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
每一種生靈,似乎都依托著一種植物而生。大興安嶺鄂溫克人放養的馴鹿,以苔蘚為主要食物;馬牛羊的嘴巴,是青草天然的割草機。熊貓呢,它的生命之樹當然是竹子了。
小的時候,我常看鄰里那些能織善繡的女孩子鉤窗簾,或是繡門簾和枕頭。那純白及五彩絲線勾勒出的圖景,有我熟悉的。如金魚水草、松樹白鶴、玫瑰蝴蝶;也有我不熟悉的,如鴛鴦荷花、夜鶯海棠、熊貓竹子等。
但凡能上得了門簾、窗簾和枕頭,能讓人觀賞和枕著入夢的。一定都是吉祥的事物。雖然那時對熊貓和竹子是陌生的,但我還是懷揣了一份憧憬,希望日后能與它們有美好的邂逅。
我第一次見到竹園,是20年前在青島的八大關海邊。見到它。總覺得在搖曳的枝葉間,應該有一種黑白相間的花朵在綻放——熊貓,還應該有一位竹園的主人迎面走來——曹雪芹用那支極盡蒼涼和絢爛的筆,描畫出的被竹林環繞著的瀟湘館里的林黛玉。這一物一人,以一實一虛的方式存在于世間。廣為人知。然而在那樣的竹園中,既聽不見黛玉緩步而行、裙釵輕觸竹葉的溫存之聲,也看不見熊貓那憨然可愛的身影。沒有它們,竹園似乎了無生氣了。
熊貓愛吃竹子,在電視上見到它抱著竹子的模樣,很像一個大煙鬼捧著桿須臾不能離身的煙槍。我這樣聯想,并沒有鄙薄它的意思。熊貓是地球上瀕臨滅絕的物種,可愛而珍稀,所以它常常扮演外交使節的角色,遠涉重洋,溝通中國與世界其他民族的感情。它是風光的,可又是不幸的。中國有哪一種動物要經歷它這樣的離別故土的苦楚呢?
我知道它的故園在四川,它的樂土在竹園。盡管我們采取了劃歸自然保護區和人工繁殖等手段,但它的家族仍然是人丁稀少。它是竹園的精靈,是從遠古一路走來的疲憊的旅人,是開在翠竹間的黑白相間的花朵。它的白吸納了云朵和霧氣的精華。因而白得濕潤、明亮;它的黑汲取了黑土和蒼鷹的力量,因而黑得深沉、光華。我多么希望這樣的花朵能在人間永駐,不求它盛開,只要年年能看到這樣的花朵,哪怕寥寥,也是我們地球人的福氣啊。否則,如果有一天它真的消失了,那些幽靜而風雅的竹因。是否會因此而變得凄清和荒寂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