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池月
自從趙家樓胡同燃起那把大火,九十年來,大約總有數以千萬計的中、小學生在作文課時寫過“感言”一類文章。由于人數眾多,從立意、結構到遣詞造句,自然不免重復雷同。記得六十年前念小學時聽老師舉出的例子:一開始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知不覺,一年一度的五四節又到了”,結尾處則無非“一定要繼承五四精神,為祖國的富強和人民的幸福努力奮斗”之類——陳詞濫調,此之謂也。一時,講臺下的諸生,似乎都面有赧色。然而,對于大多數人,求“陳言之務去”實在太難,不要說是學生娃娃,不同時代的大人先生們的有感而發,又何嘗不多是些廢話和假話。
當然,還有名家學者圍繞“五四”精神發表的許多宏論,鞭辟入里者固有,隨意揮灑者亦不在少數,更有的立意高遠,與時俱進,使人讀后頓生不知今夕何夕之嘆。于是,有些疑問,有些想法,橫亙胸中,欲一發而不得其時。“不知不覺,一年一度的五四節又到了”,便萌動了作文的念頭,雖然明知有“陳言”之嫌,也在所不計了。而且,我一直認為,“與時俱進”固然好,而“陳言”也未必一定要“務去”,特別是那些前賢付出極大的努力而得出的科學結論一類的“陳言”,尤其不可輕言“務去”。
究竟什么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劃時代意義
“五四”的劃時代意義,大概已經是無須論證的共識。因為多年以來,中國的近代和現代就是以“五四”為分野。為什么要如此斷代呢?主要的根據當然是因為新文化運動那一個“新”字,而新文化運動和”五四”一直就是互為因果地捆綁在一起的。新文化運動的內涵主要是對封建傳統文化的批判,對封建傳統文化的批判以前也是有過的,明朝時的一些零星的、很有才氣的文藝界人士似乎做得很出色,但終究不成氣候,大抵被主流文化視為異端。他們輸在手中沒有先進的思想武器。二十世紀初,西方的各種近、現代思潮被大量引進,從馬克思到巴庫寧,從杜威到羅素,五花八門,紛呈異彩,一個在政治和經濟兩方面都瀕臨絕境的老大帝國,文化上更是失去了任何抵御能力,不幾年功夫,傳統的封建文化就呈土崩瓦解之勢,最典型的例證之一,就是從教育體制到教材內容的徹底轉換。封建傳統文化的潰敗,證明了來自歐美的思想武器確實先進。可以說,從此,以反封建為大皈依的新文化已經占據了主流的地位,因而,這個在歷史上具有文化啟蒙意義的“五四”時期,理所當然地被視為中國向現代社會跨進的開始。
陳獨秀把所有從西方引進的“新武器”概括為兩樣;民主和科學(需要說明一句,所謂“從西方引進”一說不確,大多數“武器”是日本轉銷的“二手貨”,認真盤點一下現代漢語中有多少名詞是直接從日本照搬,真是一件令人汗顏的事)。他的道理是不錯的,然而,很大程度上,那只是一種呼喚,要說“五四”時期中國社會已經對民主與科學有了很深刻的認識,未免失之過于樂觀。近年來,學界好像不大提“五四”的反帝反封建精神,比較一致的是只就民主和科學兩條說事,或者直接說民主和科學就是“五四”的兩大主題。是誰設計了這樣的主題呢?或者說,在當時或事后,這兩大主題究竟得到了何種程度的凸顯呢?依不佞的鄙見,事實上,不要說當時找不出存在這種指導性主題的根據,就連事后作總結也很難看出這兩大主題的影響。
先說德先生,當時國人中的精英對共和與君主兩種國體或者多少有所了解,而對于民主和專制兩種政體卻所知甚少。可以說,沒有一個政黨認真地、系統地宣傳過民主主義的思想、制度及其運作方法。孫中山是民主革命的先行者,可是他在宣講自己的民權主義時,告訴大眾的,是如何開會,怎樣提議,怎樣附議,如何表決之類常識,并未深入到民主的精髓和要義。他對歐美的民主政治應該是了解較多的人,不愿多講,顯然是因為他認為中國社會的土壤不宜于即時移植民主這株鮮花。所以他在此后的政治實踐中,努力的主要目標并不在此。正是在這樣的前提之下,他在實現憲政的道路上做出了“三個時期”的安排,而且,對第一(軍政時期)和第二(訓政時期)時間的長短從未作出具體的規劃(從理論上說,1987年國民黨在臺灣才算是結束了漫長的訓政時期)。孫中山創建的國民黨,早期帶有濃厚的會黨氣息,辛亥以后,宋教仁曾為實現它向現代民主政黨的進化付出不少努力,宋教仁一死,重組的中華革命黨又退回到按手印宣誓效忠領袖的水平。目睹了軍閥的混戰,一籌莫展的孫先生,最后選擇的是按蘇俄方式組建全能型政黨。
至于賽先生,當年主要是指研究和解決社會問題的科學觀點和方法,而非現在所指的自然科學(中國的第一代現代自然科學家其時大多還在海外學習)。這方面的引進應該說是頗有成效的,于是一度主義滿天飛,以致胡適要呼吁大家“少談些主義”——這當然不可能,引進的主義各有師承,不分個高下,很難解決誰是老大的問題。好在大家在打倒孔老二這點上有共識,或者說,有共同的進退利害的關系,一起動手,于是兩千多年的封建傳統文化的統治地位終于走向崩盤。最先是教育體制的重構和白話文的推行,接下來的是種種禮法觀念的瓦解。維護舊傳統的人,只能發出“黃鐘毀棄,瓦釜雷鳴”和“藩籬盡拆,人心不古”的悲嘆。
由于“五四”群眾運動以反帝為契機,而新文化運動則以反封建為己任并且取得了重大勝利,兩者不僅在時間上有所重合,而且確實互為因果,相輔相成,所以我覺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主題說是反帝反封建猶可,指為民主與科學則有拔高之嫌。
或曰,反帝反封建不能僅指文化,政治和經濟的表現又如何呢?此話不錯。時代的變遷(社會的轉型),文化啟蒙走在政治和經濟前面的例子也是很多的。何況,當時在政治和經濟方面也有跡可循。比如說民主的題中應有之義——街頭政治就是當時第一次引進的。封建政治的鼎革大多離不開密室里歃血為盟的陰謀,而街頭政治則把訴求和對訴求的反應(鎮壓或許諾)袒露在陽光之下,這也是反封建斗爭取得的進步,雖然在一定社會條件下,街頭政治的過分發育往往會導致極權主義的萌發和膨脹。然而,那是后話,而且也并非什么鐵定的規律,比如法國,兩百年來街頭政治一直十分活躍,但極權主義卻從未占據主流。
在經濟方面和反封建相呼應的現象,是現代工商業的迅猛發展。從1912年到1920年,中國工業年增長率達到百分之十三點八,外貿入超從二億多兩減少到一千六百多萬兩,1912到1919的八年間,民族資本的投資相當于過去半個世紀的總和。銀行、交易所、紡織及面粉等金融業和輕工業發展很快,1921年,中國甚至從面粉輸入國變成了輸出國……所有這些都是自由資本主義突破封建制度的表征。這個局面沒有繼續發展下去,是因為一戰結束后,列強又騰出手回到中國來瓜分和爭搶利益,尤其是日本直接發動野蠻的侵略,加上國內政治的混亂等等原因,但當時自由資本主義所取得的進展,說明中國社會當時向資本主義的全面跨越,是一個不爭的趨勢。
反封建的“五四”新文化運動,已經完成了它啟蒙的歷史任務。有些學者說,新文化運動一開始就由于特殊的國情(封建文化的頑固和民眾的愚昧)而具有偏激的色彩,因而導致了此后幾十年激進主義的政治實踐,從而阻礙了反封建目標的最終實現。這話有一定道理,但不全面。新文化運動的偏激和激進主義的濫觴,都有著復雜的背景和原因,特別是把兩者歸納為一種簡單的因果關系,尤其不當。事實上,激進政治更多地恐怕應該從封建專制主義方面去尋找源流。因為斗爭的尖銳,武器的批判取代了批判的武器,這種情形當然也符合邏輯,但難道那就一定要無限期地訓政和專政嗎?
反封建,在文化這個領域內,“五四”時期確實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從而成為歷史的轉折點——把“近代”引入了“現代”。
怎么能說我們“上了日本人的當”呢?
但是,反對封建傳統文化的斗爭所取得的勝利,卻仍然只能看做是局部性的、階段性的,三千余年的流毒,絕非朝夕之間便能肅清,嗣后中國的政治生活中,激進觀念所導致的悲劇便是明證,真所謂“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有識之士大概都覺得反封建這一課,還需要大力補火。這幾年,有人發文章提出了一個觀點,說中國封建社會早在兩千多年前便已結束,秦始皇實行郡縣制以后,中國人便已經不再生活在封建制度的統治之下。剛看到這個結論,當時很是有幾分驚愕:封建制度已經滅亡了兩千多年,那還用得著反嗎?不純粹是白忙乎嗎?情況真是如此嗎?細讀之后,覺得這些文章觀點的提出并不是出自于科學的研究和認真的思考,它們所要表達的意思,大約可以綜合成這么幾條:
第一,什么叫封建制,柳宗元在《封建論》里已經做了解釋,即他所說的:
周有天下,裂土田而瓜分之,設五等,邦群后,步履星羅,四周于天下,輪運而輻集,合而朝覲會用,離而守臣捍城。
為證明言之有據,有人甚至還從文字學的角度解釋“封”和“建”兩個字的原始含義,總之,封建就是在中國歷史上和郡縣制相對應的一種政治制度。這種制度自秦始皇實行中央集權的郡縣制以后,便不復存在了。
第二,歐洲歷史上的feudalism和中國的封建制不是一碼事,兩個概念根本不能通用。日本人在引進西方近代社會科學時,將feudalism譯成封建制度(主義),是從漢學中信手拈來的,不足為據,或者簡直就是一種誤導。一百年來,我們一直沿用,兩者混淆,其實是上了日本人的當。
第三,馬克思的“五種社會形態”理論,研究的對象是歐洲,離開了歐洲,別的地方(如所謂“古代東方”)就不能對號入座,是列寧和第三國際的理論家才把它上升為“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正整理成理論,還是在1938年《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出版以后,從此才成了“真經”。
說實話,上述觀點也曾讓我目眩神迷,以致好一段時間不敢使用“封建主義”一詞,怕被人指為無知,跟不上時代。后來想想,覺得還是有些疑惑,便想到利用寫感言的機會,說道說道——也按上面的秩序逐一提出問題吧。
一,柳宗元說的封建制度,當然不是一個學術上的現代(或近代)范疇。但是,在中國,一直到十七世紀之前,它卻是作為和郡縣制并列(相對應)的基本政治制度,不僅在理論上一直進行著對抗,在實踐上也是相互替代或者并行一時的。兩者孰優孰劣的辯論,兩千年來,幾乎沒有停止過,由于沒有結論,除了唐、宋兩朝以外,其他時代,基本上可以說是封建與郡縣并行(元、清兩朝屬少數民族入主中原,又當別論)。
秦祚僅二世,不少人認為實行中央集權是重要原因。劉邦雖然不情愿,卻不得不順應潮流,大封諸侯王國。異姓封王是出于一種統戰權術,日子不長就全都收拾干凈了,而同姓諸王幾十年后卻帶來了大麻煩,“七國之亂”就差一點把漢景帝掀下寶座。教訓太深刻,此后,漢朝盡管形式上還存在藩國,但不僅不能再統管地方的軍、政、財權,相反還要處在州郡官員的嚴密監督之下。封建制似乎是一蹶不振了。
誰知到司馬炎建立晉朝以后,又重新恢復了封建制。他的兄弟子侄大多是軍人出身,不少人在各自的封國里養精蓄銳,野心勃勃,不幾年就開始了“八王之亂”。八王之亂并不是八家一齊動手反中央,而是一個接一個地互相消滅,到最后一個實力派完蛋了,西晉也就垮了。隨后的南北朝時期,因為大家都是割據性政權,統一大業未成,封建問題自然也就提不到日程上來。這三四百年間,封建制不僅在政治上,而且在理論上都處于消沉狀態。
隋朝時間短,本來可以忽略不計。但正因為其短,到了李世民手里,封建制又成為一個熱議的話題。宰相蕭瑀原本是隋朝的國舅,對隋的二世而亡有切膚之痛,他認為隋朝沒有搞分封是大錯,于是最先向李世民提出實行封建制,他說:
臣觀前代國祚所以久長者,莫若封建諸侯,以為磐石之固。秦并六國,罷侯置守,二代而亡;漢有天下,郡國參建,亦得年四百余,魏晉廢之,不能久遠。
大概因為自己的尷尬背景,他不提隋朝,而只拿秦朝說事,而且為了維護自己的邏輯,還扭曲事實說“魏晉廢止,不能永久”。李世民本來是有點傾向于他的觀點,但是魏征、徐勣、馬周等大臣一致反對,最后折中了一下——封王而不建國。
宋在各方面都是基本承襲唐制,此事也不例外,再加上宋朝在國家文官體制的建設上有了極大的進步(參考拙著《帝國的仕途》2008,中國工人出版社),因此唐、宋兩代,中央集權制度得到完善和加強。到了元朝,蒙古人因為對政治還處于很幼稚的階段,雖然也分封了好些子弟功臣為國王(有的有疆土,如察合臺等;有的沒有疆土,如木華黎等),但由于政治機器的簡陋,維持的時間都不長。在漢族地區,沒有封建諸侯國,而是開始實行行省制度。所謂行省,就是中央政府(中書省)的派出機構。
朱元璋建立明朝以后,推行封建制的態度很明確。洪武三年,一下子就封了九個兒子和一個侄孫為王,建藩于各大中心城市。《明鑒綱目》里是這樣記載的:
帝懲宋、元孤立,失古封建意,于是擇名城大都豫王諸子,待其壯而遣就藩服,外衛邊陲,內資夾輔。其制:祿親王歲萬石,置相傅、官屬;護衛甲士少者三千人,多者至萬九千人,籍隸兵部;冕服、車旗、邸第下天子一等,大臣伏而拜謁……
看來,朱元璋是很傾心于封建制的,但他又是一個最不舍得放權的人(連丞相都嫌多余而被撤銷),所以他的封建和周、漢又有所不同:“封藩而不裂土,襲爵而不臨民”——雖有軍隊卻沒有領土主權,控制地盤卻不能直接管理。對于朱元璋的這類重大政治決定,從來沒有人唱反調。直到洪武八年,皇帝下詔求直言,山西平遙訓導(大概相當縣委宣傳部長)葉伯巨可能因為官小,不了解朱重八其人的德行,跳出來說什么——
今秦、晉……諸國無不連城數十,異時尾大不掉,然后削其地而奪之權,則必生觖望。愿……節其都邑,減其兵衛,限疆理……割一時之恩,制萬世之利。
朱元璋的反應是“大怒”說:“小子間吾骨肉!”馬上下令逮捕,葉伯巨不久就在牢里送了命。后來朱棣所謂“靖難”成功,完全符合葉氏的推理。靠封建制上臺的朱棣主觀上當然不會再想搞封建制了,但自己當初打的是維護父皇政治遺產的旗號,一時也實在不好出爾反爾。果然自己的兒子朱高煦、朱高燧后來又想走父親的老路——從侄兒朱瞻基手里奪取帝位。“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一百年后,都還出現了寧王朱宸濠起兵謀逆的事。
滿洲人入關,沒有搞封建制(清初的“三藩”純屬一種權宜之計,作不得數)。因為是滿族人的天下,漢儒大臣們也沒有誰敢在這方面多嘴。王船山議論過這個問題,可他當時在野,不可能產生多大的政治影響。
以上對“中國式封建制”的簡要回顧,是想說明無論在理論上或者實踐上,所謂“中國式的封建制”,一直隨著歷史環境的變化在起伏沉浮。說自秦代實行郡縣制以來,中國式封建制便成了一個“消亡了的歷史范疇”,這話不能成立。
二,西方社會科學,特別是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東來以后,日本人把feudalism一詞譯成封建主義(制度),是不是錯了?如果錯了,當然可以說我們“上了日本人的當”。如果沒有錯呢?那就是自己的笑話一樁。檢驗其實是很簡單的,即兩者究竟表述的是否同一事物。持“秦后無封建”論的先生們認為封建制和feudalism完全是兩碼事,秦以后的中國社會不是feudalism(還另外給起了個名,叫“皇權專制主義社會”云云),不過這里有個小小的悖論——既然秦以后必須改名,那不就等于承認周朝的八百年是封建社會嗎?這個封建社會和feudalism是不是一回事呢?從形式上看,周武王和查理曼大帝實行的分封沒有根本的差別——于是問題又回到了原處:到底是一回事還是兩回事?日本人到底是錯了還是沒有錯?以上是個邏輯怪圈,越想你會越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