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是一個理性化的過程,同時又是一個俗世化的過程。因此,城市化作為現代化的表征,其核心即是現代性。惟其如此,城市化對于鄉村化來說,是一種轉型,即知識的轉型、價值的轉型、審美的轉型、道德的轉型、理想的轉型,以及由此統攝而成的精神的轉型,或者說,這種轉型就是文化的轉型——從傳統農業文明向現代城市文明的嬗變過程。
文化的轉型總不會是充滿詩意的,當一套全新的價值觀念、倫理規范、生存方式和行為制約被商業化、工業化、*信息化大潮裹挾而來,長期以來一直被視為當然的固有的價值理想、道德原則飽受沖擊和拷問乃至于分崩離析時,每一個城市人都會在享受城市帶來的物質的同時,陷入精神上震驚的尷尬。而作家,作為社會生活最敏感的分子,往往最能深味并發現城市的新奇和限制。
不徹底的現代性與不完全的城市人
城市是一個全新的空間,為文學寫作提供了無限的可能性。在這個空間里,無論是對鄉野田園的衷心禮贊,還是對城市中的腐敗、罪惡、污穢、冷漠的無情貶斥;無論是對炊煙、遠山、小橋、流水的鄉愁懷舊,還是對大城市紙醉金迷、夜夜狂歡的心馳神往,都能找到同調,并且都能為城市所吸納、消化,作為自身文化的組成部分。更為有趣的是,反城市也是城市文化,而且還是城市文化的精英。城市文明對之呵護有加,使之與強勁的大眾文化并行不悖。“都市文化市場的消化力越來越強,昨天還聞所未聞的,今天可能十分平常,過去的對手,現在可以成為座上客,文化史上生前憔悴死后殊榮的現象并不罕見。凡·高生前貧苦至死,死后作品價值連城,整個現代主義文化都經歷了從異端到正統的角色轉換。”①
在城市中,批判城市的反倒成為精英,貌似悖謬,實則正是城市文化的精神所在,也是城市文化成熟化的表征。具體到文學寫作,歸根結蒂是一個城市意識、城市心態和城市人身份問題,這直接關乎對城市反省的深度和人文內涵。而深省城市化與文學的血脈與因緣,其實也是中國20世紀文學和文化的樞紐所在。甚至可以說,透過一個多世紀來中國作家對于城市化過程的體驗與感悟、痛苦與狂喜、騷動與喧嘩,我們可以窺探到民族的命運,傾聽到歷史的足音。
中國的城市雖然已有兩千多年甚至更長的歷史,但結束城市與鄉村無差別的統一,開始培育一種現代城市意識和城市精神,卻是近百年的事。在古典城市中,雖然也有大批文人生活起居,但他們的文化著眼點一直放在鄉村,其作品里所描述的多是鄉村意象。城市生活被大量的描寫直到明朝的《三言》、《兩拍》才出現。而以城市意識觀照現代城市化過程、描摹城市人處境、反思現代性問題的作品,也只是20世紀30年代的事,但這種城市意識仍是含混的,帶有濃重的轉型期痕跡。張愛玲的一篇散文這樣寫道:
我喜歡聽市聲。比我較有詩意的人在枕上聽松濤,聽海嘯,我是非得聽見電車響才睡得著覺的。在香港山上,只有冬季里,北風徹夜吹著常青樹,還有一點電車的韻味。長年住在鬧市里的人大約非得出了城之后才知道他離不了一些什么,城里人的思想,背景是條紋布的幔子,淡淡的白條子便是行駛著的電車——平行的、勻凈的、聲響的河流,汩汩流入下意識里去。②
張愛玲這段文字,很能代表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作家,置身于初步現代化的城市的上海和香港的反應。她認同這種現代化,愛市民的俗美,于平庸的日常生活,于柴米油鹽、水和太陽的遍施予人的恩惠中尋找實際的人生。本來城市的噪音是令人厭煩的,菜蔬瓜果要長在菜園瓜地,果樹枝頭,才自然,才美,但張愛玲卻說喜歡聽市聲,不認同那種“松濤”和“海嘯”的詩意。她描寫小菜場上的茄子,“那么復雜的、油潤的紫色”,而“新綠的豌豆,熟艷的辣椒,金黃的面筋”,都“像太陽里的肥皂泡”。張愛玲是能充分體味、享受城市生活之樂的人。
但她的這篇《公寓生活記趣》,一方面如同她的一些小說作品,部分的魅力植于對現代生活的坦然接受,沒有傷感和鄉愁,但另一方面卻也泄露了她的不徹底性。比如她說喜歡市聲,但又仍然用風吹常青樹的聲音、小孩子回家等的意象去比喻電車。這一點張愛玲自己也感到有趣,一兩片碎葉子沾在篾簍底上,她說“使人聯想到籬上的扁豆花”,但她接下去就說,“其實何必聯想呢?篾簍子的本身的美不就夠了么?”這一刻拋棄了比喻,她突然叫我們注視現代事物本身,事物本身可能具有的美。
張愛玲代表的可能是很大的一部分作家對于現代社會和城市的態度,一方面認同,一方面批評,一方面是留神的注視,一方面是微微的嘲諷。這種態度展現了現代性和城市意識的不徹底性。其實,這種兩難在嘈雜的舊海派作家“新感覺派”那里流露得尤為鮮明。
比如,他們一方面透過城市瘋狂的外觀,看到了比一般的批判更多的東西,說“黃浦灘的景象,足以代表上海,使我們知道她是一個現代物質文明的都會,同時是情調深長的地方”,上海“很有詩意”③。劉吶鷗筆下的黃浦灘邊的商業區也是這樣的。在這里,他們用一種上海人的眼光打量上海,用城市人的趣味欣賞城市,表現城市。商業性的大都會,由單純的充當歷史文化批判對象,第一次完整地、包括其畸形的繁華,快速的流動節奏,與對人的強大心理壓迫,統統成為新的審美對象。但另一方面,新感覺派在深切地感受著現代生活的歡樂刺激的同時,又深切地體味了現代生活的痛苦。如穆時英《上海的狐步舞》頭一句就是“上海,建在地獄上面的天堂”。作品把恐怖場面與繁華場面組接,把淫蕩的音響與悲苦的音響結合,在時空雜錯間產生強烈的對比,別具匠心地撕開都市之夜的帷幕。在這兒,道德被踩在腳下,罪惡被高高地捧在腦袋上面。《夜總會中的五個人》則以迷惘的抒情之筆,寫一種在太響的笑聲、太濃的酒味和太瘋狂的音樂中的疲倦、孤獨和寂寞的靈魂。
新感覺派就這樣感覺著城市,書寫著城市。他們不乏對城市的批判和揭露,但這批判和揭露又是深深根植于他們對于物質世界的迷戀之上的。這種曖昧的立場決定了他們是城市生活中不和諧的音符,也注定了他們只能充當城市文化的紈绔子弟,表現的是一種消極情緒,無力在城市中充當反思城市和自我身份的文化精英。茅盾則不同。他進行著一種反思和批評,在《子夜》中,他以其敏銳而深刻的精英意識和社會批判鋒芒,發現并描繪出大上海繁華下的繁復微妙的生態和民族資本家的命運,這是現代文化史上獨一無二的史詩性作品。但由于作者負載了過多的概念性、觀念性的意識形態,以至在城市化、現代性的反思力度上無力走得更遠。
當然,反思當時城市化達到最高峰的作品,畢竟還是“新感覺派”及稍后的新傳奇小說。至于民國初年舊派的青樓奇情,老舍筆下的古都人生以及京派一群的流風遺韻,他們筆下的人生更多地沾染著中世紀的名士才情和鄉土情愫,懷著對城市化的深深的恐懼與喟嘆。比如老舍塑造的祥子,他一步步走向墮落的過程,竟是其農民清爽的天性一步步為市民性所侵蝕腐化的過程。
尋找書寫城市的支點
城市中的寫作,在舊上海已經展現了幾乎各種可能性,并達到相當的水準。這自然與上海畸形繁榮的城市文化有關。這種城市文化憑借的是租界所提供的文化資源、經濟依托和制度保障,置身其中的人們感受到一種無拘無束的自由,而這也正是它的致命之處。它顯然缺乏的是原生性、自發性,即使存在合理性,但處在農業文明的汪洋大海中,這種城市文化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充當導引作用,到底能保持其獨立姿態多長時間,是值得懷疑的。
所以,到了40年代末“大軍進城”后,“土包子洋包子”之爭,就成為可以預見的事情了。在不同的文化習俗的沖突中,伴隨著一輪又一輪的城市改造運動,工商業文明下培育起來的城市人格和市民精神受到了質疑,在強勢的體制文化和農業文化的威壓下,幾無還手之力。于是,冷戰格局下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城市被納入新的軌道,而中止了它在過去的發展。
從此,在城鄉的巨大差別、在不同文化的激烈碰撞之上,意識形態成為唯一的仲裁者和發言人,城市化本身所包涵的理性化、世俗化、多元化被稀釋、消解,街道、單位把城市的基本構成——市民社會空間——瓦解分化,納入體制化、單一化。無論道德激情,還是審美沖動,城市化的內在制約和精神質素都漸漸消失了。
于是,城市與鄉村的差別具有了階級色彩,社會輿論對城市不遺余力加以貶抑,對青少年教育流行的口號是“志在四方”,“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一個青年如果被認為“貪戀城市生活”,則成為一種不光彩的名聲。任何離開城市選擇鄉村的行為大都罩上光環,但在實際生活中,進城卻是一種獎賞,農轉非被作為對于功勞和榮耀的回報,離城卻成為一種懲罰手段。
這分明是城市問題上的反文化傾向了。城市在當時人們的眼里,一方面是擺脫貧窮落后的富貴鄉,一方面又認為它是滋生剝削意識的溫床;一方面向往貪戀城市生活,一方面在理智上警惕它的腐蝕作用。當時的文學作品提到都市,多也是持批判態度的。比如蕭也牧的《我們夫婦之間》,小說里的城市充滿了邪惡的誘惑,而妻子代表的剛正不阿的鄉村文化,終于擊潰了城市文化,挽救了為市民意識所腐蝕的丈夫。在《創業史》中,改霞進城,其實只是農轉非,卻也成了柳青筆下不被贊許的行為。這種批判城市的文學與反城市的城市文化無關,因為當時進行的是意識形態的非城市化,城市文化實際上是處于冬蟄或者被絞殺狀態的,所以文學作品中出現的城市、鄉村字眼只不過是階級意識的投射與代碼罷了。至于大量出現工廠、機器、煙囪等城市物件的工業題材小說,也只不過是工業題材,與城市文化仍格格不入。像胡萬春、草明的作品,書寫著工人們在工廠里抓革命促生產的業績和豪情,每個人都雄赳赳氣昂昂熱血沸騰壯懷激烈,而其生存狀態、心靈真實卻是隱而不談的。他們的生活與觀念看不出與農村題材中的農民有多大區別,實際上這種差異也不會太大。
直到70年代末80年代初,隨著經濟的騰飛和新一輪城市化運動的掀起,文學中城市與鄉村的符號才有所變化,城市逐漸贏得了應有的地位,面目趨于明朗,鄉村的落后、保守、封閉乃至蒙昧也開始遭受到批判。
但是,對于大多數作家來說,雖然城市和城市化早已成為他們生命中的一部分,并真切感受著城市的繁榮富足給予他們物質和精神上帶來的滿足和愉悅,但城市意象并未隨之進入他們的視野,成為他們的美學對象。相反,鄉村雖然在現實生活中以并不美妙的形象引起他們的憂慮和憤激,但進入文學作品后,面目竟是無比的清新、明麗、溫馨,可見作家的鄉土情結是如何根深蒂固,難以割舍。這在尋根文學、反思文學中表現得最為明顯。這些作家大都屬“重放的鮮花”或有著上山下鄉的經歷,農村一度是他們的放逐之地,他們的熱血與青春也曾無謂地播撒于貧瘠的土地。但回城后,面對喧嘩的市聲、快速的節奏、趨于冷漠的人際關系,他們反倒感到了不適應,由不適應進而緬懷起昔日的鄉村生活。于是,阿城、鄭萬隆在謳歌著山野鄉村的率性純樸和血性,王安憶尋出了傳統文化“仁”字當頭的“優”根,而張承志隱入草原,張煒融入野地,梁曉聲再度踏上冰天雪地的北大荒,史鐵生則躲到了遙遠的清平灣。總之,鄉村成了這些作家借以棲居的一方凈土。
這些作品雖以反思、尋根之類命名,故事多發生在荒郊野外,孤村遠山,但卻是有著城市文化背景的。但如果說它們都是在新的城市文化關照下進行重新打量,卻也未必盡然。實際上,大多作家與城市文化和市民精神仍是隔膜的。續接上三四十年代海派的根,重新復活城市意識、城市人文內涵和審美視域的,是從一批所謂“偽現代派”開始的。比如《你別無選擇》、《無主題變奏》,盡管被斥為“偽現代派”,存在刻意模仿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嫌疑,但不可否認這些作品還是真誠地寫出了在城市化過程中,現代人實實在在的焦慮不安和尷尬的處境。畢竟城市化進程帶來的傳統社會結構和價值系統的瓦解,必然造成的人心的困惑和失衡,絕非只出現在西方文化語境中。
1980年代末期,當大量現代新名詞進入詩作,政治術語、商業術語、機械術語、科學術語紛紛進入作家們的詞典,并且產生“詩意”時,標志著文學寫作一個嶄新時期的到來。隨后,陳建功發表《卷毛》,劉心武拿出《鐘鼓樓》,張辛欣發表《在同一地平線》,柯云路告別“李向南”后推出了大部頭的“京都三部曲”,這些作品都帶有鮮明的城市文學寫作從舊體制轉型的痕跡;到劉毅然發表《搖滾青年》、《流浪爵士鼓》,吳濱出版《重疊影像》,王朔的系列作品,已經呈現出種種新鮮熱辣的現代生活元素,攜帶了豐富現代生活代碼。南方的劉西鴻以《你不可改變我》、李蘭妮以《他們要干什么》等,以全新的對特區生活和人物的描寫,令人刮目相看。當然,20世紀八九十年代最火的還是王朔,一時間把文壇攪得沸沸揚揚。此外,張欣、張梅,以及“新寫實主義”、“新都市文學”、“新市民小說”的潮涌和喧囂,以及更年輕、更個人化的畢飛宇、刁斗、韓東、朱文,“70后”、“80后”寫作等等的各領風騷,展現了中國當代城市文學寫作的立體景觀。
敘事版圖的遷移
在這里我們不能不提到市民社會。市民社會是城市的最基本構成,介于政府與大眾之間。它是現代城市的公共領域,其成員彼此相熟相知,可以就一般利益作自主、平等的交流,可望形成有一定正當性、真實性的公共意見。在此一社會中,意見的表達者也即接受者,無需命令和強制,而如果有必要,他們還可以團結起來反抗干預市民社會自律自主的外在威權。市民社會的健全、自立是現代民主的外在投射。在中國,具備這種現代資質的市民社會空間長期以來并未獲得相對成熟的發展,所以,起緩沖作用的政府與大眾之間的中介,只能稱作民間社會,即“來自中國民間生活世界的主體農民所固有的文化傳統”④。由現代市場經濟和文化所催生的現代市民社會空間長期以來只能處于幼稚狀態,這也就是中國市民意識、城市意識缺失的原因。
正因為如此,我們發現無數生活在城市里的現代人,在靚麗的時裝里面,仍不時露出長袍馬褂的花邊。許多作家也不例外,貌似現代,實則古典,無窮無盡地書寫的大都不離“都市里的村莊”,要么特別名士化,要么特別農業化,就是不現代化。即使筆下的市民形象與明清話本、民初舊派的舊派市民有了很大的不同,享受了更多的現代生活的便利,但在文化精神上卻無市民意識的自覺,更談不上公民意識。像賈平凹的《廢都》,到底還是老古的作派,骨子里不脫名士痕跡,只是向往現代生活,轉型不過剛剛開始。
從老市民到新市民的全面轉型,是始于新時期計劃體制向市場體制的轉變。經濟的轉型,現代化、城市化的迅猛發展,改變著整個社會分層和基本結構,文化的調整期隨之到來。城市市民和農村農民在思維方式、生活觀念、行為方式上的差別開始顯露并越拉越大。于是,反映這種新質的文學,就自然而然擺脫開工業題材小說的視野局限,對悄然生成的新市民階層作出敏感的回應。于是在當代寫作中,城市和城市人開始以嶄新的面貌進入了文學。比如王朔,他在文壇的走紅持續時間很長,非議也很多,有人罵之為“痞子文學”,有人視之為人文精神的廢墟,又有人出于道德義憤,把他當做道德潰敗和人性萎縮的代表,但他的作品卻博得了廣大讀者熱烈的喝彩,甚至有些人明里罵娘,暗地里卻也看得津津有味。這一現象殊有意味,王朔實則已脫離了一般性的個體價值,而具有一種文化學意義。無論是人文學者對于王朔的罪責申斥,還是像王蒙對王朔“抵抗崇高”之謂有分寸的認同,這一爭執本身說明了王朔現象所昭示的中國市民社會發育過程和城市人成長過程中的內在矛盾性。而這內在的矛盾也正是王朔小說的魅力所在,他如實地記錄了當代社會和當代市民在新舊體制轉型期的窘境和突圍。
在市民社會剛剛開始發育的背景下,王朔只能塑造出些鮮活生猛的都市浪子形象,而這些人物,也只能是不成熟的城市公眾空間里的邊緣人生,無力負載當代城市文化自我反省的重任。所以,王朔的作品過癮,好看,對舊體制的弊端有切膚之痛的人大都會報以會心一笑,但王朔注定寫不出現代城市最本質的東西來,他頂多是撫摸一下傷疤,而寫不出城市化最深刻的痛苦和歡樂。時勢使然,王朔無力超脫。在一個幼稚期的市民空間里,他最多還是一個不完全的城市人,身上保留了太多城市混混兒的不負責任的江湖習氣和街頭霸王作風。
進入90年代后,王朔的勢力范圍越來越讓給張欣、張梅、“70后”、“80后”。“新市民小說”、“新都市文學”也在理論家和期刊界的共同策劃鼓噪下,粉墨登場。越來越多的作品中塑造了既與老派市民相對應,又與王朔、劉毅然筆下的都市邊緣人相區別的“新人類”。這些作品中開始以相對成熟的城市意識和文化關懷去觀照城市化運動和城市人生,正面涉及城市對人性定型的文化功能,真實地寫出了城市化運動給現代人造成的既愛又恨的兩難情態,一方面不回避現代化對人性的擠壓,另一方面又展示出現代人在城市之中自我選擇、自我擔當的現代人格。例如張欣的《城市愛情》、《歲月無敵》、《伴你到黎明》等作品,主角多是在大公司工作的白領女性,她們有著優裕的生活條件,儀表優雅,談吐不俗,充分享受著市場給予她們的機會和華貴,但她們又確確實實感覺到困惑,對生活的價值和意義常常萌生疑問,靈魂無法落實,每每有虛空之感。這些感覺都是真實的,源自生活的切身體驗,不是無病呻吟。張欣也不想做虛妄的城市批判,她寫出了現代人生命的質感和韌性。正如周介人所指出的:“張欣和王朔不同,她筆下的新市民對于自己的經濟行為已經具有自覺的而不是自發的倫理合理性的反思能力。她不是僅僅為這個新市民的階層的誕生而吶喊,她抒發的是一種對這個階層文化品位提升的關切。她的關切恰恰反映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系本身‘成長的煩惱’。”?譽?訛
王安憶、張梅、何頓、述平、韓東、邱華棟、朱文、李洱、李馮、陳染等,都是很優秀的致力于城市生活觀察、城市故事編織、城市人物描繪的優秀作家,城市人的精神狀態在他們的作品中得到淋漓盡致各具形態的呈現,盡管他們并不刻意在作品中強調城市文化符號。他們都是以城市人的身份去閱讀城市生活的作家。從他們開始,才展示出中國當代城市寫作超越舊海派書寫的高度,在對當代城市人的生存狀態和情感潛流的把握中,城市和人的角色、身份開始得到反省。到一批“70后”作家(衛慧、棉棉、魏微、戴來、金仁順、周潔茹等)和“80后”作家全面登上文壇,以及慕容雪村、安妮寶貝以及一個強勢而陣容龐大的網絡文學隊伍的攻城奪寨,喧賓奪主,當代文學城市敘事的版圖已經開始重新改寫。
城市書寫的可能
從1840年帝國主義的堅船利炮轟開大清朝的大門,中國開始進行防御性的現代化開始,中國城市化至今已經碾過了一個半世紀的風塵。其間,幾經浮沉,幾經波折,從上海到香港,從香港到廣州、深圳。現代性在新時期以來迅速回旋、蔓延,并以沖決之勢滾涌向前。裹挾其中的文學寫作,作為見證也罷,號角也罷,控訴也罷,詛咒也罷,文學現代性畢竟隨之而與古典的理念、審美觸覺和美學風范漸漸有了分野,城市的血液開始流入城市作家的血脈,滌蕩著他們的靈魂。
當前的中國正處于最重要的轉型,道德、文化、價值、社會結構、大眾心理都在現代化、城市化大潮中,進行解析、重構、奔突、尋找。中國人在經濟上創造著奇跡,文化上也一步步實現著從傳統到現代,從鄉村到城市的轉型。大眾文化登堂入室,并成為城市文化的主流,人們洋溢在世俗世界無與倫比的歡樂之中。
21世紀初,文學作家該如何寫作呢?尤其是當我們的社會一只腳已踏入工業文明,另一只腳還停留在農業社會,而在沿海開放地區,信息時代的清風又撲面而來的時候。
就廣東文化界來說,一方面現代信息社會的視聽藝術、網絡文化已經把書寫藝術擠出中心,喧賓奪主,獨領風騷,文學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曲高和寡;另一方面處于大工業時代的打工文學,后繼仍有力道,同時,還出現了“新都市文學”寫作的實力派,創造著真正屬于城市人自己的文學;另外,網絡文學寫作眾聲喧嘩、泥沙俱下,掀起了無比洶涌澎湃的數量驚人、身份混雜的網民文學寫作大潮;同時,還有部分作家以先鋒姿態,繼續從事艱難的形式試驗和前衛理念的操練。
也許這正是21世紀初中國特有的景觀:復調多元,眾聲喧嘩。置身于城市化、俗世化的汪洋中,在網絡文化和新媒體技術全面君臨的時代,我們不必再苛求作家寫什么,也不必苛求他們怎樣寫。在這個文字已近奢侈的時代,純文學越來越成為“小眾文學”,成為更加個人性的東西。而純作家的精英,作為急遽變幻的現代城市中最后的波西米亞人,作為機械復制時代最后的抒情詩人,畢竟還在堅守著什么,以書寫的文字實踐著對城市的透視和批判,有效地抵制著大眾文化的專制和平庸,并形成有機的制衡,在物欲橫流中,敢于大聲說“不”。
【注釋】
①單世聯:《都市文化的反諷》,載《現代與傳統》1993年第7期。
②張愛玲:《公寓生活記趣》,載《天地月刊》1934年第3期。
③梁得所:《上海的鳥瞰》,收入《未完集》,良友1931年5月版。
④陳思和:《民間的浮沉》,載《上海文學》1994年第1期。
⑤周介人:《文學:擺脫“老年斑”的困擾》,載《文學報》1994年6月6日第4版。
(于愛成,中山大學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研究中心,副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