親自作了回答:“自從我女兒劉麗亞跟上了你,說實話,我很不放心,我千方百計托人查清你的底細,誰知你竟然會是公安機關派來的臥底?,F在你認了吧。”他說這句話,就像扔給我一把刀,告訴我:這就是你非接受不可的結局。
我覺得這件事從頭到尾就像一種撲朔迷離的牌局,越到最后,出牌就越發困難,它已經脫離一個人的理性操作,被一些偶然的因素所左右,眼下,就只剩下幾秒鐘的時間供我拿定主意了。我舉起手槍,對準自己的大腿,那時我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我狠狠地捏了一把,感到雙腿上的血液開始緩緩流動。我的手指勾住扳機,只要輕輕一扳,大腿上的血液就會奔涌而出。我的五位弟兄似乎覺得我那一刻的表現有點不俗,他們都流露出同情的目光。在那一瞬間我差點要被自己的悲壯之舉感動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以警察的名義懲罰一名惡棍,還是以一名惡棍的名義懲罰一名警察。
鄭 亮
王革命即將扣動扳機的一瞬間,陳阿三突然按住了他的手腕。王革命深深地吸了一口涼氣,閉上眼睛,頭向后仰了仰。陳阿三說:算了。老板仍然站在一邊,沒有吭聲。
這時,有人突然一腳踹進了大門。進來的是一名年輕的警察,在苜蓿街上大伙都管他叫小鄒。他一上來,就舉著手槍,對里面的人厲聲喝道:“舉起手來,都不許動?!边@動作像模像樣,以前似乎對著鏡子練習過許多遍。要是他選擇上一刻進來,效果會更佳。但也不能說他現在來得不是時候。假如他能上來廝殺一場,那樣的壯舉,明天是可以見報的。
“快,蹲下,舉起手來?!毙∴u抬起手整了整帽子,說出了一句頗有分量的話。也許是小鄒這身制服引起了那些人的反感,他們注視他時,目光里充滿了挑釁的意味。某種程度上,這身制服也使他們再度引起了對王革命的反感,好像他就是穿著這樣一身制服混在他們中間。剛剛收住氣的陳阿三瞪著王革命說:沒想到你這么快就把同伙招來了。但王革命竭力否認自己與警察小鄒熟識,他解釋說:“我已不再是一名警察了。”那個被大伙稱為“劉老板”的中年人附在彭小海的耳邊低語了幾句。小鄒用槍指著他說:“你,給我閉嘴?,F在決定發言權的是我的手槍,而不是你們。”小鄒對自己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的威懾力量都顯得十分自信。他高昂著下巴卻沒有注意到,有幾個人已經把手伸向后腰,試圖拔槍?,F在,每一把槍似乎都有話要說。
在一觸即發的時刻,王革命突然拔槍大喝一聲:都不許動。他扣動扳機,朝天花板鳴槍示威。結果子彈只是輕輕地碰了一下天花板,接著就像一只蒼蠅似的掉落。陳阿三俯身撿起這枚子彈:“媽拉個巴子,塑料的,”他冷笑了一聲,對王革命說,“你小子原來是在耍我們。”王革命一臉的愕然,不知該怎么解釋。警察小鄒顯然意識到,王革命已經對他沒有構成多大的威脅了。他把手槍指向另外幾個人,電影中那些堪稱典范的動作都被他派上用場了。但一把手槍可以控制那些人的手,卻無法控制那些人的手槍。
他們還沒有開火,我就已經聞到了一股火藥味。那時我躲在窗戶后面的槐樹叢中,對倉庫中發生的情景一目了然。我不知道王革命為什么會突然向警察小鄒撲去。他們扭打成一團,難分難解。劉老板轉身用命令的口吻對手下的人說:“別胡來,快走?!彼麄儎傄贿~出門,倉庫里突然響起了“砰”的一聲。然后是一片奇異的平靜。一條槐蠶落在我的手中,驚恐萬狀地蠕動。
劉 麗 亞
上午10點:我聽到了王革命被警察一槍打死的消息,我一點兒也不感到吃驚。我有什么可以值得抱怨的?說到底,每個人都是死在自己的手里。
下午14點:渚城公安局局長帶著一撥人來到事發現場。奇怪的是,他們全都脫帽向一個被人們目為惡棍的人致敬。
下午15點30分:渚城公安局的宋秘書與幾名警察來到我的住所。他們輪流跟我握手,選用最妥帖的詞安慰我,好像我對生活不會再抱有希望了。宋秘書從公文包里拿出一份訃告,遞給我看,這是他用蠅頭小楷寫成的,墨氣未消:
王格,男,出生于一九七三年,漢族。早年父母雙亡,中學期間,品學皆優。曾擔任過團支書,籃球隊隊長。后通過努力,考取北京警校。畢業后即分配到渚城公安局刑偵科工作。下鄉掛職鍛煉期間,該同志愛本職、敬百姓、尊輿論、重信用,在當地口碑甚好。曾因多次偵破重案,記二等功。2006年王格化名為王革命奉命赴缽籃縣調查一起假幣制造案。臥底期間,該同志意志力堅強,不辱使命———
那時我感到頭暈,沒有把訃告讀完。宋科長問我,如何?我沒有回答。站在一旁的幾名警察豎起幾根拇指說:“宋科長的訃告寫得真好,這一手毛筆字也寫得足見功力?!?/p>
鄭 亮
那些日,劉麗亞幾乎是作為英雄的遺孀接受了記者的采訪。她跟記者交談時視線經常會凝在遠處的某一個點上,好像努力回憶一樁相隔遙遠的事。記者想更深入地盤問下去,卻發現她總是那么嗒然若失,有時會不經意地回答一句:也許是這樣的吧。而這樣的回答等于是沒回答。記者首先懷疑的是自己的話題是否過于沉重,或者是提問過于尖銳。為了吸引她的注意力,那名記者故意開了一個蹩腳的玩笑,繼而沒等對方笑起來,自己已搶先發出了怪異的笑聲。我猜想劉麗亞是聽到了笑聲(而不是那個玩笑)之后才收回游移不定的目光。但她的目光有些慌亂,似乎一時間不知該怎樣接過對方的話題,只好沉默著,等待下一句他究竟要說些什么。也許她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失禮之處,因此略帶歉意地朝記者微笑一下。記者釋然一笑后,又繼續向她提問。說著說著,她的語言就顯得松垮、雜亂了,每句話之間的跳躍性非常大,讓人捉摸不透。在一大堆不太連貫的談話中,她又做了幾個模棱兩可的手勢。搞不明白她是借助手勢來補充自己的話,還是企圖用語言說明這個手勢的意義。出于尊重,她的目光沒有離開記者那張長滿疙瘩的臉。但倦意已經使她的腦袋低垂下來,她不得不用一只手撐住下巴。然后是雙手。
田貴生
傍晚時分,我舉著望遠鏡坐在陽臺上看風景。直到我聽到了一聲咳嗽,才收回了目光。我以為是老伴,因此沒有回頭。這些日子她總是在我背后發出一陣陰冷的竊笑,與其說我是聽到,不如說是感覺到:我仿佛看到了那張因竊笑而洞開的嘴。按照慣例我是不會回頭的。但我背后隨后又傳來了一聲重重的咳嗽,不,是兩聲,第一聲表示提醒,第二聲略微輕些,只是在慣性的作用下產生的,假如它也包含著某種意思,那就是表明對第一聲的強調。我猛地回頭,發現背后站著的是警察小鄒。“看看,”我放下手中的望遠鏡向他解釋說,“看看而已?!?/p>
小鄒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也許是沒穿上那身制服的緣故。我們都知道:小鄒已被革掉了職務,現在已不再是警察了。但他跟我打招呼時仍然習慣于做一個整整帽檐的動作?!澳阒雷庠谀愣堑呐⒆尤ツ膬毫??”我搖了搖頭。小鄒遞上一根煙,自己也點燃了一根,默默地吸著,他的目光落在我胯下的部位。那兒,有斷傷。我十分自覺地把雙腿并攏,活像個矜持的小婦人。我看著手中那根煙慢慢萎縮、變成短短的一截。我們談話有一搭沒一搭的。他竭力想從我口中獲得一點與王革命有關的那些人的線索。他的語氣一如從前,好像他并沒有被革掉職務,僅僅是從自己的制服中脫身而出。小鄒用發誓的口吻說:他一定要把王革命的那把真槍找回來,完成他的臨終囑托。將那把真槍獻在王革命的墳頭,是他所能表達的敬意。
鄒 杰
一大早,苜蓿街治保小組副組長田貴生就敲開了我家的門。他的雙手捧著一把沾滿血跡的手槍?!斑@就是王革命的手槍,”他十分嚴肅地對我說,“我找到之后,順便借它殺了一個女人。”他眼中布滿了血絲,仿佛那個血腥的場面仍然滯留在他的視網膜上。他伸出雙手說:“現在請你把我帶到所里去吧?!?/p>
田貴生殺人之后,一直顯得像喝醉酒一樣頭重腳輕,以致回來后敲錯了家門,鄰居打開門后,見他搖晃不定的樣子,就扶著他說:“田貴生,你是不是喝醉了。”田貴生愣在那兒,把幾個詞的次序排了許久才說出了一句完整的話。他是這么說的:“我沒有殺人?!比缓笏驮诔林氐娘h忽中回到了自家的床上。那一夜他居然沒有失眠。清晨起來洗臉時,田貴生恍惚聽到背后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死鬼,把毛巾給我遞過來。”田貴生回過頭,卻不見人影。那時田貴生立即放下手中的毛巾,決定去派出所投案自首。根據田貴生的陳述,他原本并沒有殺人的動機,“是這把槍命令我殺掉了她?!彼媒鯚o奈的口氣對我說。
那天傍晚,田貴生在公廁門口看見鄭亮從里面出來,雙手插在褲兜里,吹著口哨,一副心懷鬼胎的模樣。田貴生對他起了疑心,就跟在他后頭,一路上緊緊地盯梢著。(田貴生說,如果沒有看見鄭亮,那樁事也就不會發生了;后來他之所以要跟蹤鄭亮,是因為那一天他剛好也無事可干)。他隨同鄭亮折進了一條胡同。鄭亮年輕,走得快,把他遠遠地拋在后面,然后,他的身影就在一個與胡同呈直角的拐彎處消失了。田貴生尾隨進去,里頭是一片雜亂無序的平房。他不知道鄭亮進了哪一扇門,但他根據腳步聲找到了一扇紅漆的鐵門。田貴生透過院子的鐵門往里窺探,看見鄭亮跟隨著一個女人的背影閃進了里屋。沒過多久,鄭亮就出來了,懷里不知藏掖著什么,可能是急著出去要辦什么事。田貴生閃避到一邊的旮旯里,直到鄭亮的腳步聲逐漸遠去之后,才探出頭。他推開虛掩的鐵門,躡手躡腳地走進那座院子。房間里只有一個女人,正背對著他換裙子。兩幅薄紗窗簾被風吹得一開一合,仿佛變成了她身上一件撩人的衣裳。那個女人穿上裙子之后,就折進了另一個房間,在他的視線中消失了。這時,隔壁忽然響起了踩車床的聲音,讓人感覺連整個靈魂都受到了猛烈的震蕩。田貴生捂住耳朵正準備離開時,忽然聽到嘈雜的聲音中傳出狼嚎般的尖叫。尖銳的聲音劃破了夏日黃昏沉悶的空氣。田貴生最初以為那個女人患有歇斯底里癥。但他聽著聽著,就想到敖姬了。田貴生的幾個牌友幾乎都喜歡聽她的叫聲,他們還用叫牌術語給她不同的叫聲命了名。(我怎么會轉過身來了?田貴生說,如果我的耳朵再背一點,腦子再糊涂一點,也就不會轉過身來了)。
田貴生只是為了檢驗自己的判斷是否準確而上去敲門的。外面噪音太大,她無法聽見。田貴生又重重地敲了幾下門。里面那個女人開門時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你把槍忘在我這兒了?!遍_門的人果然是敖姬。
敖姬的面色由驚愕轉為恐懼,她迅速退到床頭,從床頭柜的盒子里掏出一把手槍,指著田貴生說:“你要是敢上來一步,老娘非一槍崩了你不可?!碧镔F生露出一副苦瓜臉說:“我都已經是一條腿跨進棺材的人了,難道還怕什么死?”敖姬威脅說:“你不妨試試。”田貴生是見識過這把槍的威力的,他面帶微笑說:“別誤會,我不是來找你麻煩的。你放下槍,咱們都是心地善良的人,這年頭誰也嚇唬不了誰,你說是不是?”田貴生說著突然跪下來,“我這人賤,被你咬了一口,還對你念念不忘,我這人簡直比狗還賤?!?/p>
敖姬被他老淚縱橫的樣子弄得不知所措。田貴生趁她神思恍惚,猛得撲了過去,一把奪走她手中的槍。他把敖姬掀倒在地,左手掐著她的喉嚨,右手用槍頂住她的胸口。敖姬掙扎了幾下,但她的防衛本能所起的作用十分微弱。最后,他索性就一動不動了。“事情總該有個了斷”的想法從田貴生的腦子里冒了出來。
田貴生把敖姬綁在椅子上,就像對付一個正在發作的精神病患者。敖姬無法動彈,處于被動的平靜。她對著他的褲襠盯了一陣子,嘴里發出了冷笑。田貴生發現,自己從廁所里出來之后,褲襠的拉鏈一直沒有拉上(這是上了年紀的男人通常會犯的老毛?。?。田貴生拉好拉鏈之后,敖姬的目光仍然沒有離開他的褲襠。田貴生這時才真正意識到自己身上缺了點什么。力量的匱乏,使他更迫不及待地渴望另一種力量的出現。“不許笑!”田貴生用命令的口氣喝道。敖姬仍然咧著嘴冷笑,白森森的牙齒中間夾雜著幾顆丑陋的蛀牙。田貴生忽然像想起了什么,轉身走向廚房,找出了一把銹跡斑斑的尖嘴鉗。相對于槍,他認為自己更適合握這種笨拙一點的玩意兒。
踩車床的聲音刺耳又單調,仿佛是從腦袋上空砸下來的。一聲尖叫再次從敖姬嘴里放出來,田貴生捂住了她的嘴,把她當場擊昏。(田貴生說,婦人的毒,全在那幾顆蛀牙上。他是出于對它們的厭惡才會想到要“干掉她的牙齒”)。
不久之后,敖姬的雙頰和雙唇就凹陷進去了,好像在那一瞬間老去了二十年。她的頭低垂著,似乎沒剩一口活氣了。田貴生向她潑了一瓢冷水之后,她才緩緩蘇醒過來,血肉模糊的嘴里發出極其低微的、痛苦的呻吟。踩車床的聲音持續不斷地傳來,猶如節奏強烈的搖滾樂,他有點喜歡上了。他收起了工具,用拌了鹽的胡蘿卜汁洗掉身上的血跡,好像什么事也沒發生過。他對敖姬說:“我已免費替你拔光了蛀牙。但很遺憾,旁邊那幾顆好牙齒也不能幸免于難?!卑郊У淖旖浅閯恿艘幌?,田貴生知道,這是神經自發性的抽搐,而不再是帶著嘲笑意味的冷笑。她的臉色一片青紫,仿佛痛苦所呈現的就是這種顏色。田貴生把一根手指伸進她嘴里:“現在你再咬咬看?!卑郊У难劬锖鋈槐懦鲆坏腊坠猓豢诜e蓄已久的血痰,“噗”地一下噴在田貴生的臉上。
田貴生說自己不知為什么竟會朝她嘴里開了三槍。田貴生后來認真地琢磨了一陣子,才算想通了。
第一槍,是為了洗雪胯下的恥辱。
第二槍,是全然借助手指的慣性力量,有著解恨之后的快意。
第三槍,田貴生說,是向這把槍的主人王革命致敬。
責任編輯 李 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