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小軍
又是一個逢“九”之年,不由得人不再次提起五四運動的話題。對于它,人們似乎已經太熟悉了??山裉煊钟卸嗌偃酥?,五四運動與顧維鈞和中國第一代職業外交家們的干系?殷鑒非遠,九十年僅似白駒過隙。
一、顧維鈞其人,及其與中日“廿一條”交涉
1914年夏天,歐戰爆發。疲于應付二次革命及白朗暴動,并秘密醞釀帝制的袁世凱政府匆忙于8月6日宣布中立。東鄰強虜日本卻以為抓住了一個擴大在華權益、鞏固其遠東國際地位的天賜良機。新任駐華公使日置益尚未履任即有“怕他不戰,戰則大妙”之語,野心昭然。8月23日,日本對德宣戰,開始佯動攻擊德國在遠東和中國山東的軍事目標。其時,德國無暇東顧,遂有意將膠州灣權益無條件交還中國。北京政府不僅未敢理會,竟然照會列強各國,“依日俄戰爭舊例”,劃出膠州灣戰區供德日交戰,真乃咄咄怪事。9月2日,日軍在龍口(非德租界?。┑顷?,至11月攻陷青島,德國在山東權益悉入日本之手。此時,正是袁世凱加快實行帝制的步伐,亟須尋求列強支持之際。日本大隈重信內閣認定“根本解決中國問題”之機會已至,不僅毫無從山東撤軍之意,更于1915年1月18日命日置益公使向袁世凱面交了意欲一口吞下中國的“廿一條”,輔以支持帝制的交換。被外交次長曹汝霖為首的親日派裹挾的袁世凱,原以為秘密讓渡些許國權即可換取日本支持帝制,卻未曾料想,“廿一條”勢如洪水猛獸,遂采取拖延之策,以觀望英美列強態度。在中日“廿一條”秘密交涉中,日方在中國代表名單中堅持排除有英美背景的外交部參事顧維鈞,以防英美勢力染指。
顧維鈞,字少川,英文名Wellington(惠靈頓),江蘇嘉定人,1888年1月29日出生于上海。三歲入塾發蒙,十歲進入基督教衛理會英華學院,十二歲考入基督教圣公會圣約翰書院(圣約翰大學前身),其時已知“中國每次和列強打交道,都以失敗告終”,“令人厭惡、最灰心、最沮喪”。1904年,顧維鈞赴美,先入紐約庫克學院,一年后進入名校哥倫比亞大學攻讀國際法與外交學,先后獲法學碩士和哲學博士學位。在美八年的學習及其間回國省親繞經歐陸的經歷,鑄成了顧維鈞的修養與品格,也帶給他一系列重要的人生機遇。他先后結識了施肇基兄弟、王寵惠、汪大燮、顏惠慶、伍廷芳、張蔭棠等一大批才俊之士和外交官,更受到1908年專使美國、謁見西奧多·羅斯??偨y商議庚款善后的唐紹儀的青睞。這些人對他爾后的外交生涯影響甚深。1909年,經人介紹他曾與孫中山作徹夜談,深為中山先生的人格魅力所折服。顧維鈞積極參與了哥大留學生的社團與刊物活動,結識了不少美國政治家。在哥大一班大學者中,有兩人對顧氏影響最深:一是行政法教授古德諾,此人后來赴華任袁世凱的政治顧問,曾鼓吹復辟帝制;另一位是國際法和外交學教授穆爾,此人多次出任助理國務卿,學問深厚,被顧氏終身倚為恩師和首席顧問。1912年,民國初成。2月,駐美公使張蔭棠向顧維鈞轉達了袁世凱力邀其回國擔任秘書的電報。此事是時任民國首任內閣總理唐紹儀力薦的。顧氏不得不提前于3月進行學位論文答辯,論文題目是《外國對中國政府的權利要求》。1912年4月底,顧維鈞回國履任中華民國總統府秘書并兼任唐紹儀私人秘書,聯絡于府院之間。回國一年后,顧維鈞被擢升為外交部參事,同時行走于總統府。唐紹儀愛才至切,以愛女唐梅(乳名寶鑰)許之,招顧于東床。這年顧維鈞二十四歲。
在中日“廿一條”交涉中,顧維鈞雖被日方排斥于談判之外,卻參與了所有的內部磋商。在袁世凱的默許下,顧始終與英國公使朱爾典、美國公使芮恩施及外國報刊記者們保持接觸,每次會后,即曉以詳情,交涉內幕遂不脛而走,“廿一條”內容也即“泄密”于天下。一時間,中外輿論嘩然,國內民情激憤,列強蠢蠢于施行干預。5月7日,日本發出最后通牒迫袁氏就范。急于實現皇帝夢的袁世凱最終于5月25日與日本簽約換文,把自己釘上了歷史之恥辱柱。今天,回觀這段歷史細節,慨嘆之余尚應實事求是地指出的是,在顧維鈞等一班職業外交家幾個月的折沖周旋之下,總稱為“民四條約”而最后簽訂的“廿一條”文本,不僅在一些要點上挽回了許多利權,而且刪除了為禍最甚、有鯨吞中國之意的第五條款。時值病中的顧維鈞建議并擔當起草了《北京政府關于中日交涉始末宣言書》,告白天下,這個宣言成為以后巴黎和會和華盛頓會議重議山東問題之重要依據。這些便是其時這班職業外交官力所能及之事了,顧維鈞也因而展露其外交才識。
1915年7月,駐美公使施肇基改任英倫,袁世凱問材于曹汝霖,曹力薦顧維鈞使美。及至任命,礙于顧氏資歷太過淺顯,遂先任命其為小國墨西哥公使,赴任途中旋即改任駐美國公使,以為臺階。顧維鈞這年二十七歲。
二、“中國戰勝”:天大的歷史誤會
及至1918年,歐戰結束,中國一夜間成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勝國。其實,這實在是一次天大的歷史誤會。
如前所述,歐戰爆發,中國恪守中立,“廿一條”交涉接踵而來。袁世凱稱帝不成反喪了卿卿性命。隨后幾年,在遠東國際關系日益復雜化的同時,中國國內南北政權對立,勢同水火;北京城里府院相爭,波譎云詭。頗有戲劇性的是,中國是否宣布參戰本是中國主權內的問題,卻蹊蹺地成為列強爭奪在華利益的口實,一時間竟成為外交與內政諸多矛盾的焦點。
“廿一條”簽訂之后,日本又先后與英、法、意、俄簽約,爭取列強認可,引起尚未參戰的美國不悅。1917年2月,美國姍姍來遲地宣布對德絕交并參與歐戰,同時要求中國參加協約國方面作戰,希冀以此掣肘日本在華擴張。此時歐戰大局已定,日本認為中國參戰將危及戰后它在山東的權益,便以攻為守,一改幾年來反對中國參戰之方針,轉而與英、法、俄、意四國交涉,以四國承認戰后日本繼承德國在山東權益為條件,支持中國參戰。其時,中國南北兩個政權對峙,北京政權內部大總統黎元洪與內閣總理段祺瑞之間的府院之爭正如火如荼。黎元洪原本主張與美國一道對德宣戰,但鑒于日本通過親日派曹汝霖等人拉攏段祺瑞參戰,而地方督軍們又大多希望趁參戰之機大肆擴充實力,遂認為參戰將會中日本的“圈套”,轉而堅決反對參戰。
黎反對參戰態度明朗,在袁世凱身后成為政治強人的段祺瑞,即成為美、日以參戰借款為餌爭相控制的對象。外交問題竟成為府院之爭的一步大棋。駐美公使顧維鈞密電北京政府,提出聯美抑日對策,并透露美國政府援華兩億美元戰費案已提交國會的消息。日本則通過曹汝霖等人大力活動,允以同樣巨款助段,并指出:美款須經國會辯論,期限未可預知,中國必須以出兵歐陸為條件,且專款專用,不得挪借;日款則允許段氏以此款編練參戰軍,并可借此武力“先清內亂”。至于出兵歐陸一事,日本則以自身參戰經驗為例說明,中國只要增援歐洲糧食物資及派出民工,無須真的派遣軍隊。一個是期款,一個是現錢,一個真參戰,一個真募兵,自然是日本的意見正中段氏之下懷。此可謂投其所好。結果,參戰之爭導致黎、段攤牌,5月23日黎元洪免去段氏總理之職。之后,黎電召“辮帥”張勛晉京調停時局,反被張挾持,演出一幕引狼入室、致使清室一度復辟的丑劇。抓住這一天賜之機,段氏隨即在河北馬廠“誓師討逆”。8月4日段祺瑞擁兵返京后頒行的第一道政令,就是對德宣戰,中國終于成為歐戰參戰國,而歐戰已近尾聲。歐戰中,中國除增援糧秣物資之外,共派出十七萬勞工充當挖掘戰壕工事的苦力,其中十四萬赴法國前線,三萬赴美索不達米亞(今伊拉克)前線,最終歸國者甚少。而段氏政府所獲“戰費”則盡為編練自家軍隊所用。
1917年11月2日,日美簽訂《藍辛-石井協定》,在有關雙方在華權益問題上達成妥協。1918年9月24日,就在歐戰結束前夕,日本政府利用段祺瑞急于“武力統一”中國之機,又一次以借款為餌,與北京政府簽訂了《中日關于山東問題之條約》,進一步擴大了其在山東權益。在雙方換文中,北京政府使用了外交術語“欣然予以同意”云云,鉆入日本設置的外交陷阱,為爾后巴黎和會的外交失敗埋下毒種。
1918年11月,歐戰終于結束,在最后一刻躋身于協約國之列的中國,突然間成為與列強比肩的戰勝國,一時間舉國歡慶,國民心氣大彰。美國總統威爾遜此前發表的《十四點和平宣言》,勾勒了一幅戰后各國主權平等的世界和平藍圖,更為中國人所歡迎。北京大學學生游行到美國使館,山呼“威爾遜大總統萬歲”。東單北大街上的“克林德坊”也換成了“公理戰勝”字樣。既然公理戰勝了,中國戰勝了,中國自然可以平等身份分享戰勝國之權利,至少可以體面收回戰敗國德、奧在華的權益了。然而,事與愿違。中國在巴黎和會上碰到了意想不到的尷尬局面,并觸發了民國以來最大的外交和政治危機。
三、報國有志,回天無力:巴黎和會中的顧維鈞們
就在陳獨秀熱情撰文說威爾遜是“世界第一好人”、李大釗在“公理戰勝”坊下激情演講《庶民的勝利》和《布爾什維主義的勝利》之際,有一個人卻以職業外交官的冷靜心思,遠在萬里之遙的異國他鄉,為中國謀劃著外交善后的安排。1918年夏天,在駐美公使顧維鈞的主持之下,公使館研究小組連續向北京發回報告,建議政府未雨綢繆,著手準備戰后和會,提議政府應“理直氣壯”地在和會上提出山東問題,并不必顧忌被迫簽訂的“廿一條”。同時,顧本人曾當面向美國國務卿藍辛指出“美日協定”對中國以及美國利益的危害。時任大總統的徐世昌也視和會為挽回國家利權之唯一契機,遂召集社會名流組成專門會議,研議對策。梁啟超、張謇諸流及國內各黨派也開始為政府謀劃或參贊。這年10月,顧維鈞愛妻唐氏不幸患西班牙流感病逝。12月中旬,顧氏與威爾遜總統同船赴歐,為中國代表中最早到達巴黎者。
中國朝野積極備戰和會,一年前曾積極拉攏中國參戰的日本政府卻在外交空間大肆活動,以中國參戰不力為由,妄圖取消中國的與會資格。北京政府急令駐歐美公使們斡旋爭取列強支持。顧維鈞多方奔走美國國務院游說,獲得成功。美國根據協約國規定的出席和會之原則,提議邀請中國赴會,得到英、法等國同意。
資格問題甫解決,又遇到席位問題。因此前美、日等國在拉攏中國參戰時曾有許諾,戰后和會中將視中國為平等大國,中國遂希望派出與大國同等數目之代表。然而,英、法列強卻自食其言。參戰國與會席位分為三等:一等是英、法、美、意、日五大國,每國五席;二等是巴西等國,每國三席;余為三等,每國兩席。中國被列為三等,雖一再交涉卻未嘗改變。同時,中國國內的南方政府,曾一度意欲另組以孫中山為首的代表團單獨赴會,后因孫氏無意赴會,才以“一致對外”為由派代表參與。這樣,雖然中國代表團1918年即抵達巴黎,但直到1919年1月28日,代表團名單才正式公布,而巴黎和會已正式開幕十天,正所謂起了個大早,卻趕了個晚集。中國代表團團長為外交總長陸征祥,團員為南方政府外交次長王正廷(美國耶魯大學畢業)、駐英公使施肇基(美國康奈爾大學畢業)、駐美公使顧維鈞、駐比公使魏宸組(曾留學法國)。其中,陸、王為正式代表。其他成員還有駐法公使胡惟德、駐丹麥公使顏惠慶(曾在美國弗吉尼亞大學留學)、駐意公使王廣圻等,另有專家十七人、外籍顧問五人、行政技術人員二十人,總計五十二人。代表團集中了其時中國最優秀的職業外交人才,大多曾出洋歐美留學,可謂陣容豪華,充分反映出政府對此次赴會所寄之外交厚望。
起初,在此次和會上中國應實現何種目標,政府與民眾主張相距甚遠。民間呼吁以此為契機,挽回可能之所有利權。段祺瑞卻認為中國參戰太遲,不宜有過多要求,應以山東權益為主。政府對于和會的方案遲遲不決,直到代表團到達巴黎之后,才發去了擬定的方案。方案中最終順從民意,提出了一大批難以兌現的要求,卻惟獨把山東問題置于次要地位,顯示出外交上的幼稚。與此同時,日本政府在組成強有力代表團的同時,制定了詳盡可行的有關確保其山東利益的預案,而此前1918年的中日換文,也已從法律上保障了它已攫取的山東權益。
啟程赴會前夕,適值喪妻之痛的顧維鈞也對巴黎之行充滿了夢想,認為中國既已戰勝,就應在和會中享有平等地位。作為駐美公使,顧維鈞也是中國代表團中惟一對山東問題進行過深入研究和周密準備的人。他還把中國的希望寄托于美國,認為美國能維護中國權益并影響英、法、日等國。臨行前他拜會了威爾遜總統,留下了威氏同情中國并將在和會上以“十四項原則”倡議建立世界和平新秩序的印象。國內朝野也對威氏出席并領導和會表示樂觀,認為此次外交勝券在握。事實上,許多美國人包括國務卿藍辛也都認為,和會應當制止日本對中國山東權益的侵占。美國駐華公使芮恩施說,美國不能容忍美國人用生命換來的勝利演變成日本在中國勢力的擴張。然而,僅從前述與會資格、席位、代表團組成諸事宜所遭遇之阻礙,以及外交目標設定之不當,即可預知顧維鈞們此行將步履維艱。
1919年1月18日,巴黎和會在法國外交部大廳開幕,與會者凡二十七國。和會完全被五大國操縱,直到1月27日中國代表竟始終未能與會。1月27日上午,日本代表牧野伸顯在“十人會”〔1〕上突然提出討論山東問題,并認為此事與中國無關,主張不讓中國參加。在美國的堅持下,“十人會”乃決定在下午會議上邀請中國代表與會申訴。得到通知后,中國代表團陷入一片混亂,不僅是由于代表團自身行政事宜尚未落定,更是因為行前對山東問題并未做充分準備。關鍵時刻,代表團接受美國國務院遠東司司長衛理的建議,首席代表陸征祥外長稱病不出以“留有余地”。在其他成員一再互相推諉之后,決定由王正廷和顧維鈞代表出席,并以英語流利為由指定顧氏發言。此時時間緊迫,顧維鈞仍擠出時間于會前拜訪了美國國務卿藍辛,彼此達成了會上合作的諒解。在當天下午的會議上,日本代表牧野發言,申辯日本應無償享有德國在中國山東權益,并發表了1917年日本與英、法、俄、意四國達成的秘密諒解。同時,他暗示1918年中日曾于此事有秘密換文,意思是山東問題已非懸案,因為從條約上、法理上論,日本已經獲取了山東權益,此事只要和會確認即可。中國代表由于倉促上陣,因此在牧野發言后大感狼狽。顧維鈞遂起立聲明,山東問題事體重大,希望會議給中國代表團一個研究準備的時間。“十人會”同意次日再行討論此議。
當天晚上陸征祥、顧維鈞邀宴衛理商討對策。在衛理的一再探詢下,陸征祥遂承認中日1918年秘密換文事。衛理當即表示,“廿一條”尚可視為日本強迫中國簽署,而秘密換文則出于中國自愿,使美國愛莫能助。衛理走后,中國代表團進行了長時間討論,推舉顧維鈞準備次日的發言。1月28日下午復會,大會主席、法國總理克雷孟梭即請中國代表發言。顧維鈞由于對山東問題研究有素,因而并未展念講稿,而是即席作了長達三十分鐘的慷慨論辯。他從政治、經濟、歷史、文化諸角度申明了山東是中國主權之不可剝奪的一部分,提請和會尊重中國主權領土之完整。顧氏雄辯陳詞之后,日本代表牧野起而辯解,稱中日之間已有成約在先,試圖以中日換文為武器把中國逼至墻角。顧維鈞針鋒相對地強調指出,“廿一條”是舉世公認被迫簽訂的,其法律效力存疑,從而巧妙地避開了中日1918年秘密換文事,充分利用了日方不愿公開這一換文的心理。所以,當美國總統威爾遜當場詢問中日代表能否公開中日間有關條約(指“廿一條”)時,牧野表示須“等待請訓”,顧維鈞則當即應允,擊中了日方痛處。顧維鈞這次發言,是中國外交史上空前成功的外交演講,當場置日方于尷尬地位。顧氏發言完畢,會議主席克雷孟梭立即于席上大聲道賀,美國總統威爾遜、英國首相勞合·喬治、英國外交大臣貝爾福、美國國務卿藍辛等人上前祝賀,意大利首相奧蘭多也對顧氏發言極為“贊美”。中國代表團離場時,更受到與會的比利時、塞爾維亞等小國代表圍攏道賀,其場面之熱烈,與日本代表牧野受到的冷落成鮮明對照。一時間,巴黎和會上顧維鈞名噪一時,以至于幾十年后友人問他一生中做的哪件事令他最為滿意時,顧維鈞答曰:巴黎和會。友人又問,當時有那么多顯赫的大人物在場,你何以能夠毫不自卑,勇氣萬分,沉著發言,有此成就?顧氏答曰:“我滿腔熱忱,愛國情深,只想為國家做點事。山東是我國的國土,德國是我們的敵國。敵國既敗,應把從前在我領土內強奪去的權益歸還我國,是名正言順之事,既符國際公法也合公理正義,無需假手日本還我河山。我相信凡是有正義感的人,對我國只是同情,只有贊助,對日本的強詞奪理只有駁斥,只有厭棄。”
然而,顧維鈞1月28日的雄辯演說,只是暫時扭轉了中國在和會中的被動局面。日本政府在“十人會”論戰失敗后,即轉而向北京施壓。日本駐華公使小幡酉吉1月31日向中國外交部提出抗議,隨后又專訪代理外長陳箓,并以一百五十萬陸海軍相威脅。陳箓竟以顧氏擅自發言推諉,即電令中國代表團不得發表“中日密約”。社會上也傳出小幡要求撤換王、顧二人的謠言,一時民情激憤。中國代表團態度堅決,復電表達不為所動的立場。美、英、法三國亦指責中國對日外交不力。此時,公布“中日密約”問題遂成為關注焦點。在各方壓力下,北京政府勉強同意公布。由于列強五國中,英、法、意早已與日本有密約,故而袖手作壁上觀。顧維鈞只得趕在威爾遜總統臨時回國之前,全力尋求美國支持。中國代表團準備好了所有相關密約、條約、外交文件十九件及顧維鈞起草的《中國要求膠澳租借地膠濟鐵路即德國所有他項關于山東省權利之直接歸還說貼》,于2月13日送達威爾遜。威當面向顧表示了對外交說貼的滿意和美國政府支持中國的立場。2月15日,中方沖破日本代表團的重重阻撓,說貼和全部附件送達了“十人會”及相關國家代表團。此后,中國代表團又陸續向和會提出三個主要說貼,以力爭保守國家主權。
但是,由于日本代表作梗,英、法受對日密約掣肘,而巴黎和會上五大國的注意力此時已轉向戰后國際格局安排及歐洲分贓問題上,中國山東問題遂一度擱置。被中國人稱為“第一好人”的威爾遜,因其建立國際聯盟計劃在國內遭受政治挫折,故急轉謀求列強支持。因此,威爾遜在3月重返巴黎時,對山東問題的立場已判若兩人。3月25日,顧維鈞再次拜會威爾遜討論山東問題,希望得到美國支持。會見中,威氏雖仍對中國立場表示同情,但又明確表示此后不再支持邀請中國與會研討山東問題。4月中旬,歐洲政治分贓完畢,和會重心又轉回山東問題,中國代表卻被排斥于會外。此后的會議上,支持中國立場的美國代表勢單力薄,英、法、意三國態度曖昧,日本代表更以退出和會相要挾,情勢急轉直下。4月22日下午,陸征祥、顧維鈞應邀出席英、美、法、意等國組成的“四人會”,這是中國代表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蒞會討論山東問題。會上,列強之間已有默契?!暗谝缓萌恕蓖栠d徹底改變原先立場,轉而支持日本,抓住1918年中日秘密換文不放,宣稱條約之神圣性。顧維鈞起而辯解,但終究只能含糊其辭,無法說出當時段祺瑞是為二千五百萬日元借款而與日本簽約換文的實情,情勢十分窘迫。會議最終在所謂條約神圣的幌子下,不顧顧維鈞的強烈反對和抗議,強加給中國代表一個要求承認日本在山東權益現實性的方案。休會后,顧維鈞等人開始了緊張的會下斡旋活動,包括游說藍辛、衛理等親華人士及提出接受五大國共管方案的說貼,4月29日,威爾遜闡明了對山東問題的最終立場:(1)中國政府的徹底衰弱與腐敗,使美國維護亞洲風險太大;(2)日本應有生存空間;(3)如果談判破裂,美國人不會為中國山東而對日作戰。4月30日,“四人會”對山東問題做出最后裁決,決定在對德和約中將山東問題從中國問題中單獨列出,即有名的《凡爾賽和約》第一百五十六至一百五十八款,批準由日本接管德國在山東的所有特權。至此,中國在山東問題上的交涉完全失敗。顧維鈞和他的同事們在巴黎和會上艱苦卓絕的努力付諸東流。
九十年后,翻檢故人故事,令人無法不肅然起敬的是,其時之中國所處國際環境,正可謂豺豹環伺,虎狼覬覦,而中國的第一代職業外交官顧維鈞和他的同事們,此時仍不辱使命,苦苦抗爭于挽救國權的荊棘叢途中。5月1日,中國代表團向英美法“三巨頭”會議提出強烈抗議,次日即將中國代表之立場見諸報端。由于得不到北京政府明確有力的支持和指示,盡管苦力支撐,情勢仍日加嚴峻,無須臾轉圜空間,陸、王、施、顧、魏等五代表乃于5月3日致電北京請辭。電文中“和會仍憑戰力,公理莫敵強權”,“力竭智窮,負國辱命”等語,甚為悲壯。在北京回電挽留之下,代表團繼續堅守一線,勉力奮爭。
然而,遠在萬里之遙的巴黎的顧維鈞們,萬萬沒有想到,巴黎和會的外交失敗,迅速誘發了改寫中國現代歷史的五四運動,使在巴黎的中國代表團更處于內外交困之境地。今人扒梳歷史細節發現,五四運動之興起,乃是由于時任外交委員會委員長的王大燮(晚清以降曾出任駐英、日公使,民國教育總長、外交總長),不滿北京政府的曖昧軟弱態度憤而辭職后,于5月3日傍晚打電話給好友蔡元培,訴說了巴黎和會外交失敗及北京政府密令簽約之立場。蔡氏即于當日晚九點假北大法科禮堂召開學生代表會議宣布此事,遂激起師生巨大愛國之熱潮,導致次日北京學生的大游行。學生運動的爆發,使孱弱的北京政府態度更加曖昧,而代表團的立場卻反而趨向于強硬。就在北京天安門廣場民眾情緒趨向白熱化的時候,5月4日,遠在巴黎的代表團向“十人會”提出一份措辭強烈的抗議。5月6日,“四人會”正式向協約國成員國公布將于第二天交付德國的《巴黎和約》文本,中國代表陸征祥外長當場宣讀了中國代表團對和約中山東條款的抗議宣言。同日,代表團請示北京“簽字與否”。顧維鈞們與美國總統、國務卿及英法代表緊密磋商,提出保留簽字權的立場。5月19日,法國外長畢勛對陸征祥說:“保留簽字,萬辦不到?!?2日,英方稱:“此事關系極大,和約為協商及共事各國對于敵國之約,不但無不簽字之理,抑亦無保留辦法?!?5日,威爾遜對顧維鈞說:“至于約上保留辦法,予亦不主張?!绷袕娨恢戮芙^保留簽字的理由,是不愿開此先例。23日,北京政府電令陸征祥,如不能保留,即全約簽字。就在這最后的外交努力趨于失敗之際,5月28日,中國代表團召開秘密會議,討論和約簽字問題,代表團內部卻出現了嚴重的意見分歧。主張簽字者,有駐法公使胡惟德、駐意公使王廣圻、代表團參議伍朝樞,其主張簽字之理由有三:其一,對德和約,如不簽字,則對奧和約,許我簽字與否,尚不可知;其二,如德、奧和約都不簽字,則德、奧租界不能收回,對德、奧關稅不能自主,德、奧領事裁判權與德、奧賠款,亦不能撤銷及停止,為害甚大;其三,將來中國與日本直接商洽山東問題,其結果能否比今日三國所商定者更有利益,亦無把握。至南北分裂,為時已久,縱不簽約,亦不能使南北統一。駐意大利公使王廣圻認為如果拒簽,日本若以武力威脅,無法得到其他列強的援助。駐法公使胡惟德表示:“簽字一層,利于國家,毅然為之,不必為個人毀譽計?!蔽椤⑼醵送暫椭?。主張不簽字者為王正廷、顧維鈞、施肇基,其主張不簽字之理由有二:一為尊重民意;二為免使南北分裂。顧維鈞說:“日本志在侵略,不可不留意。山東形勢關乎全國,較東三省利害尤巨。不簽字則全國注意日本,民氣一振。簽字則國內將自相紛擾?!标懻飨楹臀哄方M沒有明確表態。在五位全權代表中,有三位明確反對簽字。隨后,施肇基以接待梁啟超訪英為名,返回倫敦住所。顏惠慶等幾位公使也陸續返回各自住所。代表團長陸征祥在向北京請辭不允情況下,“舊病驟發”,住進法國圣·克盧德醫院。王正延以南方政府代表身份不宜終決為由退縮。中國代表團的最后交涉工作自然全部推給顧維鈞一人,而此時苦苦等來的北京指示卻是“自酌辦理”。
1919年6月28日下午三時,凡爾賽和約簽字之時,顧維鈞代表諸公“共同決定,不往簽字”,并發表拒簽宣言。拒簽當日,陸、王、顧、魏聯名致電北京政府,電文悲情充溢,曰“此事我國節節退讓,最初主張將保留字樣,注入約內,不允。改附約后又不允。改為另用聲明,不用保留字樣,又不允。不得已改為分函聲明,不因簽字而妨及將來再議聲請之權,竟至完全被拒……大會專橫至此,竟不稍顧我國纖微體面,曷勝憤慨。弱國交涉,始爭終讓,幾成慣例。此次若再隱忍簽字,我國前途將更無外交之可言?!笔鹈魑灰浴扳苑撇?,謬膺重任,來歐半載,事與愿違,內疚神明,外漸清議,自此以往,利害得失尚難逆睹,要皆由祥等奉職無狀,致貽我政府主座及全國之憂”為由,請求罷免,“交付懲戒”,“另簡大員”。此情此景,此言此行,悲憤與悲壯之情狀,至今讀來仍催人淚下。拒簽悉出巴黎諸公自決之舉,這些平日敬業從命、溫文爾雅諸君,此次奮起違抗政府意旨,自作主張,拒簽和約,自是以國事為重,不計個人之毀譽榮辱,也是深受五四運動愛國精誠感召之結果。時下一般史書中所謂“被迫拒簽”說,恐怕只是庸人之臆想。
四、華盛頓會議與顧維鈞:山東問題終有結局
誠如顧維鈞所料,巴黎和會中國拒簽和約,不僅未有嚴重后果,反獲國際社會廣泛同情,收到哀兵之效。中國外交界也因此發現,依賴列強反被出賣已成近代外交之通例。中國外交盡管積弱,卻也可以從恪守國際法和提高外交藝術之中獲取成果,而職業外交官則是此現代外交的倚重之材。中國因簽署了《對奧和約》而得以加入國聯。由于顧維鈞杰出的外交才干,1920年8月他履任中國出席“國聯”全權代表,9月出任駐英公使,12月任中國出席國聯理事會代表,當選非常任理事,1921年8月旋又當選為國聯理事會主席。中國的國際地位有所提高。1919年春夏,即在巴黎和會期間,北京徐世昌政府即開始推行所謂“無約國新外交”。此后,中國上下更掀起廢除不平等條約的熱潮。1920年12月6日,美國與小國暹羅簽約,美國正式宣布放棄其在暹羅境內享有的領事裁判權。此事對中國修約運動產生巨大鼓舞。外交部訓令駐外使節,啟動與各國修約談判。1921年9月26日,中國駐墨西哥公使王繼曾與墨西哥外交部長巴尼在墨西哥城簽署《暫行修改中墨1899年條約之協定》,墨政府宣布:“將來正式修改該約,本國政府放棄在華之領事裁判權?!贝耸录_中國“廢約”之先河。中國雖在巴黎拒簽了《對德和約》,但北京政府卻在其后積極推進了對德關系正?;?。1921年5月20日,《中德協約》正式簽字。德國宣布放棄此前取得的所有在華不平等特權,兩國在平等基礎上實現了關系正?;?。這是近代以來中國與西方大國簽署的第一個平等條約。
巴黎和會結束后,山東問題盡管寫入了和約,卻因中國拒簽而仍為國際上一重大外交懸案。山東問題不僅成為中日間懸案,而且繼續為國際社會關注。以美國為首的國際社會仍在為山東問題斡旋,日本政府也一直在誘使中日直接交涉。1921年,英日同盟又屆十年期滿,面臨續約。因其中涉及中國利益之條款,北京政府全力展開反對英、日續約之外交斡旋。同時,在諸如顧維鈞氏這些處于一線的外交官們的不懈外交努力下,北京政府在全國民眾激昂民意的推動下,不與日本直接交涉山東問題的立場愈趨明確強硬。
1921年夏天,美國政府邀請中、英、日、法、意等八國參加華盛頓會議,討論戰后軍備控制和遠東-太平洋問題,以兌現美國一以貫之的對華“門戶開放”政策的實施,遏制日本,確保美國在遠東和太平洋的戰略利益。這樣,解決山東問題,遂成為哈定總統為華盛頓會議設計的最重要外交目標之一。
此時的中國國內政局,親日的皖系軍閥剛剛被親美的直系軍閥打敗,本為華盛頓會議收回利權帶來利好,可南方廣州政權與北京政府的對抗加劇,又為此蒙上了一層陰影。中國政府為赴會做了充分準備,組成以施肇基(駐美公使)、顧維鈞(駐英公使)、王寵惠(大理院院長)為全權代表的一百三十多人的龐大代表團。已瀕臨財政破產的北京政府囊中羞澀,無力籌措代表團赴美費用,只得電請各省攤派襄助,及至9月29日一行人才蹉跎啟程。日本代表由海軍大臣、駐美大使和外務省次官組成,火藥味十足,并在行前即大打宣傳戰,又是花錢雇用美國藝人上演丑化中國戲劇,又是制造中國已然四分五裂的謠言,致使國際輿論對中國代表團的合法性提出質疑。美國國務卿休斯擬定的關于中國問題的議程,在確保中國領土與主權完整前提下,強調門戶開放,各國機會均等。這一議程恰與中國代表團擬定的在確保主權基礎上,全面實行門戶開放政策,爭取列強支持,矛頭直指日本的方針相吻合。
1921年11月11日一戰停戰紀念日,華盛頓會議開幕。在山東問題上,中國代表團以廢除“廿一條”、根本解決問題為目標。中日雙方對“廿一條”、修改條約、租借地和關稅等問題,發生了激烈辯論和廣泛的會下磋商。雙方討論的議題包括膠州租借地交還,公產移交,日本軍隊撤退,青島海關、膠濟鐵路、濟順高徐鐵路、礦山、膠州租借地開放,鹽場、海底電線、無線電臺以及優先權、煙濰鐵路、郵務局等一系列問題,爭論極為激烈,曠日持久,會外磋商即達三十六次,談判多次瀕于破裂。由于美、法等國對日本的巨大外交壓力,由于中國外交官們所付出的智慧、專業能力和巨大勞動,1922年2月4日,中日雙方全權代表最終簽署了《關于解決山東懸案條約》及《附約》,規定日本將膠澳租借地交還中國,中國贖回膠濟鐵路,收回海關,日本放棄所有德國在山東的特權,日軍撤出山東。終于,在華盛頓會議上,在一班中國優秀的職業外交家的不懈努力下,經過極為艱苦卓絕的談判,將此前的“中日民四條約”、中日山東問題換文,以及《對德和約》關于山東問題的條約統統推翻。當然,中國仍付出重大代價,如開放原膠州租界地及對日支付的高額贖金等項。中國山東問題,因歐戰而起歷時八年,至此終獲解決。
在華盛頓會議最終簽署的《九國公約》有關中國的條款中,締約各國協定:各國尊重中國的主權、獨立與領土完整;保證中國的門戶開放和各國在華機會的均等;各國不得在華謀取特權和劃分勢力范圍,等等。會議期間,中國各位全權代表不辱使命,在一系列事關廢除列強在華特權問題上奮力博弈,相繼提出中國關稅自主案、撤廢領事裁判權案、撤退各國駐華軍警案、廢止各國在華租借地案、撤廢各國在華郵局案、撤退外國無線電臺案、解決有關中國成約案、尊重中國戰時中立案、廢除“廿一條”案等十余項廢除列強在華特權的議案。盡管中國與列強各國在與此相關的討論中,最終未能取得更多實質性進展,在諸如關稅自主、租借地、領事裁判權等方面仍未能從列強手中收回利權,但此類問題被鄭重提交國際社會,已比較巴黎和會取得了重大進展。
縱觀整個華盛頓會議上中國代表團所取得的成果,誠如顧維鈞所說,“中國所獲已超過(預設目標的)百分之五十”。有史以來,中國政府第一次被平等邀請參與國際論壇,致使中國第一次獲得申訴清季以來所受各項不平等待遇與壓迫之機會,并第一次收回所喪失的部分國權。在延綿了半個多世紀的中國外交史上,此役已不啻為中國在弱國外交情勢下所獲得的第一個最重大勝利。
由“廿一條”秘密簽訂,中經巴黎和會,終至華盛頓會議,圍繞山東問題展開的曠日持久的奪回國權的外交交涉,竟至于成為中國近代外交史的一個縮影。在這一歷史過程中,今人不難看出遠東地區大國關系聚焦于互相爭奪在華利益,不難看出被夾于列強之間的中國之弱國外交的窘迫,可貴的是,仍有如顧維鈞和他的同事們這樣一班職業外交家壯懷激烈,專業才具精湛而又敬業克己。在艱巨至極的外交荊棘之中,前有虎狼鬼魅,后無國家倚援,他們仍奮然前行不已,身心疲憊辛勞之狀,恐是外人無法窺其一二的。
但愿,九十年后國人還記得起他們。
附記:顧維鈞,此后曾任中華民國政府之外交部長,財政部長,駐法、俄、英、美大使,先后參與國聯“李頓調查團”、蒙巴頓橡樹園會議、舊金山聯合國會議、對日和約談判等重大國際活動,以及舉凡所有中國近代之重要外交交涉,1956年出任海牙國際法院大法官并曾任副院長,1967年退休后定居紐約,口述英文巨著《顧維鈞回憶錄》,1985年11月14日客逝于曼哈頓寓所,享年九十八歲。
注釋:
〔1〕“十人會”是巴黎和會期間由英、法、美、意、日五國首席和第二代表組成會議,擁有決定一切重大問題的權力,主席為法國總理克雷孟梭。此后,美、英、法、意四國首腦又組成“四人會”,以日本首席代表非國家首腦為由將其排除在外。再后,英、法、美三國首腦又以意大利歐戰出力不多為由,由三國首腦組成“三巨頭”會議。巴黎和會遂成為英、法、美三國秘密交易的場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