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4歲半時就沒了母親,他一手把兒子帶大。他是個出色的滑雪教練,每年有大半年的時間都在雪場上,兒子也是在雪場長大的。耳濡目染,兒子也迷上了滑雪。兒子八九歲時,已成了雪場上的明星。12歲那年,兒子得了全市滑雪比賽少年組的第一名。
他對兒子說:“在這個小雪場,滑一輩子也只會是一個不入流的選手,要成為一個高水準的滑雪運動員,就必須到自然的雪場中去鍛煉。”他沒有想到,他的話竟成了兒子的心病。兒子每個冬天都磨他,想到山里去滑雪。
兒子17歲那年的冬天,下了幾十年一遇的大雪,他覺得是時候了,該讓兒子到自然雪場中去鍛煉了。他拿出那套珍藏多年的瑞士雪具,那是他當(dāng)年在冬運會上奪冠時的獎品,他自己從沒舍得用過,兒子撫摸著那套雪具,高興得手舞足蹈。
他開始和兒子約定:“第一,在野外滑雪時,一定要跟在我后面,不許單獨行動,因為每一片雪下面都可能隱藏著危險。第二,到野外后,絕對不許大聲說話,切記切記。”
他們整理好裝備。就向山里進發(fā)了。他對那里很熟悉,從前每年他都去那里集訓(xùn)。
雪大得超乎他的想象,能把腿全都沒了,他們走得很艱難。當(dāng)他們一步步爬上那個陡坡時,太陽已經(jīng)在頭頂了。
他幫兒子綁好滑雪靴,固定好滑雪板,又低聲交代兒子,一定要跟在自己的后面,然后雪杖一點,便從坡上滑了下去,他在前面,兒子沿著他滑出的軌跡跟在后面。
他滑雪二十幾年了,經(jīng)驗豐富,知道哪片雪下面可能藏著樹枝,需要繞行;哪片雪是松軟的,應(yīng)該加速滑過去;哪里是風(fēng)口,可以借助風(fēng)力前行。
他憑著經(jīng)驗,繞開了一個又一個可能潛藏危險的地帶,漸漸地,他的速度就慢了下來。時間久了。后面的兒子就有些不耐煩了。兒子在想,父親的這種速度,是把這么好的雪場白白浪費了。于是兒子就悄悄加快了速度,體驗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感。兒子滑得越來越快,他一側(cè)臉,兒子已經(jīng)飛一般超了過去。
他心頭一驚,忽然想起自己忽略了兒子的年齡,十七八歲是最容易沖動和冒險的年齡。他加快速度追上去,但兒子的速度令他望而生畏,他們的距離越拉越遠。父子倆一前一后,轉(zhuǎn)過了一個又一個山谷。
他的憂慮越來越深,根據(jù)山形的走勢,他隱約感覺前面不遠處的積雪下會藏著樹枝。他想提醒兒子,但剛一張嘴,他又憋了回去。他想到了雪崩,只要喊叫一聲,山上松軟的積雪就可能滾落下來,把他們父子倆全埋在山谷里面。兒子離那個區(qū)域越來越近了,速度不減,也沒有繞開的意思,他的心懸了起來。
突然,他看見遠處瞬間騰起一團白煙,飛速滑行的兒子突然栽倒在雪地上,一只滑雪板飛向了半空中。
他滑過去的時候,兒子已經(jīng)暈過去了,左腿周圍的雪被染紅了一大片。他看清了,地上是一根干枯鋒利的橡樹枝,把兒子一條小腿的肌肉劃開了,鮮血正在不斷涌出來。
他向四處張望,周圍都是茫茫白雪,除了他們父子倆,沒有其他的人。他知道,最近的公路在山的另一側(cè),天氣寒冷,時間久了,兒子必然會因失血過多而危及生命。
他把自己的滑雪服脫下來,圍在兒子身上,然后背起他。但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背著一個人在厚厚的雪地上迎著風(fēng)行走是那么艱難,他一回頭,看到走過的雪地上留下了一行血跡,他忽然想到,也許自己還沒有走到山頂,兒子的血就已經(jīng)流干了。
冷風(fēng)嗖嗖地刮著,他努力讓自己在焦急與瘋狂中冷靜下來。最終,他看到了兩百米外的一個小山丘,山丘上有塊突起的大青石,在這茫茫大雪中非常醒目。他咬著牙背著兒子,拼命爬向那個山丘。20分鐘后,他爬上去了,他把兒子放在那塊青石后面背風(fēng)的地方,用衣服把他全身裹好,以保持體溫。就在這時,兒子醒過來了。兒子一張嘴,他看那口形,是一個“疼”字,還沒等兒子說出來,他就用手捂住了兒子的嘴,在他耳邊說:“兒子,咬牙挺住,千萬別喊出來!”
這次兒子很乖,咬著牙,不再吭聲了。他把一根雪杖插在雪地上,摘下自己的紅色滑雪帽。固定在雪杖上,然后又在兒子耳邊說:“在這兒等著,爸爸很快就會帶人來救你。記住,再疼也不能喊。”兒子痛苦地點點頭,他怕自己忍不住要流眼淚,就一狠心轉(zhuǎn)過身離開了。
現(xiàn)在,他的目標(biāo)是小山丘右邊那座最高的雪山。他記得,就是這座雪山的另一側(cè),有一條進山的公路,那些進出山里運木材的車,都要經(jīng)過這里。
他一邊拼命地爬山,一邊回頭看小山丘上的兒子和那個醒目的紅色滑雪帽,他一步一回頭,直到那個滑雪帽變成了一個小紅點。他不知道,此時兒子也在看著他越走越遠,直到他變成一個黑點。半個小時后,他終于登上了山頂。
他看到了山下的公路,有一輛卡車正緩緩經(jīng)過,他高興地拼命揮手,但是車沒有停下,而是漸行漸遠,他有些沮喪,恨不得從山上跳下去,幸虧又有第二輛車開過來了。他又拼命地揮手,但車還是沒有停下來,他忽然想到,車里的人,也許根本看不到站在山頂上的他。
下這樣大的雪,進山的車不會多,這也許是最后一輛。看著即將消失的機會,他大聲呼喊起來,結(jié)果他的腳下隨著喊聲顫了一顫,他突然心頭一驚:“雪崩!”那年,他曾親眼看到過一個在山下大聲說話的人,被突然塌下來的積雪給埋了。
他回頭看了一眼遠處那個小山丘,他僅僅能看到那在山風(fēng)中搖曳的一點點紅色,兒子就躺在那里,他年輕的生命正隨著血液一點點地流失,天知道,他還能堅持多久。
山下的那輛車,越來越遠了。那是兒子唯一的希望!他別無選擇了。他朝兒子所在的方向深情地看了一眼,然后轉(zhuǎn)過頭。突然,他扯開了喉嚨,對著山下狂喊起來,喊聲震撼了整個山谷,他腳下的積雪又開始顫動起來。那輛卡車終于停下來了。有人從車上下來,他邊呼喊著邊用力地揮手,車上的人也拿著帽子朝他揮手,他喜極而泣。
就在這時,隨著轟隆隆的一聲悶響,他腳下的積雪突然四分五裂,他感覺自己一下子跌進了一個無底的深淵,越跌越深,越跌越黑……
小山丘上的兒子,在遠處聽著他一聲聲的呼喊和隨之而來的地動山搖的震顫,那一刻,兒子終于明白了,父親為什么不讓自己大聲說話。他恨自己,為什么不聽父親的話呀!
此時,站在山下公路上的卡車司機,眼看著那個揮手的人隨著山頭一起消失了。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大自然發(fā)怒的威力,“雪崩了!雪崩了!有人被雪給埋住了!”這位司機把車開到最近的林場,打了求救電話。
10分鐘后,一架林區(qū)救援的直升機趕來了。此時,山谷里已經(jīng)恢復(fù)了平靜。救援人員沒有發(fā)現(xiàn)一點生命的跡象。突然,一名救援人員發(fā)現(xiàn)了一個紅點,他讓飛行員將飛機下降,隨著飛機不斷下降,一個紅色的滑雪帽越來越清晰,在一塊大青石旁邊躺著一個人。
兒子得救了,他傷愈出院后,依然沒有放棄滑雪,后來,他真的成為了世界滑雪冠軍。每年冬天,他都要到那片山谷里去滑雪,他是想讓父親看看,他那曾經(jīng)不聽話的兒子,此時真的長大了。
楊羊摘自《青年博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