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嶺雪
窗外的竹影掃在畫著梅花的紙窗上,橫斜旁逸,搖曳生姿,分不清是梅花還是竹葉。
幾個女人圍坐在薰籠旁,分頭拉住一件華麗的和服細細地薰染。手上的力道要不松不緊,松了會使衣裳起皺,緊了會扯壞衣裳的紋路。竹篾編成的覆籠下邊,是加了花卉精油的香薰爐。每一滴精油都聚集著成千上萬朵花的魂,它們在火中涅槃,繚繞盤旋,一點點滲透在華美的衣褶間讓生命在香氛中延續多一刻,再多一刻。
——這是日本浮世繪里的薰衣場景,細膩,華美,香艷動人。
而中國古畫中的薰籠則是寫意的,含蓄的,帶一點慵懶和隨性。畫家程十發的《薰籠仕女圖》條屏中,仕女斜倚著薰籠,庭院里有個女侍在看兒童撲蝶,十分閑適優雅,同日本女人的勤勞嚴謹恰成反比。
薰籠在中國的出現最早可以追溯到戰國時代,南北朝時又被稱為“竹火籠”,由覆籠和薰爐兩部分組成。薰籠的作用主要是烘干或薰香衣物、被子,材質包括金、銀、銅、玉、瓷,或者木頭、竹子,形狀非方則圓,而薰爐的形狀多半卡通,往往被做成鴨子、麒麟、蟾蜍或者蓮花。唐朝人認為木香的極品是佳楠,次為沉水香、棧香、黃熟香、馬蹄香,再次為檀香。另外采自動物身上的麝香、龍腦香、龍涎香,也是不可多得的名貴香料。
薰過的衣裳是香衣,薰過的被子是香衾。李清照詞中說“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消金獸”,這金猊、金獸,指的都是薰爐,而瑞腦便是香料了。可見她的被子是每晚用金猊爐填了瑞腦香,好好薰染過的。倘若這樣精心薰染的香衾沒機會“被翻紅浪”,卻要“薄霧濃云愁永晝”那的確是夠掃興的了。
所以白居易《官怨詞》里才會有“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薰籠坐到明”的句子吧。
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時,聞到一縷幽香,不知何物,警幻冷笑道:“此香乃塵世所無,爾如何能知!此系諸名山勝境初生異卉之精,合各種寶林珠樹之油所制,名為‘群芳髓。”
說穿了,其實就是百花精油。然而真要計較起來,雜合精油其實不如純粹的玫瑰精油來得珍貴。據說每300朵玫瑰才能萃取成一滴玫瑰精油,而一噸重的薔薇花瓣只能萃取出一公斤的薔薇精油。死不瞑目的花魂被封鎖在精油里,等待一個重返人間的機會,這情形想一想就夠壯烈的了。
中國成語中有那么多形容女子美貌魅力的詞匯,最極致的兩個大概就要算“如花解語。比玉生香”了。
傳說,越國的西施就是因為體有異香而被選中為秀女奉獻給吳王的,吳王還因此為她修了香水溪、采香徑,好與西施在國色天香里晝夜纏綿。楊貴妃也是香的,出汗時可以滲透層層羅衣,洗澡時連殘水都有香氣,于是唐明皇也為她修了一座沉香亭,閑時召了李白來做詩贊美人。清代乾隆朝的香妃更是傳奇中的傳奇,這個在《還珠格格》中已經被廣而告之,就不多言了。
但是最終論及薰香的祖宗,大概要屬埃及人。從紙莎草紙文書的記載中可知,埃及早在公元前1500年左右,就已經掌握了800多種薰香的各種制作方法及用途。著名的埃及艷后克麗歐佩特拉更是一個用香的高手。她的美容秘訣就是用玫瑰、薰衣草等香薰浸浴,接待情人時,會在房間內灑滿玫瑰及依蘭油,增加她對男人致命的吸引力。
都說克麗歐佩特拉是妖后,然而一個30歲的女人,究競能妖艷到什么份兒上呢?竟然令凱撒、安東尼這樣的英雄前仆后繼地為她傾倒。不得不說,獨家的薰香技術,是幫助她取得情人心的秘密武器。
將香水發揚光大的是法國人。一位在法國定居多年的朋友曾感慨地對我說:都說中國詞匯博大精深,然而對香味的形容卻太貧乏了,幾乎除了香就是臭。但是法國詞語中,單是形容香味,就有幾十種分別,可惜的是,竟在中文里找不到相應的翻譯詞。
前些年有部片子《香水》十分轟動,故事的背景地是巴黎,主題就是香氛的魅力之高,可怕到殺人。我把電影和小說原著都看了,覺得相當不錯。然而那位朋友卻仍不滿意,不屑地說:那本書是德國人寫的,雖然他已經很努力地想表現香水的力量,可惜德國詞匯一樣貧乏,那關于少女體香“如海風般清新,如堅果油般甜美,如杏花般柔嫩”的形容還是太浮淺了。仍然無法表達法國香的最高境界。
日本電視劇《大奧》里有句臺詞說:每一件華美的和服都是一個女人的孽,而縫制衣裳的人就變成孽的俘虜。
我想這句話也可以用作《香水》的注解,并且為凱撒和安東尼的英雄氣短開脫:每一滴香精油里都藏著罪惡的欲望,而煉香的人便是罪的奴隸。
可是人,又有誰能抵御誘惑,拒絕臣服呢?臣服在香氛之下,死也死得心甘。凄美。
(文波摘自《女人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