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共管”神話的迷思

陶　杰

總理溫家寶訪問歐洲，對西方學者提出“中美共管全球”的概念公開回絕，予以駁斥，并重申中國屬于一個多極世界。

世界由中美兩國來共管?聽來天方夜譚，其實學術有據。“中美帝國”(Chimerica)這個字眼，是英國新進歷史學家費格森首先提出的。費格森是英國右翼思潮的一位代表，曾著述《帝國論》(The Empire)，為19世紀英帝國對現代文化的貢獻，著墨甚濃。費格森也信奉自由市場的資本主義，他的著作出版在美國金融海嘯之前，為歐美的銀行體系不受監管的“市場自由”。唱了一支頌歌。豈知巨著出版未幾，西方的銀行體制就因為借貸無度，泡沫爆破，費格森的英明論斷，現眼落空了一回。

以這樣一位新帝國主義的代言人，忽然提出“中美帝國”的新觀念，有點像黃鼠狼給老母雞拜年。Chimerica這個新的英文詞，也照顧了包括《中國不高興》的幾位作者在內的中國人的面子心理，在排序上居然中先美后，也很能讓中國人聽了就爽了一把。

然而，中美共治全球，怎樣“共治”?首先在人類歷史上，只有一霸獨大、贏者通殺的至尊扛鼎之勢，并無雙峰插云、眾禽啁啾的兩強共峙之局。不錯，在歷史上，羅馬一度雄踞地中海岸，同時西漢的中國，也是盛世帝象，但2000年前，交通不利，外交不張，羅馬和西漢互不往來，史屬“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從來沒有達成“羅漢共治、三界琉璃”的統一盛世。東羅馬帝國崩潰，中國已值唐朝，西方進入教廷獨裁的中世紀黑暗時代，以至后來蒙古人縱橫疆土，意大利的馬可·帔羅來華，把“中國概念”最早向歐洲進口，也從來沒有人興起“中歐共治”，一起組織一支東西方的十字軍遠征中東的狂想。

誠然，從沒有人提出過的，絕不代表不可以率先突破，“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是勇敢的”。然而，中美共治全世界是怎個“共治”呢?即使一家公司，兩大股東，股權也必有一方持有51％，另一方是49％，在關鍵的時刻。最后還是51％的一方強勢一籌。中美共治，中國是51％的一方還是持有49％的股權?憤青沒問，費格森也沒說。

中美共治世界，如果由中國負責管理東半球，美國主宰西半球的文明，就像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東歐歸蘇聯華沙公約，西歐屬美國的北大西洋公約組織一樣，其中又如何劃分?是巴基新坦聽中國的，印度聽美國的?只要中美都成為一對婚媾的父母，兩位家長，父親臉色一沉，媽也干咳一聲，做孩子的自然俯首守規矩。可是，大國如俄羅斯，小至新加坡，這一類形象中性，形跡可疑的，歸爸爸寄養，還是由媽媽教導?中美共治世界，普京往哪里擱?中美琴瑟和諧，萬一俄國刻意偏要插一腿，變成“第三者”，“雌雄共治”，橫生枝節，變成“二奶亂政”。驟起風雷，美目即使能當個體弱多痛的咸豐皇帝，中俄之同，又能擺得平東西宮的同道堂?

還是“中美共治”，不以普世的地理劃界，以中國的倫理分工——男主外，女主內，以太極圖為靈感，西方為陽剛，東方屬陰柔：美國的武器精良，內維護世界和平。外抗御外星人入侵，美國有責；但中國外匯儲備全球占優，料理金融財政，處理南北半球的貧富懸殊，由中國來領導。如此則謀業濟世，相夫教子，中美共治，并成水火并存，天圓地方的終極和諧?

“中美共治世界”，不能是一句口號，還須要哲學的論證。凡此種種，費格森之流沒有什么深入的闡述。對于假大空口號的發明，中國人獨步全球，英國學者，美國政客，憑一個Chimerica的烏托邦名詞，能把中國的憤青逗得大樂，可瞞不過充滿睿智的中國領導人。

況且武打明星成龍，及時澆了一盆冷水：“中國人是需要管一管的”。中國人自己也受管無方，又豈能謬想跟美國一道，管全世界?況且有許多問題，如索馬里的海盜，朝鮮的導彈，北冰洋的消弭暖化，拉丹和塔利班的游擊勢力，都不是中美都能拍胸脯說了算的問題。費格森把復雜無比的國際局勢，簡約成黑白二分的花燭洞房，英國的歷史學家淪落至此，不由得叫人心寒。

中美怎樣共治?美國若有誠意，不必開放太平洋。不如把太平洋中央的夏威夷，交由中美共管，作為一幅試驗田看看。奧巴馬肯嗎?別做夢了，對不?溫總理在歐洲，嚴正拒絕此一糖衣炮彈。世人皆醉我獨醒，說明我國作為一個負責任的大國，尊嚴之中不失謙卑，精細之外不乏大度。美國獨食，中國固然不高興，別以為分我一半餡餅，我就高興了?焉知不是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