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瓊珊
摘要客觀義務是各國對檢察官的基本要求,檢察官當事人化也是當下刑事訴訟發展的一個普遍趨勢。刑事訴訟的固有特性決定了兩者存在著矛盾,但并不是彼此消弭的關系,而只能是如何平衡的問題。當前刑訴法再修改在即,如何正確定位二者的關系,實現控辯平等成為不可避免的理論焦點。
關鍵詞檢察官客觀義務檢察官當事人化控辯平等
中圖分類號:D926.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9-0592(2009)01-183-02
檢察官的客觀義務是當前理論界和實務界關注的熱點問題之一。客觀義務理論起源于19世紀中后期的德國,并傳播到歐洲和亞洲一些大陸法系國家,近年來也得到了英美法系和國際社會的認同,呈現出客觀義務國際化的趨勢。我國檢察機關在憲法上是法律監督機關,在傳統上繼承著大陸法系的精神,檢察官負有客觀義務。1996年刑訴修改又呈現出對抗制趨勢,在這樣的憲法定位和傳統義務下,檢察官客觀義務與其當事人化之間是否存在矛盾和能否兼容并存成為再次修改《刑事訴訟法》所要解決的不可避免的一個問題。
一、檢察官的客觀義務
自檢察制度產生至今,檢察機關的角色發生了從“國王的守護人”到“公共利益的看護人”的變遷。在現代國家中,人們普遍認為檢察官既是審判等訴訟活動的參與者,又是法治的維護者,檢察機關的主要任務是代表國家履行公訴等職責,確保法律得到公正的執行,人權得到尊重和保障。因此,檢察機關必須站在客觀公正的立場上查明案件真相,準確地執行法律。檢察官客觀義務,是指檢察官在刑事訴訟中應當保持客觀公正的立場,要以客觀事實為根據,既要注意不利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證據、事實和法律,又要注意有利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證據、事實和法律,要不偏不倚,維護法律的正確實施,維護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合法權益,保障無罪的人不受刑事追究和有罪的人受到公正追究。也就是說,“檢察機構在履行刑事追訴職能的同時,要注意尊重事實真相和維護法律尊嚴,而不應像民事訴訟中的原告那樣,為達到勝訴和擊敗被告人的目的而不擇手段或不惜一切代價。”豍
檢察官的客觀義務,是以實體真實主義和職權主義為基本原理的德國法學的產物。當時,圍繞檢察官在刑事訴訟中的任務與義務產生了截然對立的兩派——主觀派和客觀派。主觀派認為,檢察官僅僅是承擔控訴職責的一方當事人,如民事訴訟中的原告一樣其職責僅在于攻擊被告,只需要收集對被告人不利的事實和證據,而不承擔保護被告人的責任。而客觀派則認為,檢察官不僅僅是一方當事人,而且是承擔著嚴格客觀義務的法律守護人,作為公訴人其不僅承擔公訴職責,而且負有協助法官發現真實以實現司法正義的義務。主觀派和客觀派經過激烈的斗爭,最終以客觀派的大獲全勝而告終。薩維尼作為客觀派的重要代表認為:“檢察官承擔著作為法律守護人的光榮使命,既要追訴犯罪,又要保護受壓迫者,要援助一切受國家法律保護的人民。” “在對被告提起的刑事訴訟程序中,檢察官作為法律的守護人,負有徹頭徹尾實現法律要求的職責。”豎客觀派的觀點在1877年通過的德國刑事訴訟法典中得到了確認。
目前,在各國不盡相同的檢察制度中,檢察官客觀義務均有充分體現。不僅大陸法系國家規定了檢察官客觀義務,而且英美法系國家也開始強調追訴機關應承擔公正執法的義務,同時由于檢察官客觀義務體現了檢察官的基本屬性,反映了刑事訴訟活動的要求,因而也先后被規定在一些國際法律和文件中,成為了一項國際準則。
二、檢察官當事人化的普遍趨勢
刑事訴訟的目的包括懲罰犯罪和保障人權兩個方面。重視被追訴者的權利保障,已成為世界各國刑事訴訟制度發展趨勢中最為重要一個方面,并且已經成為國際刑事司法準則的一項基本要求。這種發展要求體現在刑事訴訟中檢察官與被追訴者的關系則為:被追訴者權利的擴大,對檢察官權力的限制,雙方訴訟地位的平等趨向,其結果必然導致檢察官訴訟地位的當事人化。我國1996年修改刑訴法時,也吸收了當事人主義模式的一些做法,通過在庭審階段引入對抗制因素來增強庭審的對抗性,弱化檢察官在庭審中的監督者地位,意圖塑造一個控辯雙方平等對抗的新型訴訟結構,從而使檢察官的地位也有了某種當事人化的趨向。于是,針對我國檢察官是否應當當事人化展開了激烈的學術爭論。肯定的觀點認為檢察官是訴訟的發動者,在刑事訴訟中構成了刑事訴訟中與被告相對應的、卻又不等同于民事訴訟中的原告的一方當事人。所謂檢察官當事人化是指在刑事訴訟中,檢察官不能因為代表國家和擁有國家強制力而凌駕于辯方之上,而只應是與辯方訴訟地位平等、權利義務相對應的控訴一方。豏否定的觀點則認為,檢察官當事人化不符合其作為國家機關的代表應負有的維護法制統一、客觀公正執行職務義務的法律監督者的這種超當事人的性質、職能和地位。
在英美法系當事人主義刑事訴訟中,檢察官毫無疑問是一方當事人,處于原告地位,和被告人作為當事人參加訴訟,雙方處于對等的訴訟地位,原告行使控訴權,被告行使辯護權,雙方各為自己的訴訟主張陳述理由并為此自由立證和辯論。而目前我國法律并未將公訴檢察官定位為當事人,其原因主要在于:一是根據當事人的概念,當事人必須是在訴訟中處于追訴或被追訴地位,執行控訴或者辯護職能,并同案件事實和案件處理結果具有切身利害關系的訴訟參與人。而公訴人作為國家追訴權的具體執行者,同案件事實之間并不存在直接具體的切身利害關系。二是公訴人作為法律監督機關的代表,不僅懲罰犯罪,而且維護法律的統一、正確實施,這一點是當事人雙方都不具備的。豐而筆者認為,隨著我國控辯式庭審方式改革的推進,我們必須重新審視公訴人的訴訟地位,確立公訴人的當事人地位,確立公訴人與被告人為同等訴訟地位主體的訴訟結構,以根本實現控辯平等,實現訴訟民主與公正。
對于第一個理由,筆者認為可以從刑事訴訟本質和檢察官角色的產生來重新認識。對抗制作為一種訴訟制度,其本質特征就是在訴訟中進行法律規范下的對抗,其精髓在于平等主體間的競爭。在刑事訴訟中,由于采行國家干預主義,這種競爭體現為國家(政府)與個人的對抗,亦即:辯護方與擁有國家強大追訴權并天然有著濫用傾向的權力機構相抗衡,它表現為公民權利對國家權力的抵制作用。豑遠古時期,國家并無司法機關,也不以司法為其職能,當時的公理思想與報復觀念結合在一起。隨著時間的推移,產生了“君主治安”的觀念,凡擾亂秩序和施用暴力的罪過,都被認為侵害了君主所要維護的治安,亦即“承認犯罪行為不僅損及受害者個人,并損及國家,國家應設法加以相當處罰”豒,及至司法權走向獨立,法官成為制約王權的力量,但國家維護和平的職分仍然存在,它體現為一種檢控性質的權力,也就是糾舉犯罪。再到后來皇家檢察官出現作為國王檢控職能的代理人,國家作為控方當事人才算是實至名歸。隨著資產階級革命的勝利,司法獨立機制和無罪推定原則的確立,一些國家率先建立審控分離的新制度,徹底否定了糾問式訴訟,模塑了控辯審三方組合的經典刑事訴訟范型。它“吸收了糾問程序中國家、官方對犯罪追訴的原則,同時又保留了中世紀的無告訴即無法官原則,并將這兩者與國家公訴原則相聯結,產生了公訴人的職位:檢察官”。豓因此,在一定意義上,正是檢察官塑造了近代抗辯式訴訟,期旨檢察官成為訴訟一方當事人,因此刑事訴訟并非與國家毫無利害關系,在某種意義上,它是國家刑罰權是否存在與能否實現的過程。
檢察官當事人化的基本出發點是為了實現控辯平等,故筆者認為第二個理由可以從控辯平等與法律監督之間并行不悖的關系加以厘清。控辯平等包括平等武裝與平等保護。前者意味著刑事訴訟法應當為控辯雙方提供對等的攻防手段,賦予檢察官和被告人對等的訴訟權利和義務;后者則強調在司法層面法官對雙方的對等保護。控辯平等制度設計的目的是為了保障裁判結果的公平性和正確性。與控辯平等的制度設計一樣,法律監督的制度設計也是為了保障和維護法律的正確實施,實現公平正義。法律監督是我國法律中的一個專門術語,指國家檢察機關為保證法律的正確統一實施而依法進行的監察與督促。豔法律監督包含了對法律實施的多方面監督,其中就有對審判活動的監督。而對審判活動進行監督的目的,同樣是為了保障裁判結果的公平性和正確性。這與控辯平等的制度設計是一致的。另外控辯平等與法律監督的指向不同,控辯平等所要解決的是辯方與控方的關系問題,而法律監督在審判過程中主要是對人民法院審判活動是否合法進行監督。因此,用控辯平等來否定法律監督,在邏輯上是講不通的,控辯平等并不排斥法律監督,而法律監督也并不必然導致控辯失衡。
三、檢察官負有客觀義務與檢察官當事人化之關系
從訴訟法制史的角度看,檢察官源生于糾問式訴訟制度向職權主義訴訟制度轉型的過程中。糾問主義訴訟制度將公權力引入刑事訴訟,完成了刑事司法由社會私力救濟向國家公力救濟轉化的歷史使命,但同時又忽視了對被追訴人的權利保障。后來,啟蒙時期的抗辯主義訴訟解決了這一問題,形成了控辯審三方組合的經典刑事訴訟范型,產生了檢察官這一公訴人職位。從檢察官設立的歷史初衷來看,如果說塑成控辯式訴訟乃是希望檢察官成為訴訟一方當事人,那么“客觀公署”、“守護法律”,則充分體現了檢察官的客觀義務。由此可見,檢察官當事人化與檢察官客觀義務共同構成了檢察官的創設初衷。豖
另外從對兩大法系中檢察官客觀義務與當事人化并存的現狀考察分析,我們也可以得知二者是可以兼容的。在職權主義的大陸法國家,以實體真實為刑事訴訟的基本價值取向,強調檢察官負有客觀義務是其司法傳統。檢察官自誕生時起就被賦予了三重使命:第一是確立訴訟分權原則,防止法官的擅斷;第二是用檢察官來控制警察活動的合法性,防止警察國家的產生;第三是創設檢察官來守護法律,使客觀的法律貫通于整個刑事訴訟程序。檢察官被賦予了“法律守護人”和“法治國棟梁”的角色。豗但二戰之后,歷來注重使用國家公權力保障私權利的大陸法系國家近年來的司法改革也開始注重被追訴人權利的保障。英美法系國家堅信對抗是發現真相的最好方式,并以此為前提在早期的訴訟程序中奉行“競技性司法理論”。檢察官和被告人分為一方當事人,自由競爭,任何一方都沒有幫助對方的責任。由于控方實際享有強大的優勢而造成控辯不等,所謂的“自由競技”訴訟過程演變為以強凌弱的“競技場”,“兩造之激烈混戰,甚至導致檢察官亦往往走上了偽造、變造證據,威脅收買證人之路”,豘實與發現真相無益。所以,到了19世紀中期,在公正程序下尋求真實的理論逐漸取代了之前的“競技性司法理論”,并隨著內涵的豐富與發展,實質上也已吸收了大陸法中檢察官客觀義務的理論精神,只是在提法上為“公正執法的義務”。在英美法國家檢察官的公正執法義務,即不能不惜代價的謀求勝訴,而應對被告人負有公正義務,公正無偏地向法庭展示有利于和不利于被告人的全部事實,公平行事以協助法官實現正義。因此,無論在大陸法系還是英美法系,檢察官客觀義務與當事人化是能夠兼容并存,相互融合的,只是對二者的沖突,不同訴訟傳統、法治傳統的國度都各有自己的選擇方式和選擇根據。
從德國“主觀派”與“客觀派”的爭論到日本“新客觀義務論”的出現,檢察官當事人化與檢察官客觀義務一直是理論學說與制度創設的爭論焦點,可以說,二者并不是彼此消弭的關系,而只能是如何平衡的關系。如果過分強調對抗性,忽視檢察官“準司法官”屬性及其客觀義務,將導致控辯實質的不平等,造成司法實踐中很多不公平現象;而如果僅僅強調檢察官的客觀義務,則容易陷入救濟的職權原則的窠臼,最終也會否卻辯護方存在的主體性。因此,檢察官當事人化與檢察官客觀義務從檢察官產生之日始就一直是并列存在的,關鍵是如何平衡的問題,任何一方的失衡都不可能實現真正的控辯平等和公平正義。在實現檢察官當事人化的同時強調其客觀義務可以避免因過分當事人化而淪為打擊犯罪的工具,在檢察官恪守客觀義務的同時實現其當事人化可以更好地使控辯雙方趨向實質平等,從而達到實體真實和程序正義的最佳結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