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弘君 陳憲宇 王 瑩/整理

編者按: 2006年8月1日、8日,原廣東省委副書記、廣東省人大常委會主任張幗英在辦公室接受了我室陳弘君、陳憲宇、王瑩同志的采訪。在采訪中,張幗英同志回顧了她擔任仁化縣委書記期間推行農村改革的一些做法、改革后農村的變化和農民得到的好處以及改革遇到的困難、阻力,并暢談了她作為一個基層縣委書記的體會和感受。現將此部分訪談內容摘要刊出,以饗讀者。
采訪者:您擔任仁化縣委書記期間,正是廣東改革開放初期、農村改革開始之際,仁化在農村改革方面有不少積極的探索,請您回憶一下當時的情況。
張幗英(以下簡稱張):1976年粉碎“四人幫”后,我當上了仁化縣的縣委書記。1978年12月,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全國一些省市區的農村開始探索以包產到戶、包干到戶為中心的農村經營管理體制改革。進入80年代后,這場改革逐漸席卷全國。這是一場規模巨大、涉及8億農民的改革。仁化掀起農村改革高潮是1980年至1982年期間。
當時仁化一些農村在暗中搞承包,我們充分尊重群眾和基層的首創精神,大家覺得這樣干有積極性,生產能搞得更好,縣委就支持。當時整個形勢是邊搞邊看,邊摸索邊總結,思想解放一點就放手一點。沒有試點,沒有統一行動,沒有一套具體的方針政策,概念和理論的東西是后來系統總結出來的。作為縣委書記,我始終奉行一句話:不唯書不唯上只唯實。當時胡耀邦同志說過不要自己嚇自己,我們就覺得中央是支持的,我們的思想就進一步解放。
仁化縣農村改革有以下幾種做法:1、包產到戶——按人頭分田地,自行投資,自行分配,按包產計劃上繳生產隊。后期轉變為既包產又包戶,也就是完成國家的,交夠集體的,剩下的都是自己的。這種政策,實現了農村土地的兩權分離,所有權是集體的,使用權和經營權由農民支配,農田基本建設項目大的由生產隊負責,小的由農民自己負責。2、專業承包——專業隊、專業組、專業戶、專業人進行承包經營或自主經營,如生產隊的果園、魚塘等分給某人負責,這是專業承包,有按產計酬的,有按計劃、按合同進行的。生產隊的魚塘、果場、小運輸隊、小磚瓦廠全都承包,多種經營,有的發展成專業村。3、農村勞動力轉移。專業戶得到一定發展后,農村的剩余勞動力開始向第二產業、第三產業轉移。包工頭、龍頭企業開始出現。一些有技術、有能力的人成為雇主,其他的人向他們靠攏被雇傭,這一部分人成為專業戶、包工頭、專業流通戶——以前曾叫“投機倒把”分子。像仁化縣這樣的一個不發達的山區小縣,基本都是這個模式。但珠三角的一些縣比如中山、順德、東莞就不一樣。那時省里對農村有兩個指標,一是糧食要突破畝產800斤,二是人均分配年收入達到80元。仁化縣當時這兩個指標在韶關地區都是第一,遠遠超過了這個指標數。
采訪者:您當時作為一名基層領導干部,您切身感覺到改革后農村有哪些變化?廣大農民得到了哪些好處?
張:從一名縣委書記的角度來看,我感覺到農村改革后,確實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農民得到了不少實惠。這些變化和好處主要有以下幾點:
一是生產關系適應了生產力發展水平,農民的積極性空前提高。許多農民學科學、學技術、學管理、選良種,主動要求農藝師來指導,這種情況是空前的。改革開放前,農村是以集體經濟為主,土地、生產資料一切都是集體的。記得我們組織一些生產隊到農科所參觀,大家都羨慕農科所的稻苗長勢好,但生產隊當時是無法學到的。改革后,情況發生了重大轉變,由于農民生產積極性提高,他們生產的水稻比農科所的還好。聯產承包責任制實行后,土地經營權屬于農民自己,農民主動學技術、學管理、改革良種。這在過去都是不可能的。

二是生產勞動與分配直接聯系,結束了過去吃大鍋飯的弊端,妥善解決了國家、集體、個人三者的利益關系,解決了過去顧了國家顧不了集體,顧了集體顧不了個人的難題。這種體制是一種新型的農業體制,由于分配直接、利益直接,激發了農民的積極性和創造性,真正解決了干與不干一個樣、干好干壞一個樣的平庸、不思進取甚至是懶漢問題。以前僅靠思想教育根本無法解決的問題,體制轉變后,很多問題就迎刃而解了。解決問題思想工作固然重要,但最根本的還是體制。
三是集體和個人的生產積極性都得到了更好的發揮。土地集體所有,農民長期有使用經營權,適合集體的由集體經營,適合家庭的由家庭來辦。農村很多現象都很突出,過去集體的田,個人不舍得下肥料,現在生產與個人利益直接掛鉤,農民的積極性調動起來了,他們愿意多下肥料,千方百計下足肥料,甚至連夜去采綠肥。改革后產量提高了,群眾的勁頭很大,農村生產發展了,生活也改善了,農民也得到了最多的實惠。
采訪者:農村改革是一個艱難的過程,您在仁化推行農村改革的過程中,曾遇到了哪些阻力和困難?
張:改革過程充滿了各種疑慮、困惑、矛盾和斗爭,需要付出很多的代價和努力。改革涉及方方面面,首先是領導干部思想不統一,都是圍繞姓“社”姓“資”問題展開。有些人認為只有集體經濟才是社會主義,凡是搞聯產承包、包產到戶都是資本主義。當時有的領導,對農村改革的推行起了阻礙作用,思想很保守,極左思想也很嚴重,堅決不主張在農村推行這樣的改革。韶關地區的清遠、仁化一大一小兩個縣的包產到戶搞得最快,悄悄地實行了聯產承包,但遭到了上面的反對。上面有的領導帶著各級干部到仁化檢查,看到農作物長得好的,就下車來看,一聽說是搞包產到戶的,就大批一通。當時在翁源召開全地區縣委書記會議,地委領導批判搞農村聯產承包的改革,說堅持要搞的、思想不通的、不糾正聯產承包做法的不準離會回家,必須自身反省,思想通了才能走。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也不吃眼前虧,只有承諾回去改吧。但回去后如何做,我們還是心中有數的。
當時省委主管農村改革工作的領導很支持搞聯產承包,他和韶關地委個別領導在聯產承包問題上的看法意見不一,矛盾較大。可見,在姓“社”姓“資”問題上,領導之間的認識也是有分歧的。《羊城晚報》打算刊登一篇反映仁化縣如何進行農村改革的報道,稿子都寫好了,但因為主管意識形態的領導擔心影響不好,最終沒有同意登載。
在包產到戶問題上,我和地委個別領導認識也不一致,爭論也很激烈。一直是圍繞著給不給群眾搞聯產承包、包產到戶的問題,圍繞著姓“社”姓“資”的認識問題展開的。直到省委第一書記習仲勛同志、任仲夷同志到仁化考察后,對我縣的農村改革,對我們的工作給予了充分的肯定,我心里才平靜下來。
對農村改革,省里的一些領導也有不同看法,意見分歧反映在各層都有,有些領導的講話,你聽不出是贊成還是不贊成,很含糊。這里有一個認識不斷深化的過程,上面沒有一個明確的態度,也沒有政策的指導,只能邊干邊摸索邊總結。直到1981年中央才出臺了一號文件,肯定了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做法。我長期在基層工作,指導思想是要堅持實事求是,對老百姓有利,得實惠的,群眾擁護的,就支持,損害群眾利益的就反對。
其次,就是農民自身的科學文化素質太低,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聯產承包后的生產管理水平。過去是大集體生產,統一指揮,統一行動,現在分田到戶,就靠自己,農民很多地方跟不上,只有請技術員到家指導。領導還必須經常組織群眾學技術,搞現場觀摩、幫扶。

再次,后來農村開始出現貧富分化。改革后,能干的、有錢的,特別是有勞動力出外務工經商的,他們能夠自己解決各種問題,增加生產投入,形成良性循環,很快就富裕起來了。而那些文化水平低、家境貧困的則更加貧困,落差較大,這樣就容易出現一些社會矛盾。因此基層領導必須大力扶弱扶貧,還要做一些思想政治工作,化解一些矛盾。仁化縣民風比較淳樸,矛盾雖然存在但還不算太突出。
當時,“左”的東西很多,“左”的干擾是不可思議的,某書記來說種稻谷,另一書記來說要種番薯,一任領導一個說法,經常推翻前任的做法,反反復復,農民損失很大。今年這個書記要求種這種樹木,明年那個書記又要求種那種樹木。年年造林,年年卻不見林。干部挨批挨整苦得很。我對極左思想和做法也很惱火。
采訪者:您在仁化縣任職整整10年,作為一個基層的縣委書記一定有許多的體會和感受,請您具體談談。
張:我在仁化縣工作10年,期間經歷了不少風風雨雨,經常下基層,同農民“三同”,在農村很艱苦,但很充實,所以又覺得很快樂很有價值。具體的體會有以下三點:
一是堅持實事求是,多聽老百姓的意見,多為老百姓辦實事。我是仁化縣建國后第9任縣委書記,也是任職時間最長的書記,跑遍了仁化的山山水水,經常是一天跑八、九個小時的路,上山下鄉,每個自然村都跑遍了。一年300天在基層,跟群眾打成一片。那時候,我們是自己打著背包,住在農民家中,長期駐村,跟老百姓關系真好,至今我還很留戀那個年代。當時我思想也很單純,一心就想為老百姓多辦點實事,多解決一些實際問題。駐村入戶就要多傾聽基層干部和群眾的意見,總結他們的好做法,推廣他們的好經驗,以點帶面,推進全縣整體工作的開展。我覺得這是個好傳統作風,不論職務高低,黨的干部都應該保持。
我當縣委書記時,老伴是縣委常委、宣傳部長、副縣長,除了開三級干部會議、常委會議見面,其他時間我和他都背著背包分頭駐村蹲點。記得有7年元旦、春節都是在水利工地,或與老百姓在一起過,我喜歡與農民在一起,喜歡到基層,和群眾的感情也很好。縣里演出大戲,農民看演出太晚了回不了家,就在我家過夜,那時領導干部和群眾的關系真是融洽。有一年我在省委黨校學習,快到五一節放假了,韶關地委張挺懷副書記在出差去仁化的路上出了車禍,被送往韶關人民醫院搶救,這個消息傳到仁化縣,仁化的群眾誤以為我(張書記)出車禍了,紛紛要去仁化縣醫院看望我,可見當時的干群感情很好,再苦也覺得快樂。過年時,老百姓到我家拜年,一批一批的大人、小孩,大家都在一起,吃大鍋飯。平時干部之間互不請客,到過節時是各家出一個菜,合在一起大家聚餐,那種感情樂趣讓人終身難忘。那時縣委會辦公室很小,常委們就在一個辦公室辦公。也沒有文山會海,一年就召開幾次常委會和三級干部會議,其余時間都在農村、工地、工廠、車間。
我們突出抓糧食生產和多種經營,讓農民群眾生活水平不斷提高,每年兩個指標是雷打不動的,一個是糧食增產,一個是群眾分配水平提高。當時的仁化縣這兩個指標都排在省里的前列。仁化縣也是全國第一批進入農村電器化的縣,在廣東是第一個。我當時抓了幾件大事,都是全省第一,糧食生產、貢獻達到了人均全省第一,水電開發全省第一,木材、毛竹生產全省第一,小煤窯煤炭生產全省第一。仁化在全省拿了九個第一。
當時仁化縣雖然不富裕,但我們很關心群眾的文化生活,開辦了青少年文化宮、圖書館、溜冰場、影劇院、游泳池,縣里的文化娛樂很豐富。我們為群眾多辦點實事,不僅要他們吃飽飯,還要豐富他們的文化娛樂生活。省里還在仁化縣召開了全省山區文化建設現場會,推廣仁化的做法經驗。
二是要抓好領導班子建設,團結一班人,全心全意干工作。主要是把縣、公社、大隊三級班子建設抓好。我們很重視縣委班子自身建設,班長起帶頭作用,班子成員配合支持,當時班子很團結,很有戰斗力。習仲勛同志當省委第一書記時,1980年7月帶領省經委、省財政廳等部門的負責同志到韶關地區調查研究,先到清遠了解工業經營管理、超計劃利潤和利潤提成獎問題,又到陽山、乳源視察,到仁化正碰上仁化開黨代會。那屆黨代會很民主,黨代表直接選舉書記、常委,一律不搞預選,班子成員全部高票當選。習書記聽了我們工作匯報,特別是聽了黨代會選舉情況后,大為贊賞,說:“你們很大膽!”我對習書記說,群眾信任你,他一定會選你,群眾不信任你,不選你,你就不要“坐在茅坑不拉屎了”,把位置讓出來,所以我不怕,放手由代表選舉吧。習書記對我這一做法,印象特別深,對我的工作也給予大力支持。好幾次到省委開會,他都給我很多的鼓勵。當時隨行的省委常委、秘書長楊應彬、副秘書長張漢青對仁化縣的工作評價也很好。當時沒有名利考慮,思想很純樸,工作的膽子很大,大家沒有什么私心雜念,也沒有賄選拉票等不正之風,一門心思就是干好工作,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
領導班子建設好了,大家團結一致做工作,心情舒暢,干部之間、干群之間關系融洽,沒有勾心斗角,沒有名利紛爭,盡管苦一點,但大家都樂在其中。我認為基層班子建設主要做好兩條,一是身教勝于言教,班長自己要身體力行,二是團結好一班人,合作共事。
三是經常深入基層,深入群眾,和群眾打成一片。前面我講到我們縣委領導每年有300天在基層,只是開會集中才回家看看,長期與群眾特別是農民在一起生活、勞動。仲夷同志任省委書記到仁化考察時,我也是挽著褲腿,一腳泥巴從田間趕回來見他的,后來我當了省委副書記后,他還經常提起這個事。當時沒有坐辦公室的習慣,會議、公務活動、形式主義的東西甚少。每年縣委常委會議議定了工作計劃就按計劃分頭工作,發現了好經驗或有新的工作要求就開三級干部會議部署、總結推廣,其它時間都在基層。我們面向的是廣大的農村、農民,仁化又是山區,當時很少用車,一組人背著背包走,爬山涉水,一站一站地走。晚上經常與基層干部開會研究工作至深夜,很務實,一個問題一個問題調研,一個問題一個問題解決。功夫下在基層,問題解決在基層,基層干部歡迎,農民高興。在基層工作,也沒有特殊,或吃在集體的小飯堂或吃在農民家里,與群眾感情很真切、很深厚。
四是要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在仁化,人民內部矛盾大致有以下幾種:一是軍隊與地方的關系。仁化有一個鈾礦,是軍工企業,與地方上時有矛盾產生。二是工農矛盾。仁化境內有曲仁煤礦,有凡口鉛鋅礦,煤渣廢水經常沖到老百姓的田地,老百姓意見很大,我們要經常調解。三是水庫移民與當地農民的關系。1973年我剛到仁化縣擔任副書記,對當地的情況不熟悉,新豐江水庫移民因為利益糾紛,把當時一名副縣長扣押起來做人質,一定要縣委領導出面解決問題才放人,氣氛很緊張。當時縣委書記(同是武裝部政委)在外地,縣武裝部已經研究決定當晚組織民兵去抓人,民兵的手上都系好了毛巾作記號,準備出發。我知道后當即堅決反對和制止這種做法,我說用武力處理人民內部矛盾是不行的,這只能激化矛盾,并表示由我去現場解決問題。當時在家主持工作的領導不太同意,擔心我再被扣押,我說不怕。當時我深深記住陶鑄同志的兩句名言:“沒有落后的群眾,只有落后的領導;沒有落后的地區,只有落后的領導。”處理基層群眾的矛盾,領導干部一定要親自到現場。第二天我親自到現場,依靠當地黨委和支部,同他們共商解決問題的辦法,并親自做群眾工作,最后,問題很快就解決了,從此我和他們的關系變得很好。
一個基層領導學會做群眾工作,學會處理人民內部矛盾是很重要的。我在仁化工作10年,這一收獲也是很大的,為我往后在市、在全國婦聯、在省擔任領導工作打下了很好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