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土背景下的離婚案件分析

尋朝蘭 蔣愛群

摘要本文以湖南省一個人民法院的121個農村離婚案件為例,在分析121個個案中離婚原因的基礎上,總結了離土背景下農村離婚率上升的更深層次的社會原因,討論了法院對于離婚案件的審理過程。文中認為法官取證責任的轉移引起的第三方參與的減少、法庭處理方式和法官觀念的變化對于農村離婚產生了重要影響。

關鍵詞離土背景離婚案件離婚原因

中圖分類號:D920.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9-0592(2009)05-086-02

傳統的中國農村社會是“鄉土社會”,農村家庭固守在土地上,男耕女織,婚姻較為穩定。隨著20世紀80年代中國的改革開放,農村開始了非農化進程,很多人通過 “離土離鄉”或“離土不離鄉”轉入非農產業。從所考察的沙市法庭轄區來看(該法庭管轄社港、龍伏、沙市、淳口四鎮),2007年四鎮的經濟總收入為348614萬元,其中第一產業總產值為84022萬元,不到總收入的四分之一。由此可見,人們的收入來源不再主要依靠農業,非農化(離土)已經成為當今農村(至少在所研究的轄區)主要特征。

“離土”不僅改變了農民的就業、提高了農家的經濟收入,也導致了城鄉文化的交融和農民觀念的改變,這對傳統的農村社區和農村家庭都產生了巨大影響。其中,引起廣泛注意的是近年農村離婚率的不斷上升,在局部地區甚至超過了城鎮的平均水平。如江蘇中部的寶應縣,以前農村青壯年人口的離婚率不到5%(離婚—結婚比),2004年已超過30%,是全國平均水平的2倍。有人驚嘆,“離婚正在成為中國農村真正的社會問題” 。

在本文中,筆者通過對瀏陽市沙市法庭2008年1月-10月結案的121件離婚案件的實證分析,從多角度對離土背景下農村離婚的原因進行了考察,接著分析了法院的審理過程、判決結果和法官的司法理念,試圖深入探究這些因素對農村離婚案件判決結果的影響。

一、 農村離婚的原因

筆者通過對案卷的閱讀以及和處理離婚案件的法官的訪談,歸納了這121個離婚案件中引起離婚的原因。這些原因主要包括:

(一)草率結婚導致離婚

受地理條件限制以及封建思想的影響,許多農村的適婚青年往往是由他人介紹相識,在相識不久后即結婚,由于雙方婚前缺乏了解,婚后無法建立起感情,從而導致離婚。在121件案例中,因性格不合而起訴離婚的有47件,占總數的38.8%。

(二)婚外情導致離婚

在121件案例中,有47件是因為婚外情而導致離婚的,占所有案件的三分之一以上。其中男方有婚外情的16件,女方有婚外情的36件,一個案例中雙方都有婚外情的5件。可見,婚外情已經成為引起離婚的一個重要原因。

(三)不良嗜好導致離婚

這些不良嗜好包括酗酒、打牌、賭博、吸毒、買碼①,甚至犯罪等。在121件案例中,29件提到一方有不良嗜好,占所有案件的24%,通常基于這類原因提出離婚的多是女性,在這29件案例中有25件,占86%以上。

(四)夫妻長期分居造成感情破裂

這種情況主要發生在外出務工的家庭。夫妻的一方或者雙方外出務工,長期不回家,致使感情轉淡,從而提出離婚。

(五)家庭暴力導致離婚

離婚訴訟中的暴力一般多是那些大男子主義意識濃厚或性情粗魯的丈夫毆打妻子的行為。在這121件案例中,夫妻之間涉及到不同程度的毆打行為的有18件,其中17件是丈夫毆打妻子。盡管男尊女卑的思想在城市已經逐漸弱化,可是在農村仍然影響很深,而另一方面,隨著婦女對男子依附性的減弱及個性的增強,她們更加不能容忍丈夫的哪怕是偶發性的毆打行為。因此,以家庭暴力為由起訴離婚的女性的增加,從某種意義上體現了婦女民主平等意識的覺醒。

除了以上的原因,還有一些原因在離婚案件中并不占主要地位,但是也構成了提出離婚的原因的一部分,如經濟原因、一方患病、沒有子女等等。

結合農村的離土背景,可以將農村離婚率的上升歸結如下:

一是離土背景下農村婚姻倫理觀的變化。這種變化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婚姻倫理觀從家庭本位轉向個人本位,傳統的婚姻倫理屬于家庭倫理的一部分,強調家庭的價值與權利。傳統婚姻的主體不是個人,而是家庭及宗族,如費孝通所說,之所以有婚姻與家庭,是由人類社會的完整和新陳代謝決定的——人類的撫育需要男女的合作,所以產生了以性別分工為基礎的婚姻家庭。但是,現在的婚姻倫理則更多的是個人本位的,子女的撫育不再成為維系婚姻的力量,很多家庭盡管有了子女,但是一方為了追求個人感情的幸福不惜拋家棄子;另一方面是,婚姻倫理從由男性主導轉向婦女追求民主與自由的意識加強。從提出離婚的數據顯示,對于現存婚姻表現不滿的更多的是在妻子方面,她們已經從傳統的“從一而終”社會倫理觀念擺脫出來,并使用離婚的權利去追求幸福。

二是離土背景下影響婚姻穩定的因素增多,如上文中的婚外情,夫妻分居,不良嗜好等。以婚外情為例,在現今社會,婚姻中的出軌已經不再是新鮮事,從有錢人的“包二奶”到普通人的“紅杏出墻”,都已經成為人們習以為常的事情。人們對于這些行為的態度也從以前的鄙視到現在的日漸寬容。正是在這樣一個社會風氣的影響下,加之外界的誘惑,使得許多人更有可能背叛自己的婚姻。

這兩點是相輔相成的。婚姻倫理觀的變化促使人們對于離婚較之于過去更加的寬容,由此在面對婚姻的不穩定因素時更可能選擇離婚而不是努力修補婚姻的缺陷;而不穩定因素的增多使人們相信婚姻與家庭不再是牢固的堡壘,而是時刻處于風雨飄搖中,從而促使人們更加寬容的接受離婚,這樣又進一步強化了新的婚姻倫理觀。

二、 農村離婚案件的審理

“寧拆一座廟,不毀一樁婚”是人們對待婚姻糾紛的一貫做法。這和中國農村傳統的家族觀念與婚姻價值觀密不可分,傳統的家族觀念重視家庭的完整與婚姻的穩固,即使一樁婚姻已經面臨了很多矛盾和問題,但還是希望它能夠繼續維持,法院處理離婚糾紛也不例外。但從實證的角度來看,在這121個案例中,最終調解和好的只有7件,即使算上雙方和好后申請撤訴的案例,這個調解和好的比例也僅有13%,和人們對于離婚案件處理結果的一貫期望相差較大;相反,調解離婚的有47件,達到所有案件的39%。而筆者對于1988年瀏陽市三個派出法庭101個案件的統計中,調解和好的有28件,通過對比可以看出,法院調解和好的比率在下降。

為什么會發生這種變化?離土背景下法官處理離婚案件與過去有什么不同?這些變化對于農村離婚有什么影響?筆者通過在法庭的觀察以及對處理案件法官的訪談,發現以下因素影響著法官對案件的處理:

(一)法官觀念的變化

司法理念的變化是一個重要原因。這種變化首先是社會轉型的結果,在離土背景下傳統思想如傳統的家庭倫理觀對人的觀念的影響越來越小,對法官的影響也不例外;另一個原因在于法官隊伍的年輕化和高學歷化(該法庭法官和法官助理共5人,均為40歲以下,其中3人30歲以下,4人受過大學本科以上法學專業教育,1人法律大專畢業)。年輕化意味著他們對于婚姻的看法更加“前衛”:“離婚對雙方來說只是舊的結束,但更是新的開始,是新的選擇的開始”,在筆者與幾位法官訪談的過程中,總是聽到這樣的話:“法律是什么?它的內涵是什么?最主要就是保護人的自由權,民主權,婚姻只是個契約,一方不愿與另一方繼續這個契約,當然就要解除”, “每個人看事物的出發點不同,從旁人來說,和比離總是好的,但對于婚姻來說,好不好,和不和,只有當事人本人最清楚,哪怕當事人當時對事物的看法與旁人不同,甚至是錯誤的,當我們只能也必須尊重他本人的意愿。這才是對人權的最大最好的保障”②。

這些法治理念以及法官自身婚姻觀念無疑會使法官對于離婚案件處理的傾向性發生變化,使現在的離婚較之于過去更為容易。

(二)司法資源的緊張導致調離的增多

筆者在旁聽了數個離婚案件的處理過程后,發現法官處理離婚案件時存在一種通行的做法:首先調和,在無法達成雙方和好的情況下考慮調解離婚,在調解離婚無望時,作出判決。但在面對離婚與不離婚的選擇時,法官的處理方式與我們傳統的“勸和不勸離”的思想不一致:如果一方當事人離婚意愿極其強烈,盡管可能并沒有達到法定的離婚條件,在調和不成時,法官會努力說服另一方接受離婚,而不是直接判決駁回原告的離婚訴求。筆者曾就此問題問過法庭的袁法官,“從省事的角度來說,法院希望雙方調解離婚;從息事寧人的角度來說,判不離的效果沒有調解離婚的好”,“判不離仍會導致一方對判決不滿,而調解是雙方同意的,沒有不滿和上訴的現象。一般情況下,法官根據辦案經驗及對案件的了解,即使知道這次可以判不離,也更知道原告下次還是會來,因為婚姻已無法挽回,所以希望雙方能一次性解決矛盾,不必要再浪費社會資源。比如有些案件,被告堅決不離,而雙方分居并未滿兩年,但通過與原告交流,原告早已對婚姻失去信心,下次肯定還是會起訴,所以在調解時,會對被告做調離的工作。”③

盡管從法院自身考慮,在調解與判決之間選擇調解節約了司法資源,同時也顧及到案件處理的社會效果——如法官所說,調解離婚比判決不離婚更有利于社會穩定與和諧,這可以說是法官在考慮各方面因素后作出的理性選擇。但是,我們應該看到這種選擇對農村離婚產生的影響:有一部分原本沒有達到離婚條件的案件在法官的“調解”下變成離婚的結果。當然,我們不能將離婚率的上升全部歸因于法官處理方式的選擇。不可否認的是,至少——法官對于調解的選擇在一定程度上使得離婚變得更加容易。

(三)第三方參與的減少

在法院進行司法改革以前,法官肩負著對案件進行調查取證的責任。據法院工作了二十多年的李主任介紹,對離婚案件進行取證時,除了聽取雙方當事人對自身婚姻狀況的說明以及維持婚姻的意愿以外,法官通常還需要對當事人的父母、熟悉當事人情況的鄰居以及村干部等進行調查,他們的意見是離婚案件不可或缺的證據。盡管法律沒有規定,但這是一種約定俗成的做法。

從上可以看出,司法改革前離婚不是夫妻兩人之間的事情,而是關系到夫家和妻家兩個家族的事情,離婚可能使家族的聲譽受到損害,使通婚的兩個大家庭本來友好的關系因為離婚而陷入僵局。這些原因促使第三方參與到案件的處理中,同時,法官的調查取證也為他們的參與提供了平臺。他們的勸誡、調解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法官調解和好的順利進行。

法院進行司法改革后,法官從調查取證中脫離出來。調查取證的責任落到律師和當事人的頭上。盡管律師也會調查當事人的親屬對于當事人婚姻狀況的看法,但是,為了支持自己的主張,律師在進行調查取證時,不可避免的會盡量地獲得對自己一方有利的證據,而避免對自己的主張不利的證據——“選擇性舉證”的結果可能使得雙方的證明事實完全相反;證人出庭作證率低,書面證詞往往使得法官難辨真偽。最終的結果是:法官對于兩方親屬的書面證詞均棄置不用,只根據雙方當事人的辯論做出判斷。可以說,這種體制上的設計無意中排除了第三方對于對離姻案件的參與,同時也使得調解和好的難度在增大。

三、結論

通過對121件離婚案件的實證調查,筆者總結了案例中引起離婚的原因,進而分析了離土背景下農村離婚更深層次的社會原因,并對法院審理離婚案件方式的變化以及這種變化對于農村離婚的影響進行了分析。通過分析,得出以下結論:

第一,離土背景下婚姻觀念的變化使農村離婚率逐年上升。這主要表現為對離婚日漸寬容的態度和對幸福婚姻的追求,促使人們不斷地努力擺脫枷鎖,向著幸福生活邁進。

第二,司法理念的改變和人們的婚姻觀念的變化相互強化導致離婚率的上升。在處理離婚案件時,法庭審理方式和法官觀念的變化更加傾向于將婚姻從家族、社區中脫離出來,僅僅當成是當事人自己的事情。司法理念的改變進一步強化人們的婚姻觀,共同促進離婚率的升高。

第三,離土背景下人們的行為方式落后于日漸進步的婚姻觀。一方面人們追求幸福美滿的婚姻與愛情的觀念加強,而另一方面草率結婚、婚外情、不良嗜好等現象增多,兩者互相矛盾。離婚率的逐年上升向人們敲響了警鐘,提醒人們要更加慎重、理性的對待婚姻。

注釋:

①“買碼”又稱為“地下六合彩”,是相對于正規的六合彩而言的,六合彩是由香港“六合彩”公司經營的商業性博彩項目,經港府注冊批準,在全港發行。在內地不少地區蔓延的地下“六合彩”,僅要求碼民在1-49中選出一個數字,如果符合當期香港“六合彩”開獎的特碼,就可獲得40倍于所押賭注的獎金.

②③采訪沙市法庭袁法官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