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想跟你在一起

王文華

愛你的原因，就是愛你。在一起的動機，只是想跟你在一起。

公司的美少女撿到一只流浪狗，同事們一起養它。因為我住得最近，所以周末我帶回家。

我發現狗只做三件事：吃、睡、跟主人在一起。

人要很多東西：學業、事業、愛情、家庭、名、利……狗只要一樣東西，就是跟人在一起。

我每周五晚上9點去公司接狗，這時同事已經下班3小時了。走進院子，室內一片漆黑，只剩下一盞夜燈陪著小狗。它在墻角的狗窩熟睡，沒有察覺我的到來。幾秒鐘后，當我開鎖進門，它像新兵聽到起床號一樣跳起來，對我猛搖尾巴。它被綁在狗窩上，無法跑向我。但仍試圖掙脫繩子，用力到眼珠都凸出來。我上前把繩子解開，它撲到我身上。然后我看到，地上一泡尿。

我的女友從不會這么熱情。

小狗12歲了，興奮時就尿失禁。所以我很榮幸地把那泡尿，當做歡迎禮。我從沒想到一泡尿，會讓我覺得如此重要。

狗跟我走回家，不拴它，它也會亦步亦趨。每走幾步還回頭看，深怕我跟丟了。有時我走在前面，它忙著嗅路邊的味道，沒跟緊。當我轉頭找它，它會向我沖刺，好像在參加奧運的百米賽跑。

回到家，它依然緊隨著我。我看電視，它守著茶幾。我吃東西，它趴在椅下。我看書，它躺在書桌旁。我上廁所，它等在門外。它也沒要我陪它玩，只是跟著我，好像在值班。

它這么黏，所以每次分開都是生離死別。我買了專門裝狗的手提袋，出門盡量帶它。但有些地方實在不能帶(比如說音樂廳)，只好把它放在家里。出門前，它總是半真誠半演戲地露出委屈的表情，我帶著罪惡感。聽完音樂會匆匆回家，開門后首先要處理的，當然還是它的尿失禁。

擦尿時我自然想起：人，會不會這么需要另一個人?

某些情人，找你時狂call十次，這波狂call離下一波不到半小時。某些父母，讓孩子的行蹤或夢想，都不離開他的視線。某些老板，看員工一閑就假設他在偷懶，員工不在就假設他翹班。某些員工，老板下班后立刻閃人，老板進來前一分鐘準時到達。

這些人跟我的狗一樣形影不離，只不過有不同的動機。

有些人的動機是愛。我愛你，所以我要分分秒秒都看到你，也希望你分分秒秒都看不到別人。有些人的動機是安全感。我愛你，所以我希望你安全。因為你不知道什么地方安全，所以我希望我們兩人都躲在我確定安全的地方。有些人的動機是控制欲。我雇你，所以我希望你聽我的。因為是我雇你，所以你不必做自己。你的功能是隨時準備好，做我的電器。控制欲不僅是老板對員工，有時是員工對老板。我知道是你雇我，所以我會搞清楚怎樣讓你開心。如果你看到我才放心，那我就比你早一分鐘進辦公室。如果你聽到好話才覺得我忠誠，那我就常說“老板英明”。我控制你最好的方法，是讓你覺得你一直在控制我。

狗沒這么復雜。它的心思和行動之間的路徑比較短，動作背后的原因都很簡單。它想跟你在—起，只是因為：它想跟你在一起。

人和人在一起，常是為了買賣或人脈。狗和人在一起，只是想跟人在一起。

我的狗跟著我，沒有任何福利。我既不會特別給它吃東西，也不會讓它吹冷氣。在我家它睡茶幾下的硬地板，比不上公司的軟狗窩。跟著我它跟的是一個骯臟的單身漢，比不上公司的美少女。但每個星期五晚上看到我，它還是高興得尿失禁。

有時我星期五晚上有事，去接它時已經半夜。雖然睡得正熟，但它依然興奮地起床跟我走。

我的女友10點就關機，我若半夜去找她，她的管理員會叫我留個口信。但我的狗不但隨時有空，而且萬事配合。我按電梯，它就走進去。我爬樓梯，它跑我前面。我坐地鐵，它彎身躲在袋子里。我吃東西，它會楚楚可憐地看著我，我若不喂，它就低頭舔自己的腿。我忙時它就在一旁打盹，我閑時就把它抱起來當飛人。我跑步它就跟著跑，我爬山它就跟著爬。

動態或靜態，白天或深夜，我的活動它無一落下，而且從不用叫聲來抗議。有一回我帶著它跟朋友吃飯，它全程躺在袋子里。走出餐廳時朋友問：“你確定你的狗不是啞巴嗎?”相比較起來，人沒那么大耐心。我的朋友找我去“血拼”，我沒興趣。找我去捐血，我沒心情。就算不論功利，人做某件事情還是需要某種動力，也許是心情，也許是氣氛，也許是意義。但狗不一樣。它在任何時間，對任何事都隨時準備。它的壽命只有人的1／6，但生命力是人的6倍。

有些人愛狗，超過愛人。因為有些狗愛人，超過人愛人。

人愛人，需要先決條件：門當戶對、背景相似、外表出眾、個性隨和、興趣相同、性格互補等等，這些條件對了，人才湊到一起。狗沒這么挑。它只想跟人在一起，而且是任何人。

我把我的狗講得一副沒我會死的樣子，但當我禮拜一帶它回公司，它立刻奔向撿到她的美少女。半小時后當我離開，它繼續躺在美少女懷中，絲毫沒有依依不舍，完全忘了我們周末的狂熱。

有時，當美少女和我都不在，它也樂得躺在任何同事腳下。有時，當所有同事都不在，一個陌生人喂它吃東西，它也會吃，吃完后躺在那個人腳下。

因為它的愛沒有動機，所以非常容易轉移。人的愛有動機，所以常要置對方子死地。

我的小狗，不論體重或愛，都有一種輕盈。也許正因為它“人盡可夫”，所以比較容易幸福。也許正因為它對任何人都不會愛得死去活來，我們才覺得它可愛。

人，是不是也該這樣愛?人，有沒有能力這樣愛?

我沒有。人家說狗的智力相當于6歲的孩子，我卻覺得在愛情上，狗比人聰明很多。

我的狗相當于人的72歲了。第一次看到它的朋友都會說：“你的狗很老了!”我每天看它習慣了，沒想到它的老態這么明顯。

朋友接著說：“收養老狗，剛有感情它就要走了，不會難過嗎?”

“當然會!”這問題我想過很多次，“不過我覺得能陪另一個生命走最后一程，是一種榮幸。”

我的狗不久后會走，它并沒有教我最后的14堂課，它不懂那些人生大道理。它只用短暫的一生，教給我一件簡單的事：人生苦短，能在一起就好好珍惜。愛你的原因，就是愛你。在一起的動機，只是想跟你在一起。

(摘自《煙臺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