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 熙
說起來,我和山是有緣分的。
小時候寄養在親戚家里。那是湘西南的一個小山村,周圍都是層層疊疊的山、蓊蓊郁郁的樹、曲曲折折的山路。湘西的山勢,從湘西北到湘西南,并無二致,也秀,也奇,也險。只不過,湘西南沒有孕育出沈從文、黃永玉這樣的大師,注定了它的山水只能湮沒無聞。當地物產豐富、民風淳樸、山泉甘甜。在群山環抱中長大,每日無非攀巖爬樹、抓魚摸螺,除了對父母的思念經常帶給我小小的煩惱之外,日子其實是簡單而快樂的。
七歲那年,終于回廣州與父母團聚了,我們住的地方,就在白云山腳下。當時廣州城市規模不大,白云山偏安于城市邊緣,周圍仍是一派田園風光,是孩子們游戲的絕好去處。自古嶺南多佳果,什么楊桃、番石榴、木瓜、芒果,隨意地生長在山間、壟畔,很多可吃之物似乎都沒有主人,一任小淘氣們隨手摘了就吃。山上還多奇花異果,比如一種大朵的紅花,于欲開未開時摘下,用力吮吸花萼,會有甘甜的汁液涌出,其味尤勝蜂蜜;還有鹽酸杈,小孩子叫它“咸鹽”的,是一串串綠豆大的暗色小果子,表皮結了層薄薄的鹽霜,吃起來酸酸咸咸,很是過癮,用來代替榨菜,擺在早餐桌上也不覺寒酸。就連樓前屋后的白玉蘭樹,除了貢獻它獨有的幽香,還另有用途:把吹落的花瓣收集起來,可以賣給市里的香水廠。這是孩子們偶爾幫補家用的好來源。山的饋贈,讓我在物質貧乏的年代,度過了一個豐足的童年。
后來,又隨父母遷回了湖南。住的地方還是郊區,老虎山下,一個叫做桃花坳的地方。老虎山上沒有老虎,桃花坳卻名副其實地種滿了桃樹。每到春天,桃花坳便美得不似人間,滿山遍野的桃花若云霞般燦爛。那個地方到現在都沒有通公共汽車,而花期一到,市里的人們便扶老攜幼,或騎車、或步行,到桃花坳賞花、采花。那時我們的日子仍是清貧,但每年一次的花期卻讓我成長的歲月如歌。慢慢地,房子多了,桃樹少了,后來干脆絕跡了,而在我考上大學以后,我們一家也搬離那個地方了。
于是跌落塵埃,一去經年。
剛結婚時,我們住在越秀山上。房子很舊,屋后是一面山坡,長滿了不知名的繁茂花木。有朋友探望,見了這面山坡,皺眉道:“就怕滑坡?!笨墒俏覀儎倓偨Y束了落魄的單身漢生活,再舊的屋子也是天堂。內心寧靜的日子,重品山居滋味,自與童年少年時代不同,只覺現世安穩、歲月靜好。風和日麗的日子,山坡上花枝搖曳、草木蔥蘢。風雨至,則風聲、雨聲如戰鼓,山影、樹影交相輝映,竟有豪邁氣象。閑來無事,常到山上四處游逛,走遍越秀山各處名勝。山色最美還是在春天。遠望已是珠圍翠繞、云蒸霞蔚,高的是木棉、紫荊,低的是杜鵑、芍藥、大麗,各色應節花木趕不及地怒放,一座山像是要燃燒起來。近觀則霧鎖山嵐,濃香撲鼻,經久不散。
我一直認為,我個性中一切與善、與美有關的特質,都緣于山的啟迪和賜予。我深信,山的秀美與沉靜能夠撫慰人的心靈,使人懂得珍惜平實的生活,且在平實中仍存有理想,又使理想漸漸沉淀為腳踏實地的追求。我成年后的諸如生子、深造、轉業等等關于人生的重大決定,都在那間小小的山居里作出,并且至今不悔。
幾年前我們又遷了新居。新居在白云山畔,距離我兒時住過的地方只有兩公里。雖然新居寬敞舒適,出入也以車代步,而幾年來,兒子上學、我們上班,每天都早出晚歸。又在新單位里打拼,身心疲累。童年時眷戀的山近在咫尺,卻鮮少依偎。于是心靈開始蒙塵,神情漸漸憂郁,追逐失去方向。
某日要到廣外辦事,路程很近,索性沿著山邊小徑,經云溪公園,過鳴泉居、白云山西門,一路迤迤邐邐走了過去。在我的身邊,一側是喧囂的公路,車流滾滾,紅塵萬丈;另一側是山,林海層層,沉默而寬厚,蕩滌一路塵埃。山勢迂回平緩,如流淌的音符,慢慢地沁潤我的心田。松濤陣陣,那是山的絮語,直抵我的靈魂深處,與我溫柔對話。那一刻我明白,與山的緣分將縈繞貫穿我的生命,山始終在我的身邊,不離左右。山以這樣悠遠、綿長的方式呼喚我,平復我的創傷,使我的內心回復柔軟,步履回復從容。
(作者單位:廣東省教育廳干部處)
責任編輯陳昭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