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尼黑的藍天

陳丹燕

慕尼黑的藍天，藍得像天堂一樣。那金燦燦的陽光，像厚厚的金色蜂蜜涂在新鮮的面包上一樣，涂在藍色的天上。

巴伐利亞有著全歐洲最藍的天空，所以大家都說，這是上帝最眷顧的地方。這里的人，特別愛上帝，到處都能看到有著一個洋蔥般圓頂的天主教堂。每天清晨，我都是被教堂的鐘聲敲醒。那時我住在帕辛附近的一個三層閣樓上。我房間的窗斜斜地對著天空。一睜開眼睛，就看到金藍的晴空，但它卻使我流淚。有時仰頭，突然看到如此的藍天，才想到，我從來不曾看到過這樣的藍天。我也不知道，那些細小的淚珠，是因為歡喜，還是因為傷心。

那教堂的鐘聲在藍天和陽光里久久回蕩的時候，你會覺得，能夠真正相信上帝的存在，實在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只是我從小生活在一個唯物主義者的家庭，失去了相信上帝七天造人的可能性。我是一個沒有宗教信仰的人，孤獨地在巴伐利亞的教堂里走進走出，看耶穌在十字架上溫柔地流著鮮紅的血。有時候心累了，也到教堂去，燃一馬克圓燭，坐在微微跳躍的燭光后面，靜一靜心。但我從不要求什么。我明白這是別人的上帝，我不能對他說什么。

一個德國人曾經問我為什么看上去好像懷著心事。

那天是復活節假日，我們一起去巴伐利亞的森林玩。森林里的空地上開著紫色的小花，那就是茜茜公主的森林，她的爸爸對她說過，當你心情煩悶的時候，到森林里去，并呼吸那里的新鮮空氣。假日里，有人玩著飛機，讓飛機在天上畫出一些優美的弧線。遠處的施塔恩貝格湖和阿爾卑斯雪山，像圖畫一樣嵌立在森林的開闊處。

我說十全十美的藍天有時讓我傷心。

他用長長的手指驚奇地指著森林上方的藍天，問為什么。那金發在藍天下閃著的光，讓我想起小時候，小時候我曾有過一個洋娃娃。那金發像一個童話故事，遙遠地，令人不能置信地閃爍在我童年的想象里面，象征著一些非常優美的事物。

我說我并不知道為什么。

我知道藍天那么大，那么干凈，那么甜蜜，而我卻不是一只鳥，我只能遠遠地望著藍天。有時我在沒人的地方對著藍天流淚，但眼淚并不能把我變成一只鳥。

（一凡摘自云南人民出版社《今晚去哪里》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