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 遠
摘要我國西部農村中在相當多的刑事案件的處理過程中都能見到“從俗不從法”的例子。這種情況的產生一方面與我國西部農村地區的特殊背景具有重要聯系;另一方面,刑法的“外生性”與民間非制定規則的優勢也是造成國家制定法《刑法》在我國西部農村地區刑事法制進程中被擱置的重要原因。
關鍵詞刑法國家制定法民間非制定規則
中圖分類號:D91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9-0592(2009)05-281-02
我們知道,法律在更深的層次上是一種文化現象。法律作為調整人與人之間關系的一種手段,必然受到人口、經濟、地域、生活方式等影響。具體到我國西部農村地區,近年來社會結構呈現出了根本性的轉變,國家權力與農村社會之間的關系日益復雜。國家公權力日益擴展及深入到西部農村領域,使得原有的“鄉土社會”豍之種種都發生了變遷。這種變遷無異是分析我國西部農村地區刑事法制進程中多元法律的前提。具體而言,在現代化國家和法制構建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會出現諸如:國家制定法與當地風俗與習俗是否沖突?糾紛解決所的依據是否僅僅有國家制定的《刑法》本身?非國家制定法在我國西部農村地區刑事案件解決中是否有適用的可能性?等問題。筆者無意將種種變遷羅列于此,而是更傾向于了解變化的同時分析多元的法律存在的合理與不合理因素,分析作為國家制定法的刑法為什么被擱置的原因。
一、 被擱置的刑法
(一)一個無法被忽略的事實
讓我們先來看一個筆者在調研中發現的一個涉及廣西壯族自治區三個縣,前后長達十年的有“青山堂”地區土地山林權屬糾紛案例。在本案中,陸續發生了一系列嚴重的械斗事件,但最終卻調解結案的案例。
“關于沖尾屯與柳村屯土地山林權屬糾紛……自有沖尾屯一百多年,與柳村屯毫無糾紛。但不知何故,柳村人于1992年3月14日,以“柳村封山委員會”為名,實然向沖尾村民寫出警告牌于在權屬沖尾群眾六結坳(雙方具爭議一地名)的耕地中,不準任何人在此范圍內造林和種農作物。1993年7月20日,柳村有七十余人分別帶來砂槍,大刀,木棒等兇器來青山堂搶生姜,并不斷向沖尾十二人開槍射擊。沖尾陳祖元等人被擊傷。1994年10月31日,沖尾村民陳尚坤夫婦二人去“六結坳”(“青山堂”地區某地名)責任地收木薯,當日下午柳村村民帶各種兇器,殺死沖尾村(沖尾屯)村民韓福鳳被殺死。……由于已經出現兩次持槍械斗事件,地方政府最終組織調解,在廣西壯族自治區象州縣政府、金秀縣政府、中平鎮政府、六巷鄉政府大架村委、青山村委、以及地區處糾工作組的主持下,二零零六年沖尾屯村民與柳村村民達成了調解協議,約定“青山堂”地區(雙方主要征地)及地上附屬物歸兩方共同所有,從此雙方相安無事至今。”豎
在本案中,我們看到,在沖尾屯與柳村的土地山林權屬糾紛過程中,出現了兩次大規模持槍械斗實踐,雙方在兩次械斗中各死一人。按照我國刑法第二百九十二條規定,“聚眾斗毆的,對首要分子和其他積極參加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有下列情形之一的,對首要分子和其他積極參加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二)聚眾斗毆人數多,規模大,社會影響惡劣的……(四)持械聚眾斗毆的”;“聚眾斗毆之人重傷、死亡的,依照本法第二百三十四條、第二百三十二條的規定定罪處罰。”本案中,兩次持槍械斗人數不可謂不夠多,規模不可謂不夠大,社會影響不可謂不夠惡劣,除此之外雙方在械斗中各有一人喪生。但就是這樣一起規模大、影響惡劣且有人喪生的案件中,并沒有見到當事人被國家法(具體即我國刑法)所追究,而是以“調解”這樣一種民間法意味十足的手段得到解決。值得注意的是,這套民間糾紛解決機制沒有得到過任何國家法律的正式認可,但其解決糾紛的效果卻是很令人滿意的,如同案例中所說“至今雙方相安無事”。
(二)國家制定法被擱置的背景——變遷中的西部農村
上文已經提到過“鄉土社會”這個概念,費孝通先生曾在其《鄉土中國》一書中,將20世紀40年代的中國“鄉土社會”進行了深入的分析。在他看來,中國社會的基層是具有鄉土性的,而鄉土性的最大特點在于:“鄉村人口是附著在土地上的,一代一代的下去,不太有變動”。盡管農村人口增加會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人口流動,但大多數的村民都以“村落”聚居,并且生于村落死于村落。在費孝通先生看來,這種狀態下的鄉村,是“沒有陌生人的社會”。在費先生構筑的圖景中,這種社會“法律派上用場的情況很少”豏,但事實上的鄉村社會卻更為復雜一些。隨著國家政權的建立與深入以及法制建設的進程,費孝通先生筆下的“鄉土中國”變得不那么純粹。具體到刑事法律關系中,最具代表性的兩種制度即國家制定的我國現行刑法與民間解決刑事糾紛常用的“私了”豐制度。在這里,我們能更為真切地感受到我國西部農村中存在的多元法律,尤其是作為國家正式制度的代表與民間非正式制度的代表,兩者之間的沖突與融合。
二、 為什么國家制定法——《刑法》被擱置
“中國西部農村相對于我國其他地區的現代化具有一系列的‘后發性特征,由此決定了這些地區是中國傳統法律文化因素保留較多的地區。”豑我國西部農村地區由于其相對封閉與落后得以保存了中國鄉村更多傳統的形態,因而中國西部農村中,民間的非正式制度的影子更為常見,對村民與村民關系的影響更為廣泛和深刻。在我國西部農村地區、特別是少數民族聚居區中,在相當多的刑事案件的處理過程中都能見到“從俗不從法”的例子。是故,在這一背景下,刑法被擱置就顯得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了。
我們回到上文所引案例。具體而言,筆者認為這個案例中更值得注意的是,相鄰的兩村人為了一塊地的權屬糾纏了十年為什么一紙協議就能使雙方握手言和?在這十年當中,為什么國家法未能發揮應有的作用?在這個案例中,雙方村民“規避”了國家法,司法人員有時為了有效地處理案件也并沒有“嚴格依法辦事”,于是國家法在這一場合中被“閑置”,原因為何?往往認為這是民眾不懂法,沒有維權意識所致,但仔細研究一下這個案例我們便會發現,這種看法恐怕是一種過于表面化的偏見。我們在調研中發現,雖然雙方村民并非對我國現行刑法了解的多么透徹,但村民都知道法律規定了“殺人要償命”,“不能亂搶東西”這些比較樸素的法律意識。那么,在這個案例中出現上述情況的原因,就值得我們深究了。
(一)刑法的“外生性”——與我國西部農村的脫節
從歷史傳統上看,國家制定法很難觸及的西部農村地區,村民們祖祖輩輩都沒有在傳統上適用國家法的習慣,而是依靠“村規民約”這一民間非制定法表現來解決彼此之間的糾紛。這些規范經長期地反復適用,已內化到國民的內心深處,并習慣性地指導著人們今天的行為。而相對地,我國刑法,更甚至國家制定法在這些領域內則沒有如此深厚的歷史積淀。因此,刑法就在我國西部農村地區就具有了“外生性”的特點。我們必須承認,在我國西部農村地區,《刑法》或者說國家法對于當地民眾來說是陌生的,要使它得到普遍遵行需要強大的外來壓力。《刑法》甚至法院本身,對本案中涉及到的村民而言,都是較為遙遠的概念,在他們眼里,《刑法》以及法院的威信并不如在案例中參與調解的有關機構更具權威。而糾紛解決中常用的“私了”或者說“調解”規則,則是廣大民眾在社會生活中不斷體驗、博弈而形成的一種規則,具有原發性,是社會自然衍生出來的,因而民眾更容易遵守它。于是,村民們自發自覺地選擇了“私了”。于是就出現了在上述案例中,包括案例中的受害一方沖尾屯村民也只是要求村委介入加以解決問題。并無任何一個村民要求司法部門介入解決土地山林權屬糾紛,也沒有人提出過要告到法院。
但顯然,刑法的“外生性”并不能完全合理地解釋刑法為什么被擱置的原因。筆者也不得不承認,因為刑法具有“外生性”,我國西部農村地區沒有適用刑法或者說國家法的傳統這一說法,是不能從根本上說明問題的。所以,刑法的“外生性”也許是原因之一,但并非是最根本的原因。那么更深層次的原因就在于,廣大民眾最了解他們的生存狀態,最了解自己需要什么,他們并不會為了守住傳統而遵循傳統,什么樣的事物對他們有利,能使他們生活得更好,他們就選擇什么。在民間的非規范制度與刑法或者說國家制定法的選擇問題上也是如此。民間非正式規則是在社會實踐中產生的,是民眾生活經驗的總結,它往往能夠很準確地反映人們的利益需求。而國家制定法則多是人為設計和建構的,它的產生方式便決定了其很容易與社會生活相脫離。這種現象在中國更為突出。具體到本案中,對于不了解司法機構如何運作,法律如何準確規定的村民,國家制定的《刑法》固然存在,但卻仍然難逃被“擱置”的命運。
(二)民間非制定法的優勢
國家法律的實施運行是個復雜的“內化”或說“本土化”過程,僅有法典是不能產生功能和效率的。在民間非制定法與國家制定法共同作用的社會中,民間非制定法具有及其頑強的生命力,并非沒有原因。因此,民間非制定法的優勢從另一個角度也能解釋包括刑法在內的國家制定法為什么被擱置這個問題。簡單地說,除了上述分析的民間非制定法在我國西部農村中長期積淀因而更容易被適用等原因,其適用的簡便性與靈活性,較之國家制定法有著更貼近生活,更容易為人們所接受的特點。具體到民間非正式規則的適用上,民間非制定法相對于國家刑事法律訴訟程序的繁雜,拖沓,在處理當事人間糾紛的同時還能保證處理過程的簡潔、快速。
另外,我國西部農村地區作為熟人社會的縮影,民間非制定法規則往往衍生于此,所以其總是或多或少的以維護熟人社會中社會連帶關系網的穩定為解決糾紛的出發點。這種出發點雖然可能淹沒當事人的個體性正當要求,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其實際上具有了一定的“社會本位”屬性,在各國法制由純粹的個人本位向社會本位轉型的今天,民間非制定法所天然具有的這種社會本位屬性也值得國家制定法認真對待。也正是這種社會本位性使得民間法在很多場合下,尤其是我國西部農村中更容易被適用。因為民間非制定法具有天然的“社會本位性”,這就使得一方面,中國西部農村中的民間非制定法規則有利于形成一種規則信仰心理。從另一方面來看,本土資源中的民間非制定法規則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彌補國家制定法的漏洞。從哲學意義上講,由于人的理性的有限性,任何一種規則體系都無法面面俱到,國家法也不例外,所以國家正式法律必定存在效力不及的領域,而一般來說,這些領域的秩序正是根據民間非制定法形成。民間非制定法規則有利于國家正式法律資源的合理配置和充分利用。可惜的是,我國民間非正式規則并未引起立法者的重視,無論是其本身所具有的優勢還是其對國家制定法的補充作用,在我國法律制度中都沒有體現出來。或許,正是因為民間非制定法規則這些優勢并未被我國國家制定法所借鑒吸收,這才是我國《刑法》在解決糾紛時被村民擱置的最主要的原因。
注釋:
豍費孝通.鄉土中國.鳳凰出版傳媒集團,江蘇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
豎此案例為筆者于廣西壯族自治區金秀縣調研所得案例,得到當地司法機構大力支持.
豏梁治平.鄉土社會中的法律與秩序.中國知網,http://www.cnki.net.
豐“私了”制度,在筆者看來是一種民間解決糾紛的非正式制度,屬于民間法的內容之一.
豑王勇.中國西部法律文化的基本形態與現實表征.中國法理網,http:// www.jus.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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