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太光
除了結構張致、語言通透、人物鮮活、故事周全等因素外,筆者以為,洞察力也是優秀中短篇小說的必要因素之一。在今天我們這個“思想淡出”而生活又急劇變化的大時代背景下,這一素質顯得尤為重要。具有洞察力的作家,往往能夠穿越現象看到本質,因而能夠在作品中通過對人們“習見”的生活的描摹而呈現人們因太過熟悉而“不見”的故事、情感和思想。換言之,即營造出一個“不一樣的世界”,令讀者讀后耳目一新,思維活躍。
近期,筆者就有幸讀到了三篇有洞察力的中短篇小說。
第一篇:薛舒的《摩天輪》
要想觀察中國,特別是觀察風起云涌風云變幻的現實中國,是需要一個恰當的角度的,如果找對了角度,那么這個觀察就具有了縱深感和高度,其中的現實感和戲劇性自然紛至沓來,引人入勝。在《摩天輪》中,作者就將我們放置到摩天輪這個自改革開放以后就在中國都市空間中到處“生根發芽”、激情旋轉、風光無限而今天又漸趨式微,面臨被淘汰命運的道具上,使我們站得高看得遠,在多個交織的層次上,看到了不一樣的社會風景。
小說的敘述框架其實是“谷賤傷農”的傳統文學主題的“再現”。當然,作家寫的不是農業時代先是糧食豐收,再是糧價大跌,最后是農民沒有糧食吃的悲慘故事,而是匠心獨運,將這個前現代語境中常見的文學主題移植到現代乃至后現代語境中的今天,寫由于大規模征地而由一位菜農“升級”為一家大型游樂場摩天輪操作員的王振興老老實實兢兢業業地工作了30年,卻從未在真正意義上(免費)坐過一回摩天輪,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當了三十年弼馬溫卻從未騎過親手養的馬”或“做了三十年菜農卻從未吃過自己種的菜”。他不是不想“騎自已親手養的馬”、“吃自己親自種的菜”,他也經常想。有一次他甚至已經“騎”上了“自己親手養的馬”——坐上了摩天輪,可“假洋鬼子監督員”的出現以及老板“游樂場人員不得假公濟私,違者辭退”的“嚴令”嚇得他立刻貓腰鉆進了纜艙的座位底下,直到雙腳踏回地面,再也沒敢讓自己的頭露出來。此后不久,他的表兄王德華因違規讓老婆孩子坐自己看管的“急流勇進”被發現而被辭退的例子,讓他既暗自慶幸沒有被發現,又后怕不已,這種失敗的經歷,使他產生了深深的挫敗感,同時又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中——既時不時地想挑戰成規,又時不時地為這成規所警醒,所規訓。
王振興這個“弼馬溫”的失落固然令人感慨,然而結合小說無處不在的暗示,比如談戀愛時,王振興的女朋友張芳“誤以為”外國老板如同國營企事業單位的領導一樣,允許職工家屬免費享用職工的浴室、食堂、班車等福利,因而順理成章地把游樂場“誤稱”為王振興的“單位”,并要帶著自己的親朋好友去游玩一番。再比如,王振興的表哥王德華違規被發現后,“外國老板可沒有心情來批評教育違紀的人”,“直接就炒了王德華的魷魚”,我們可以發現作家寫王振興的失意其實大有深意,即通過時空對比,使我們在回想起往昔歲月的溫暖記憶時,清醒地意識到這個“谷賤傷農”的故事是發生在新時空里的,因而具有不一樣的意義——與以往常常是苛政(權力)猛于虎不同,如今資本(內資和外資)似乎成了新的“猛虎”,冷冰冰的,與“苛政”一起,成為壓制社會的力量。這為故事向縱深發展做了有力的鋪墊。
歷經30年的風風雨雨,人們對改革開放之初社會急劇轉換的不適感(比如想當然地把“外資企業”稱為“單位”)漸漸消失,人們的心理也在這不適感的消失中漸漸轉變,并逐漸形成了新的社會心理?!赌μ燧啞穼@一轉變也做了出色的挖掘。
與王振興由戰戰兢兢轉為任勞任怨。由任勞任怨轉為沉默無聲,并在沉默中由外向內地積攢著不平的力量不一樣,他老婆張芳的心理轉換是由內向外的,是由無聲向有聲,由有聲向大聲轉換的,特別是當她與丈夫一起“參觀”了昔日游樂場的開除員工今日城市蔬菜基地總經理王德華為“二奶”購買的豪宅后,她的不平徹底爆發了:先是自怨自艾,怨自己當初嫁錯了人;再是恨上了王振興,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恨他既沒有當上官,也沒有發了財,害得自己跟著他一起吃苦受累;最后,她竟然“仇富”了,恨起了表哥王德華,恨他向自己炫耀財富;恨起了跟自己住在一個小區的園林局局長和他老婆,恨他們張揚,恨他們驕矜……
在作家細膩的筆下,這“恨”是如此的微妙,既包含了對美好生活的無限向往,又包含了對生活不公的無邊憤恨,甚至還包含了不合時宜的“棄暗投明”的心思——張芳對王德華的二奶和樓下園林局局長夫人所過的“神仙日子”的向往即為有力的暗示。
作家的功勞并不僅僅在于呈現了“底層”心理的復雜和微妙,而更在于坐在摩天輪上,舉著望遠鏡,引領我們,揭開籠罩在社會“中層”和“上層”身上招搖舒卷、溫情脈脈的面紗,使我們看到了他們生活中的腌臜、“拮據”、無聊和頹廢的心理狀態,從而相對完整地揭示社會心理。大款王德華開寶馬,住豪宅,包二奶,似乎風光無限,可這風光背后,隱藏的卻是墮落和百無聊賴,想一想他的菜農出身和被游樂場開除的經歷,我們會發現這風光是怎樣的“悲劇”——這是“底層”背棄自身的悲劇,是財富脫離精神的悲劇。更可悲的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他的老婆跟蹤而來,來抓二奶了,于是一個被背叛的女人的悲劇與一個被包養的女人的悲劇糾纏在一起,演化為一場我們看不見卻又時時處處在上演的“鬧劇”。在張芳眼里,園林局局長的老婆也夠風光的了,整天打扮得像一朵胖嘟嘟的塑料花,氣喘吁吁地吆喝著到處撒歡的小狗,不亦樂乎!可就是這個“快樂”的女人給園林局局長戴了“綠帽子”,而且似乎又面臨著被“新歡”嫌棄乃至拋棄的境地了——又是一出家庭的悲劇,社會的鬧劇!
正是這一系列無聲的悲劇和鬧劇組合在一起,使我們不無痛苦地意識到:正如小說里那架突然停頓的摩天輪一樣,在經歷了30年的高速運轉、一度風光無限,并取得了巨大的成績之后,我們的社會這架巨大的“摩天輪”似乎也耗盡了自己的能量,運轉不暢,因而需要停下來,重新積蓄能量,并考慮新的發展路徑。
或許,這就是我們坐在“摩天輪”上看到的風景之深意?
第二篇:蕭笛的《老畢的藝術人生》
“畢老師”原來不是“老師”,而是“老畢”;他的人生原也不是“藝術人生”,而是實實在在的生活,是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日子”,是用破篩子網和亂毛線頭做成的別致的腳踏墊,是用青霉素瓶粘成的紅魚綠樹,是春節時掛在家門口的走馬燈,是大雪紛飛的日子里在院子里堆的雪人、雪屋子以及在畜牧站院子里堆的雪馬、雪豬、粗手寬腳的雪老漢、奶大臀闊的雪娘兒們……
老畢的日子原本過得活色生香。因為他心靈手巧、多才多藝,在家里,老婆疼,孩子愛,煞是滋潤;在外邊,也是人人夸贊,個個羨慕,好不快活。然而,一位城里來的女攝影師
羅西的出現改變了這一切。她先是改變了老畢的名稱——使之由老畢變成了“畢老師”,并進而改變了他的生活——使之由過日子變成了“藝術人生”,因為,她給老畢堆的形形色色的雪人、雪屋、雪動物起了一個新名字——雪雕,一個充滿“藝術”氣息的命名。而且,這一命名引發了一系列連鎖反應——機緣巧合,牡丹江市舉行雪雕大賽,縣藝術館推薦老畢去參賽,并捧回了一個大獎。為了給老畢慶功,縣藝術館在城里最有名的滿江紅酒館大擺慶功宴,席問,縣委副書記、分管文化的副縣長先后給老畢敬酒,按老畢的說法,他們一點架子也沒有,一口一個“畢老師”地叫他。就這么著,老畢成了畢老師,成了小鎮的“藝術家”。
成功地改變了老畢的命名后,羅西又來改變他的“氣質”了。原來老畢總是西服領帶,板板正正的,可羅西卻認為老畢的打扮“太屯”,并勸他說:“畢老師,你理在是藝術家了,要有藝術家的氣質。”在羅西指導下,老畢換上了牛仔褲,在花花綠綠的毛衣外面,罩上了一件像羅西那樣到處是兜的馬夾,頭發也刻意不剪,留長了,披在耳后,而且,自此之后,他言必談“藝術”。
命名和氣質變了,老畢的心思也變了,由“做人講究”的“爺們”變成了風流才子,時時“在別人的田里摘個瓜弄個棗啥的”,“有時,就是不動人家的瓜果,在人家的地頭溜達溜達,品評一番,想象一番,感覺也挺恣兒的”。(此處是作家對老畢拈花惹草生活的幽默諷刺)他的“藝術人生”由此開始。
這樣的變化雖為老婆林茹所不齒,但在小鎮人心目中卻仍情有可原,但嚴重的是,就像化學反應一旦開始就無法停止一樣,老畢的心思一旦發生變化也一發而不可收拾。當得知羅西離異后,他的心競不僅離開了老婆林茹,而且離開了鄉里的“紅花綠草”,特別是鄉鎮衛生院好看的護士石靜,而一味地系在了羅西身上。在小說中,這是一個有意味的信號,暗示老畢想離開鄉土進入都市了。當然,是在情感和精神上進人,而非在身體上。
為了實現這一目標,老畢開始“雙線作戰”:一方面是痛下決心,斷絕同石靜的暖昧關系;另一方面則是殫精竭慮,想給羅西一個驚喜,給她做一只天鵝雪雕,“藝術”地表明自己的心曲。然而,由于錯誤地判斷了形勢,老畢必然“雙線潰敗”:一方面是“后院起火”—-_林茹在心懷嫉恨的石靜“點撥”下吞服了大量安眠藥,想造成自殺的假象,將老畢從羅西身邊拉回來,然而由于陰差陽錯,林茹意外死去,石靜也落入法網;另一方面是一頭撞在了南墻上——老畢按照自己想象中的藝術標準(都市的標準)做的天鵝雪雕,不僅沒有博得羅西的任何好評,而且簡直被貶得一無是處,被貶成了一只呆頭呆腦的大笨鵝。這暗示著盡管老畢做了“脫胎換骨”的努力,但他與羅西之間仍然存在著不可逾越的距離,因為,說到底,在羅西眼中,老畢其實像他手造的雪雕一樣,不過是鄉土文化的另一種存在而已,而老畢眼中的羅西,也不過是都市文化的一種幻象,離“真實”還遠得很呢!
果然,林茹死后,當老畢不顧風言風語向羅西表明心意時,羅西不僅斷然拒絕了他,而且滿腔鄙夷地抨擊他,“根本不是搞藝術的料”,因為別看他“頭發長了,衣服換了,可是腦袋沒換”!經受不住雙重打擊的老畢瘋了,每天說著同一句話,見誰跟誰說,一遍一遍地說:“你幫我換換腦袋吧,你幫我換換腦袋吧?!敝链?,小說終于剝除家長里短的外衣而露出要探討的嚴肅的社會主題一城鄉斷裂以及由此而產生的城鄉之間的“雙重文化誤讀”。
由于啟蒙主義和新啟蒙主義話語泛濫,多年來,城鄉間的文化關系一直籠罩在“文明與愚昧的沖突”的陰影下。近些年,雖然有學者從多個角度對這一論調進行批評與反撥,但其影響仍根深蒂固,其重要表征就是在文學敘述中,每當涉及城鄉文化關系時,農村多是“被看”的一方,農民也多以“愚昧者”的面目出現。
《老畢的藝術人生》是少有的以平等眼光嚴肅觀察城鄉文化關系的小說,盡管語言是幽默的。事實上,由于城鄉間的文化斷裂,在作品中,以羅西為代表的城市文化和以老畢為代表的鄉土文化在彼此觀照時,由于視角的差異,恰如燈塔雖然能照亮遠方的黑暗,卻無法照亮自己腳下的黑暗一樣,因而往往“以己度人”,無法全面觀照對方,甚至誤讀、誤解對方。比如,在羅西眼中,鄉土文化就是老畢雕的那些質樸夸張的雪雕,而非活生生的老畢以及老畢活生生的情感,或者說,即使老畢進入了她的“法眼”,但本質上卻是以雪雕的形式進入的,而非鮮活地進入。而在老畢眼中,城市文化就是羅西的舉止所展現的隨意、大方與“多情”,而非其中蘊含的自由、真誠以及暗藏其間的“分寸”。就是這樣的雙重誤讀,導致了理解的徒勞,并最終釀成悲劇。這樣的探討,不僅超越了單向度的文化立場,而且提醒我們要以反思的眼光看待自己立身于其中的文化,并由此出發去理解別樣的文化,而非“東方主義”式的文化“獵奇”。其意義可見一斑。
第三篇:范小青的《我在哪里丟失了你》
小說雖不足萬字,卻如一根犀利的銀針,一針見血,刺穿了為“名片”所遮蔽的“熟悉的陌生”。
在人際關系成為人力資源成為生產力,成為潛在的“敲門磚”或“搖錢樹”的時代里,人與人之間空前地“熟悉”起來,于是,大大小小形形色色,或典雅或樸拙,或名貴或廉價的名片,如鋪天蓋地的雪花一樣,分發起來,傳遞起來,飄舞起來……于是,小說的主人公王友先后遭遇了兩次令人難忘的“名片事件”。一次是一群萍水相逢的人憑名片“開路”觥籌交錯熱熱鬧鬧地大喝了一場,在離開酒店的路上,其中的一位順手把“杜中天”的名片扔掉了,王友看到杜中天就在身邊,為了避免尷尬,于是撿起名片并提醒扔名片的人說他丟了名片,而丟名片的人卻渾不在意地說這張名片不是丟的,而是故意扔掉的。而當杜中天惱羞成怒,一把將名片奪過來撕成碎片扔了一地后,他仍振振有詞地表示無所謂,說晚扔不如早扔,因為這名片沒用。這張名片的故事,使我們知道了“功利”和“勢利”的含義。另一次是一位老太太憑一張撿來的名片將王友“騙”到她家,并說王友是他已故丈夫最好的朋友之一,王友雖然萬般疑惑,但卻不得不隨著老太太“回憶”自己和她丈夫之間發生的一些趣事。這張名片背后這個荒誕的故事,使我們明白了熱鬧背后的“冷漠”和“孤獨”的真意。
由此,一張名片的正反兩面都昭然若揭:正面是“功利”和“勢利”,背面是“冷漠”和“孤獨”。由此,名片這個本應用來為聯系提供方便為熟悉提供便利的道具變成了互相隔膜的障礙。由此,一個令人痛心不已的問題油然而生:在我們這個所謂的“人情社會”中,在張張或心照不宣或心知肚明或言不由衷或懷揣心事的名片背后,有多少真正的感情被遮蔽了,有多少鮮活的人被遺忘了,又有多少真正精彩的人間故事被忽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