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夠恨你

羽　毛

男人生活在福建北部的山區(qū)，母親瞎了一只眼，父親腰腿不便，全家就靠他耕種幾畝薄田，維持生計。雖然是個窮苦命，他還愛笑，三十歲了，那雙眼睛也年輕，看到女人會臉紅。

村里忽然來了兩個外鄉(xiāng)人。據(jù)說是表哥和表妹。表妹已經(jīng)有了5個月身孕，走路很笨重，低著頭老是哭。表哥就對每一個好奇的山里人解釋，表妹是被強暴的，沒有打掉孩子，是因為想生下來，用DNA作為證據(jù)去抓至今逍遙法外的強奸犯。

表哥又說，他們流落到此，走投無路，希望有好心人娶了表妹，給她一條生路。這簡直荒唐，誰會娶這樣來路不明的大肚子女人?

這個男人也去了，縮在一旁，悄悄看那個垂頭落淚的女子，很是心酸。他想娶她。

女人抹著眼淚，輕輕說，表哥為了她受了很多苦，回去也沒有路費，誰要娶她，得交一萬塊錢。

他仍然想娶她。親戚們都反對，紛紛說，哪兒能信啊，說不定是騙婚。

女人只是低著頭，哭。

男人終究沒有敵過自己的憐憫之心。越是窮苦可憐的人，越是同情和自己一樣的人。他費盡力氣，找親戚們湊足了錢，交給了那位表哥。

沒有辦結(jié)婚手續(xù)，女人立下字據(jù)，發(fā)誓嫁給他好好生活，做個賢妻良母，然后在自己的名字上，按下紅色手印。

此后，男人很細心地照顧孕期的女人。

女人身體瘦弱，7個月時早產(chǎn)了。生產(chǎn)時她大出血，奄奄一息。是他日夜守護在她身旁，衣不解帶地伺候。孩子生下來才兩斤半，日夜啼哭，是他到處借錢，把孩子送到醫(yī)院最好的嬰兒護理室。

出院時，他欠下三萬元的債務(wù)。

孩子滿月時，女人說要回老家遷戶口，和他正式辦理結(jié)婚手續(xù)。親戚們又紛紛反對，萬一她跑了怎么辦?他不聽，親自送她上了長途汽車。

可是，她就此一去不返。他的母親抱著哭鬧的孩子，惟一的好眼也快要哭瞎。他的親戚都說他傻。他變得沉默寡言，常常坐在門檻上發(fā)呆。

他終于收拾了行李出山，要去找她。之前，他曾偷偷抄下她身份證上的地址。經(jīng)歷了一些波折，女人找到了。當時，她就坐在自家的院里，幫母親剝毛豆。看見他，她大驚失色，躲到屋子里，說根本不認識他。

后來，他只有求助當?shù)氐碾娨暸_。記者反復(fù)游說，女人終于答應(yīng)赴約，給男人一個解釋。在錄制現(xiàn)場，她只肯坐在玻璃屏風后面，自述生平。

原來，女人來自小鄉(xiāng)鎮(zhèn)的貧困家庭，考上大學(xué)后，不適應(yīng)城市華麗的生活，時常感到自卑。大學(xué)畢業(yè) 后，她戀愛了，不久又懷了孕，男友卻讓她打掉孩子，生下來也概不負責。為了賭氣。她竟然要堅決生下孩子獨自撫養(yǎng)。

她丟掉工作，肚子越來越大，身邊非議越來越多，不堪重負之際，認識了所謂的“表哥”，卻被騙到福建山區(qū)，不得已做了騙子的同謀。生完孩子，她干脆一走了之……

男人忍不住問：“我對你那么好，你還騙我?”

女人哭著說：“我不想騙你的，可你太容易騙了，就跟當初的我一樣。即使你在醫(yī)院全心伺候我時，我也還是恨，恨騙我的那些男人，恨這個虛假的世界。”

看到這里，有些悲涼。如果說愛和信任是一個手手傳遞的蘋果，那么恨和不信任就是另一只爛蘋果。拿到爛蘋果生生吃掉之后，很多人無力除掉毒素，也要變成爛蘋果。

她就是如此。但她終于訥訥道：“孩子我過一段時間就去接。欠你的錢，我一定還……你還能原諒我嗎?”

男人沉默了好久，才開口說話：“你知道我最幸福的時候嗎?就是你出院那天。你還很虛弱，我的右手緊緊扶著你，左手抱著小小的孩子，覺得自己是個多么富有的人啊。你知道我最痛苦的時候嗎?就是你走后，每次想到你在騙我，我就恨得咬牙，吃不下飯，睡不好覺。我把你用過的缸子和毛巾，都摔到地上狠狠踩，胸口總憋著一股怨氣……”

停頓了一會兒，他抬起頭，對著玻璃后的女人說：“每天都要恨你，比生著大病還折磨人。我想明白了，我不能夠恨你。你也出來吧，從今以后好好生活。”

那只傳到他手中的爛蘋果，被他就這樣扔了。

無論生還是死，無論高尚還是卑微，能夠讓心中沒有仇恨、回歸安寧，才會獲得源源不斷的幸福。■

摘自《雜文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