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事

倪匡

1

人的才能，有一、二、三……流之分。所以，人的成就也有一、二、三流之別。人能有自知之明的不多，而且，都集中在一流人物身上。二三流的人，要是有自知之明，也不至于常在二三流，早有晉升為一流的機(jī)會了。

所以，多的是二三流自以為一流，之所以不是一流，歸于其他種種原因，例如運(yùn)氣不好，后臺不夠硬，沒有人家會吹牛拍馬，等等。

這還不要緊，這些本來就是二三流者的特征之一，沒有了這些特征，也早變一流了！

最要不得的是，很多二三流者都有一個誤解，認(rèn)為一流的如果不在了，那么，自然可以由二三流者依次補(bǔ)上去。有了這種錯誤的觀念，二三流的，就會千方百計(jì)把一流的從一流的地位上弄走！

唉，這真是大錯特錯！一流的就算不在了，二三流還是二三流，補(bǔ)不上去的。始終只是二三流！

2

如果聽到甲說乙沒有義氣，或乙不講義氣，那么，事實(shí)必然是：甲向乙有所要求，乙拒絕。不論甲和乙的關(guān)系怎樣，甲若對乙有要求，乙有權(quán)拒絕。要求他人有義氣，目的卻是想占人的便宜，占不到，就說人家沒有義氣，不通之極。

義氣是自然產(chǎn)生的，硬要他人對自己有義氣，已不僅牽涉有義氣和沒有義氣的關(guān)系，也涉及利害關(guān)系——一涉及利害，還有何義氣可言？

所以，本身懂得什么是義氣的人，絕不會要求他人有義氣。就算甲對乙過去有千般恩惠，也應(yīng)該“施恩勿念”。要是總把對人家的好處掛在口邊，這已經(jīng)不是有義氣的行為了。若是對人家好的目的是希望人家報(bào)答，那更和義氣無關(guān)，是一種買賣行為，而且是一種十分蠢笨的買賣行為。

不要期望別人對自己講義氣，那是很笨的事！更不要到處說別人沒有義氣，那是更笨的事，暴露了自己的要求不遂！

3

曾提及一個國際級的電影大亨戴塑膠跳字表。這很正常，因?yàn)樗恍枰枰恢皇直韥盱乓纳矸荨l都知道他是誰，誰又知道戴了滿是鉆石的手表的那個男人是什么人呢？

人慣于炫耀自己所沒有的或自己所缺少的東西。不但在物質(zhì)上，在精神上也是如此。一個人若是無時無地說自己是多么多么幸福，那么這個人非但不幸福，而且大有可能十分痛苦。

一個人在說話之時，每喜引經(jīng)據(jù)典，這人的學(xué)問大抵也高深不到哪里去。同樣的，若是說起話來夾雜英文，則這人的英文程度和他夾雜的英文多少成反比，也就是：夾雜的英文愈多，英文程度愈低。這種現(xiàn)象十分有趣，是不？

真正的富翁都不炫耀財(cái)富，非但不炫耀，而且惡為人知。所以有拿著“富翁排名榜”去問富豪的，得到的答案卻是：“哪有這樣的事？”或者是：“是嗎？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諸如此類，因?yàn)樗延校筒槐卦凫乓?/p>

炫耀這種現(xiàn)象由來已久，可以說是人的天性，不必非議。這里只是指出有這種現(xiàn)象而已，并無貶義。

明白有這種現(xiàn)象的存在，對于處理人際關(guān)系很有用處，尤其是入世不深的青年，可以不為對方的表面所迷惑。

曾有一個小富翁被老千所騙，人家問他怎么會上當(dāng)?shù)模嘈χ卮穑骸袄锨Э雌饋恚深^比我大得多！”

毛病就出在“看起來”上，看起來有的，是老千拿出來炫耀的，而那正是老千所沒有的！

明白人有這種習(xí)慣，自然可以避免許多不必要的煩惱了。

4

螞蟻大抵不會欣賞獵豹，也無法欣賞獵豹，因?yàn)閮烧咧g的距離相去甚遠(yuǎn)。螞蟻在地上爬，獵豹一掠而過，螞蟻從何欣賞起呢？就算螞蟻有幸爬上了獵豹的身子，它能欣賞到的也只是獵豹的皮毛，怎能欣賞到獵豹的矯健？再幸運(yùn)一些，螞蟻上了樹，自上而下看獵豹，能看到些什么呢？也一樣什么都看不到。既然無法欣賞，也就絕對無從知道獵豹是什么樣的生物。

自然，螞蟻和獵豹可以換成任何兩種距離極遠(yuǎn)的生物，例如海藻和海豚、甲蟲和野馬、文盲和曹雪芹等等。所以，一個人的欣賞能力，和這個人自身的知識程度有十分密切的關(guān)系。自身知識程度低的，自然難以欣賞他人的工作成績，那是這種人自身的問題，和他人的工作成績是好是壞無關(guān)。

人的知識程度是有局限的，不可能有人在任何知識領(lǐng)域都面面俱到。一個杰出的天文學(xué)家，未必可以欣賞緙絲工藝。一個出色的鋼琴家，也可能不會對遺傳化學(xué)有了解的興趣。一個人若是自稱什么都懂，這個人多半什么都不懂。

正因?yàn)樾蕾p能力和一個人的知識程度有關(guān)，所以也有一些人不懂裝懂。因?yàn)樗羰墙o人以懂了、能欣賞了的感覺，自然也給人以他的知識程度高的感覺，這就是不懂裝懂者的目的。

如果只是裝著懂了，點(diǎn)頭微笑，作欣賞了解狀，倒也讓人覺得高深莫測，叫人不敢小覷。可是若忽然得意忘形，指手畫腳，或是口沫橫飛大發(fā)宏論起來，唯一的結(jié)果就是原形畢露：原來他是不懂的！好的工作成績，必然有人欣賞。若是有許多人欣賞你的工作，只有一兩個人裝著看不見，那是他們程度不夠，不關(guān)你事！

5

有一次，我的心境不是很好，有點(diǎn)失落，自然不想笑。可是耳聞一段對話，郁悶的心情一掃而空，哈哈大笑，開懷不已。

對話的雙方都很有點(diǎn)來歷，不必追究是男是女，就稱之為甲、乙。

甲問乙答。甲問：“我是不是很笨？”

一聽到這個問題，我就怔了一怔，心忖，換了是我，怎么回答呢？當(dāng)面說人笨，似乎不好意思。那還要看交情如何，若交情淺，道出真相，大可不必，而且這樣問的人，毫無疑問是真的笨人。笨人，你說他笨，他會生氣的，他期望的是人家說他不笨。

我一面尋思，一面又等著看乙如何回答。心想，乙一定說甲不笨。

果然，乙連聲道：“不笨，不笨，你怎么會笨！”

甲聽了之后，面露得意之色。可是乙在這時，又補(bǔ)充了一句：“有很多人比你笨多了！”

（司志政摘自山東畫報(bào)出版社《生活體驗(yàn)》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