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冠軍
在我所居身的墨爾本,兩性關系與家庭暴力是報紙、電視上比較活躍的一個話題。當地對性的相當“開明”的文化視野與詮釋,使得這個城市里“正式”的兩性關系(包括婚姻關系、長期的同居伴侶關系、男女朋友關系等),伴隨著相當高比例的“cheating”(即出軌),有時甚至是雙方“各自出軌”。
態度盡管“開明”,但根據我這些年來的觀察,墨爾本人還是同大多數的中國人一樣,對自己伴侶出軌實際上還是相當惱火的(換言之,“開明”只是對己不對人),并因此整個社會范圍內出現數量居高不下的家庭暴力。當地電視臺更是從美國引入一種極具人氣的綜藝節目形式,實際上就是專門給日常生活中那形形色色帶有“cheating”的性關系,在節目舞臺上公開地進行幾方“對質”,然后讓激動狀態中的男女當著攝像機和現場觀眾的面彼此吵架乃至打架。在這里我們看到資本主義的實用主義精神:彌散性的家庭暴力既已成為解決不了的現實狀況,不如讓它們同時給人們制造大量綜藝娛樂,為社會穩定發揮一些積極力量——要打可以到電視上來打,還有錢拿。
下面的這個故事,是發生在我認識的一對夫婦身上。
這對夫妻結婚5年了,從第三年起,妻子就開始知道丈夫外面有“cheating”,而3個月后,丈夫也開始知道了妻子知道自己的“cheating”。之后,彼此都繼續裝作不知,丈夫還是每天回家、也還是很照顧妻子和孩子,妻子也就接受了這種狀況,反正“cheating”在這邊也沒什么“大不了”,很多家庭都有,日子也就這樣過著……
然而有一天丈夫回家,卻對妻子坦白承認自己在外面有了外遇。在這“承認”的一刻,妻子瞬間所感到的,不是因丈夫“坦誠”所產生欣然,而恰恰卻是一種絕望性的深度恐慌,盡管這一刻她只是“知道”了自己早已知道的東西。在她的腦海里立即出現的問題是:“他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
妻子直覺感覺到,那永遠不只是一個“承認”,而總是包含著溢出性的“更多”,比如,他現在完全愛上了外面那個女人、準備提出離婚……這實質上就是精神分析的一個重要論點:日常生活中的表述,總是在它表面所宣稱的“字面內容”下面,隱秘承載了更多的東西,即使是在最私密的兩性關系領域。盡管我到現在也并不知道該“承認”背后的“更多”到底是什么(由于這直接涉及他們家里隱私,我特別跳過去而沒有去探聽),但那對夫妻不久就分居了,鏡破不再能圓。
為什么“承認”背后一定有隱秘性的“更多”?那是因為:如果不含有這層隱秘的、溢出性的“更多”,那么就根本不會出現這一“坦白”的“承認”。“坦白承認”本身,永遠不只是坦白承認。
正是具有如此之變態結構,“現代”的兩性關系才會結構性地遠離“純真”;也正是在如此的“現代社會”中,《絕望的主婦》才會登上美劇熱播之首。在家庭主婦之“絕望”這方面,伊迪絲·華頓那部曾被改編為好萊塢大片的小說《純真年代》,是本不可不讀的書。一直到全書之末,讀者才獲悉,男主人公的那位妻子——全書中唯一仍保持純真的角色——也并不“純真”:她實際上從頭到底知道自己丈夫的感情出軌(日常生活下面的溢出性的“更多”),但她正是以那表面的“純真”方式(即以深藏不露的方式裝作一無所知),使得她丈夫最后在她本人去世之后,都未能下決心走向那另一個女子……換言之,丈夫因感情出軌而對家里的太太假情應付,卻因為太太的純真而選擇假情到底,而更令人難堪的狀況就是那份“純真”本身,讀者最后發現了它的“真相”。
假如我認識的那對夫婦能一直彼此偽裝“不知道”下去,那么,他們或許也能成為占墨爾本總體統計之絕對少數的一對能白頭偕老的“純真夫婦”。然而,這份“純真”,竟然是被一方的“坦誠”所破壞,假情到底反而可能長遠。
大人們教導小孩子,“真”只能被“假”來破壞,而實際上在大人們的日常世界里,“真”可以是被“真”來破壞:我們現實生活中最痛苦的問題,還不是“真”被破壞、破鏡難圓,而是——鏡不破時的那個“圓”。被傷的“心”、遭破的“鏡”本身就是“假”的,那么傷人者破鏡者固可恨,但那假心假鏡不更是變態?從兩性領域的現實狀況,我們就可以看到日常世界的那結構性的變態。
是故“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的“悼紅軒”主人,索性賈寶玉甄寶玉一起登場,索性“真事隱”“假語存”,索性日常現實套著太虛幻境。一鏡“風月寶鑒”,照盡人間假假真真這部用“一把辛酸淚”寫出來的巨著,篇首即“立意”分明——“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今天一眾“紅學家”們把“紅學”搞成“曹學”,實是因為現實生活中的這批人讀不懂雪芹書,只能轉而去搞雪芹人,捕風捉影地去“索隱考證”作書人的七舅舅八姑媽做做學術狗仔隊,今天亦能成“家”。
在大人們的日常世界里,“表述的字面”內容其實是“幻”;“真理”其實是意識形態;“坦白承認”永遠不只是坦白承認;“純真夫婦”因“真”而分因“假”而存……當你對這一切都“見怪不怪”了,你就長成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