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阿來
無論別人在各類報道中怎么形容阿來的謙虛和面帶微笑,我也始終認為,他是個驕傲的家伙:一向挺著“將軍肚”,邁著“土司”步,“昂揚”著為藏袍打造的身軀。可以說,當年他氣宇軒昂、旁若無人的形象要比“阿來”這倆字深入人心得多。
阿來的驕傲由來已久。我對他驕傲的認識就從他的小說《塵埃落定》獲得第五屆茅盾文學獎開始。到浙江烏鎮頒獎會前,我們就和這位身為《科幻世界》主編的“小老板”聯系過,約定在會上見面,既省一趟我們的路費,也免得再占用他的時間。電話里他答應好好的,所以頒獎會報到當天的晚宴上,我擁在眾多舉杯敬酒的人中,和著一片祝賀聲,與他談起了除采訪外我肩負的另一項任務:與他們雜志的合作項目。阿來說,在這里怎么談事,要談到成都來。看他 “整”起臉來,我盯住他說,你不是讓來這里找你的嘛,到這兒怎么就變啦?沒等阿來“反訴”,向他敬酒祝賀的人又一撥一撥竄過來,酒杯碰撞出一聲,阿來嘴角往上一翹,然后又立即歸位。那一晚,他反反復復這樣。我心想,這表情變來變去的,也不嫌麻煩,你就保持著笑容又怎么了?要說我也是,怎么就沒想想,在這場合,被酒杯撞著,被瓊漿泡著,被贊美聲圍著,被鎂光燈照著,除了王安憶能躲起來,謙虛著她自己的謙虛,驕傲著她自己的驕傲以外,連籌備會議的一干“雜碎”們都膨脹起來了,貓一場狗一場的鬧騰,阿來哪有心思談別的。
頒獎會后的第二天,浙江作協邀請獲獎作家到杭州簽名售書。張平謙虛地表示要到省作協機關看看,阿來反對說,到作協看什么?看辦公桌嗎?誰想看辦公設備,以后我帶你們去家具廠,那里的辦公桌比作協的好多了。張平服從了阿來沒下車。
阿來的驕傲是分對象的。他主持《科幻世界》等四本幻想類雜志時成就斐然,那叫一個揚眉吐氣,文學界其它刊物的同行們摸著癟癟的口袋,流著口水羨慕不已。阿來從編輯坐著直升機就當上了總編、社長,自己當老板,學習用市場化的方式做雜志出版,在資本運營和管理方面,他的腦瓜顯然比作家們的好使。苦盡甘來之后,他嫌雜志社工作牽扯了他90%的精力,為了能夠繼續“碼字”,他要求到作協工作,不要任何職務。既然放下“小老板”的架式了,他不是不開手機,就是稱病不參加會議。有一次在四川開會,白天見不著他人,說他病了。晚上麥家把他弄出來見朋友,看他胡吃海塞的勁頭兒,我就問,你是裝病吧?他說,體檢,查病,說稱病、裝病都行,但是朋友叫我喝酒喝茶聊天,有病我也來,就別說裝的了。后來每次見他我的第一句話都是:裝得夠像的!前幾天,中國作協開會,好歹他沒稱病,總算來了。作協早就安排好車和人去機場接他,但沒接到。阿來并不在意,他常跑北京,路熟得很,覺得自己打車走也挺好。倒是半路上接到工作人員電話,不知哪句話他聽著不順耳,一路就氣哼哼的,到了賓館,好多人等候在大堂,任誰打招呼他都不吭聲、沒笑臉。第二天早上大會,人都到齊了,派人去叫他,他還是板著張臉。會議間隙和他聊天,我說,你還真生氣啦,要是讓我這種“沒譜兒”的人接你,你會認為耽誤事是正常的,誰安排我接人誰不正常。就是我打電話要求你說,是你自己有別的事,愿意打車,你也會替我的“失誤”圓場。他說,我就是不喜歡聽打官腔的話。
阿來當選四川省作協主席幾天后,來北京參加“兩會”,見到他時我仍然問以后還裝病嗎?替代了通俗的問候和祝賀,他也習慣地回答:接著裝。其實我估計他也就這么說說了。有人過來問阿來,你們省作協主席是什么級別,他一臉不屑地說,我沒問是什么級別,文學對我就不是職位,而是愛好,大家選我,我就把事情做好。我說,事情多了別又得裝病才能寫作。他說,該裝還得裝啊,你說全省2000多作家,讓我個個去交朋友,天天去做工作是假話,但對那些真心熱愛文學的人,我是誠心誠意交往,能做啥做啥。
阿來的驕傲從不掩飾。他在全國文學界,在四川省內要算知名度很高的人物了,四川省、地、市的領導他幾乎都認識,但他從來不“裝孫子”。用阿來的話說,找領導就為安排個吃住太丟份兒。朋友來,有錢吃好的住好的,沒錢吃便宜的住差點,是朋友就不會挑理,憑什么放下“身段”去求當官的,我在這點上就架子大怎么了。
有一次一個縣工廠的老板轉了個彎兒托朋友找阿來,想請作家吃個飯,“提升”點文學品位。小老板擺闊說,你們作家不富裕,你們想吃啥點啥,吃多少都不怕。阿來問他,你工廠多少人?一年賺多少錢?小老板春風得意地回答:200多人呢,一年凈賺100萬元。阿來挺起他那不驕傲時都顯得驕傲的身軀說,換好酒!你200人賺100萬,我一個人一年寫一本書也賺200萬,這頓飯我買單。阿來在這頓飯局上沒少喝,但他沒了酒后放歌的情緒,別說“肉笑”了,連皮都沒笑。他說,這年頭兒,作家就得有點驕傲的資本。
阿來的驕傲是有理由的。我還記得那次在烏鎮采訪阿來。我問,中國作家你最喜歡誰的作品?他習慣地挺著脖子、胸膛和肚子說,讀得不多。我又問,你覺得你的創作達到一流水平了嗎?他說,你這是非讓我自己表揚自己:我做到了。
后來,《空山》連著出來兩部后,我又想起那次采訪中他說,我有足夠的素材去創作,我也有足夠的想象力去使用這些素材,我永遠不會缺乏激情。我當時就想:阿來是吃定那片土地了。的確,從他的一部又一部《空山》和正待出版的《格薩爾王》看,康巴藏族的確是他保持旺盛創作激情的源泉。很多評論家認為,阿來作品的語言是獨特的,是非常詩性的。我知道,他那具有特質的語言,得益于他早年是一位詩人。要說,阿來唱的比說的也不差。但凡聚會,他喝了酒就唱歌,唱著歌就跳舞。有一年他到浙江一個影視基地參加一個活動,趕上人家工作人員聚會,他喝了酒,完全忘記那場合他是客人,上臺又唱又“跳”,霸著麥克不放。他顛倒乾坤的陶醉動作,并沒有影響他的歌唱水平,全場跟著他大呼小叫,跟著他“群魔亂舞”。這陣勢,讓我想到了他作品中的魔幻、民間、神秘的康巴藏族和那片奇異的土地。
你說,一個少年詩人,一個有頭腦的老板,一個優秀小說家,一個原裝的藏族漢子,這幾條集中在阿來一個人身上,想找出他點兒驕傲的證據,是不是比吃頓飯還容易呢。
二十五、鄧友梅
記不得第一次見鄧友梅是啥年月,就覺得老爺子那副尊容好像維護得很持久,見到他時他就這么老,老到現在還是這么老:一支斥“巨資”從日本“10元”店里買的拐杖招搖過市。一只小包左肩右斜裝著手機、藥丸和夫人派發的散碎銀兩。一件對襟小襖外加布底鞋,假裝把“那五”從里到外地表現出來,打造了一個大眾心目中“魯籍津人”反串的“京派”形象。如今,他以裝傻充愣、老年癡呆的面目出現,過著簡單快樂的晚年生活。
稱鄧友梅老爺子他不讓。因為北京人嘴里的老爺子不僅輩分大,而且威望高。盡管從40年前鄧友梅就裝老,但他從不“拔范兒”。要說他的歷史還真挺金貴,“九一八”那年出生的,“七七事變”時他上小學,12歲就當了八路軍的交通員,參加過新四軍,在《文藝報》發表《文工團員在淮海前線》那篇散文,主編丁玲親自為他寫按語時,我還沒出生呢。后來他因寫了一篇愛情小說而成了“右派”。再說他連獲一、二、三屆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和一、二屆全國優秀短篇獎,以寫“旗人”著名時,我也就一文學小青年。
近幾年鄧友梅總拿老年癡呆說事,一到開會請他講話,他必先說癡后說呆,但他的談吐機智幽默智慧風趣,把真癡假呆的都能逗樂了。還有,面對記者時他想說就明明白白,不想說就裝癡犯呆。了解的人都知道他怕記者有兩個原因,一是多年前在一個會上他狠狠地得罪了一把記者,至今令他悔恨;二是他家一把手曾經就是記者!那次冒犯記者事件后,頭一個罵他的就是“家長太太”。從此他對記者格外小心格外客氣,決不留下“挨扁”的機會。我說,“作文得寸進尺,做人退讓三分”是你的名言,可你對老婆并不只退三分啊。就說鄧友梅戒煙很多年,后來稱自己老年癡呆又復吸這事。他怕老婆聞到煙味,只能鉆到自己書房過煙癮。一旦老婆大人傳旨,趕緊從房間出來,噓口氣,用手在嘴邊煽煽味兒再開口說話。若夫人外出,他就大模大樣在客廳里擺開“北京大爺”的架式“開懷暢吸”,有時煙沒散盡老婆進門,鄧友梅臊眉搭眼只能作癡呆狀。
鄧友梅裝傻充愣我還真見過。這幾年我們年年春節和他的生日都去拜謁他,一般年份鄧友梅客客氣氣禮貌周到,特殊年份就不是他了。我前一天還在一個會上和他搭訕過,第二天到他家,他居然跟真的似的裝傻:這位女記者是誰?我竊笑。心想,完了,又是想回避什么話題開始裝傻了。果然不出所料,人家問東他說西,裝得耳朵也跟聾了似的,連問什么都聽不見了。三天后作協派車接他去石家莊開會,上車就問:胡殷紅怎么沒來?司機打電話告訴我說鄧老可能找你有事。我心里明白,鄧友梅其實不癡呆。
鄧友梅裝傻充愣真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了,就拿他的那個道具——拐杖說吧,只要他身邊有人,那拐杖一點不沾地。如果身邊沒人,他的拐杖像警棍似的戳戳點點。我曾問他從啥時開始使用拐杖,他說文化大革命時被一位權勢通天的人物點了名,挨了“革命群眾”兩次打,就裝瘸拄上棍兒了,挺管用,少挨了幾頓揍。
鄧友梅憑著他的創作成就和資歷,當過不少文學獎項的評委會主任。當評委會主任可不是件省心事,有一次評獎中發生爭論,有幾位評委拍著桌子說如果某部作品評上獎,他們就辭去評委職務當即退席。會場氣氛立碼緊張起來,大眼瞪小眼不知如何是好。鄧友梅耍了個滑頭,右手把掛在桌角的拐杖拿起來聳了聳說,我有點犯癡呆了,先休息一會兒行嗎?我當時就想,別說他是德高望重的評委會主任,就一拉車的老頭兒說歇會兒誰能說不行呢。休息完再進會場,他的拐杖一步一個點兒,笑瞇瞇地放了重話:我想明白了,投票選哪個作品是評委神圣的權力,別人無權反對;當不當評委也是各位的權力,別人也無權反對;投誰的票自己決定,當不當評委也由各位自己決定,我一律尊重你們的選擇,上午的會到此結束,自愿退出評委的同志下午可以不來了。午飯時我還見幾個人嘁嘁喳喳地小聲談論,下午開會時卻一個人也沒少。一場可能造成麻煩的“事件”,竟被鄧友梅那一句癡呆、一根拐杖,幾分鐘就化解了。還別說,鄧友梅是我見過的裝得最持久、最有氣派的人了。
鄧友梅在中國作協擔任書記處書記、副主席前是外聯部主任。我說,搞外事工作都得會外語,就你那點在日本當勞工時學的日語,早就丟在“大和海盆”里喂烏龜了吧。我起哄逼著他說兩句,真比讓啞巴說話還費勁。可也奇怪,鄧友梅只要幾杯酒進肚,那點平假名、片假名拼出來的詞就開始順嘴了。幾年前大江健三郎來北京,中國作協在昆侖飯店和平廳宴請他。開始請鄧友梅致詞時,看他那眼神,翻譯翻到哪一句他好像都聽不出來。隨后,只見外聯部副主任陳喜儒一杯一杯給他灌酒,幾杯下肚,鄧友梅就和大江哇哩哇啦地對上話了,再加上肢體動作,兩人一會兒拍肩一會兒握手,聊得暢通時還擁抱著唱起日本歌來,很傻很自在。老陳趁機開吃,我問他:老爺子的日語到底怎么樣啊?老陳壞笑說,調兒不太好聽,有點兒土,但對話沒問題。凡到日本,老陳就頓頓灌他點兒小酒,鄧友梅只要喝點就不用翻譯了。我說,老陳,你別對他要求太高啦,和日本牢頭獄霸學出來的能是什么好調兒,沒只學罵人話就算他聰明啦。
鄧友梅到日本出訪的次數較多,對日本人講究服飾,尤其對正式場合西裝的要求更是清楚,他因此常為自己土造西裝發愁。鄧友梅偶然發現了有關規定上寫著:正式場合,穿西裝要按國際標準,穿民族服裝按民族標準。鄧友梅腦子一轉,花了幾十元做了一身中式對襟小褂,一雙圓口布鞋,那款式那材料最多也就算民國時期平民百姓的行頭,但等鄧友梅幾口小酒一喝,日語也順嘴了,愣把自己那身衣服吹成標準唐裝,弄得一個日本人追著要用自己昂貴的西裝換,鄧友梅只能裝傻做出沒聽懂的樣子。其實他是不敢換,人家那套西裝怎么也值人民幣一兩萬元,真用這唬人的唐裝換了,那不是虧心嘛。
鄧友梅除了掌握一口“東京遠郊”語言以外,其他外語都不靈,可他卻有本事能讓自己在國際詩歌節上大放異彩。那年鄧友梅當團長到馬其頓參加國際詩歌節,廣場詩會上人山人海,每個國家的代表團都用自己國家的語言朗誦自己的詩歌,馬其頓人民熱情啊,不管聽懂聽不懂都報以狂呼和掌聲。其間,主人邀請中國詩人上臺朗誦,張志民、鄒荻帆等老詩人都很認真,說沒準備不能去。鄧友梅被那場面弄得熱血沸騰了,心說,反正在場的人一句也聽不懂,就裝一回詩人也沒啥。他大喊一聲就沖上臺去,連快板帶順口溜,高喊低吟,變換著表情、姿態和動作,把臺下的洋人全震了。還沒等他云山霧罩比劃完,臺下又是鼓掌又是喊叫,男人的口哨,女人的飛吻,此起彼伏,他成了當晚最受歡迎的明星詩人。回國后,朋友們問他:“看來你本事還真不小哇,除了假朗誦,還有什么叫絕的本事?”鄧友梅說:“我的本事多了,不過因為我們鄧家有個家規,自家人不能跟自家人較勁。比如,鄧亞萍打乒乓球出名了,我就不能再打乒乓球,鄧麗君唱歌唱紅了,我也不便再唱歌……”我說:“這話不對,鄧小平同志領導了改革開放,你就不改革開放了?”鄧友梅趕緊表示:我堅決跟著改革開放,但不能搶當改革開放第一人。我說:這話跟沒說一樣,你想當也當不了哇。鄧友梅自嘲:“喬羽老爺子逗著玩兒說,有了那位鄧大人我們就不能叫你鄧大人了,只能叫你鄧小人啦!”
真傻的人是簡單的,裝傻的人是復雜的。裝一時需要小智慧,裝一世就得大聰明。鄧友梅的裝傻充愣是歷史的修煉,人生的經驗,他有時簡單,有時復雜,有小智慧,也有大聰明。
二十六、莫言
第一次去見莫言,是他的小說《檀香刑》剛剛交到出版社。他雖名“莫言”,我卻早已“如雷貫耳”。很早之前,莫言軍藝的同班同學李存葆就曾在我面前預言:莫言將是中國最好的作家之一。那次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到北京,我們中國作協宴請他時,除了談魯迅,他居然百里挑一地只贊美了莫言,而且特別“精確”地把莫言的短篇小說列入世界前五位。
莫言的作品我最先讀過的是《紅高粱》,這個小說把語法意義上的規范句式“擰巴”著使,讀來讓我這不講規范的人特提情緒。比如,“高粱愛情激蕩、高粱高密輝煌”,太有詩意了,雖然看上去東拉西扯的詞堆在一起,但真能攪和得你心旌搖曳。我覺著,這就是語言才能。毫不掩飾地說,見莫言之前,在我心里對他是有標準、有期待的。
莫言笑瞇瞇坐在我對面。模樣長成那樣不能怨他,頭發稀疏也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但挺壯一老爺們兒在前額頭上別個彩色發卡,他自己是免得頭發阻礙視力,而置他人的視覺感受于不顧,就是他的不對了。伸出手來握,在他幾十年的老手上,居然看到了兒童般的“胖窩窩”。翹起“二郎腿”,一只肉腳把舊皮鞋撐得鼓鼓囊囊。他的樣子自由自在,可笑又可愛:燒包加得瑟。
莫言看我直勾勾地盯著他腦袋,憨態可掬地摸摸發卡,生怕我伸手把那勞什子扯下來。說起來,挺著名的一個人物了,仍能保持身心的悠然自得,容易嘛?聊到他的中短篇,尤其是說到《透明的紅蘿卜》,我慷慨地奉獻了我能表達出的所有溢美之詞。然后,不無遺憾地問他,看樣子你以后就寫長篇了?他說,長中短什么都寫,三匹馬拉車。我心里想,八匹馬拉車都跑不出你們村五里地。沒想到,我只問一句,莫言回了我一堆:我總得從我熟悉的生活寫起吧,自己身邊的人,自己的親人都是我小說中的人物。高密東北鄉是我的故鄉,屋邊的街、村口的樹、流淌的河,身邊熟悉的一切總在我腦子里轉,寫別的地方,我也寫不像啊。只要寫長篇我都回老家,觸景才生情嘛。
莫言是個溫吞的性格,說他溫和厚道沒錯,說他有些窩囊也不過分。出版社欠他稿費,他顧著朋友面子不愿去要。熟人幫他找人裝修房子,四萬塊錢把衛生間裝得跟胡同里的公廁似的,他也不抱怨。自個兒再請山東老鄉來裝修吧,十幾個人開著兩輛大卡車,把所有的材料都拉進屋,水泥地換成木頭的,墻刷白了走人。我說,就這裝修隊伍,一準把你家弄得跟農村大隊部一個水平,還好意思請大江健三郎到家吃餡餅哪。莫言挺會解釋:大江也是農村出來的,都對物質生活沒有什么追求,吃飽穿暖有地兒住就挺好。
莫言極狡猾地在媒體面前制造了一個不愛說話的“謊言”。其實,莫言嘴皮子利索得很,莫言“名不副實”。就說他在香港、韓國、日本的演說吧,那叫一個“全球化”,那叫一個得體,那叫一個轟動。莫言緊接著我的話茬說,我是筆名,是自己取的,是因為小時候動手打不過別人,就編順口溜罵人,學校告到家里來,被爹娘合伙暴打過一頓。噢,莫言是記住了那次為多話而挨的打。開始寫小說,就把名字里的一個“謨”字拆開用,想警示自己少說話。我們聊了一個中午,他娓娓道來,我筆走龍蛇。莫言看出我由于搶不及說話而“怒目圓睜”的情緒,做出一副無辜的樣子說,你問我,我要是不說,你說我耍大牌;我說,你嫌我繞舌。等莫言住嘴了,我擠兌他這著名作家抽的是假煙,戴的是假表,穿的也是假名牌,他這次回答倒簡約了:可以省錢嘛。看來,別說見記者,他就是上電視,也是冬天大棉褲小棉襖,夏天布襯衫舊軍褲,衣著審美水平“相當湊合”。但很多和莫言接觸過的人都承認,他是中國作家中修煉得最像名士的“農民”。
莫言“五張”了,還小孩兒似的貪玩,只要一坐到電腦前,不是瀏覽網站就是玩游戲,一個游戲玩下來,半個字沒寫就該睡覺了。他為了解釋自己不會打字,竟然說,為了嚴格自律,盡量拋開電腦用筆寫作。還說,一部書脫稿后就發現,小說寫得不怎么樣,但是字寫得挺不錯,《生死疲勞》手稿被朋友用10條中華煙換走了。瞧,莫言這嘴,明明揚長避短也不讓人討厭。其實誰都知道這是“名人效應”,混到這份上,別說用手寫,就是用腳寫,也可以換煙,可以賣錢。無名鼠輩們呢,就是寫得比書法家好,別人也未必溜上一眼。
莫言確實有本事把自己的“缺陷”說成花兒,就說他在大學當客座教授吧,總拿自己只有小學五年級的學歷說事。軍藝畢業算是“大本”,還讀了什么研究生班,但他依舊稱自己是“小本”。他越這么說,聽課的大學生們越佩服得不行。
30年前,魔幻現實主義在中國風行一時,《百年孤獨》對莫言的影響可謂“巨大”,但30年后,莫言讀到了它的不足,這表明了莫言的進步。他覺得馬爾克斯和他有共同的缺點:都把短篇的情節寫到長篇里去了。所以,提到“重復”這個問題,莫言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而且列數“老馬”作品中的不足時,真能算倒背如流。
莫言好脾氣,“地球人都知道”,但山東大蔥味兒仍然去不掉。中國文學的大獎——茅盾文學獎他總是沒戲。我就問他,不想得瑞典的那個獎?他挺沖地說,如果我說不想,那我太裝孫子了!能得百萬獎金有什么不好?茅獎我也想得,但我怎么得啊?就說《檀香刑》吧,有些人說我丑化義和團運動,你說,得什么得啊。
莫言一天到晚笑呵呵,大肚皮里挺有量。那次他和一位批評火力很猛的青年評論家在一個會上發生了爭論,會場上針鋒相對,唇槍舌箭,那評論家第二天早上見到莫言時,神情落寞,郁郁寡歡。后來我在網上看到他的說法,他認為這樣的爭論很無聊,沒有爭論在文本上。《生死疲勞》出版后,我特別注意到字里行間“的”、“地”、“得”的使用很考究了,這說明莫言也不是聽不進一切批評的人。
在《十月》雜志頒獎會上,莫言的《生死疲勞》拔了頭籌。他把古典小說章回體做成小說標題,有人說他是“舊瓶裝新酒,故弄玄虛”,可這個小伎倆確實是奏效了。盡管我也覺得莫言這么個寫法,跟穿旗袍騎跑車似的。對此,莫言給了記者們一個非常合理的說法:我不是想創新出奇,是出于技術上的考慮。章回體的標題字數多,能全面地把這一章的內容概括出來,也希望讀者能夠通過閱讀我的小說懷念起中國古典文學。大家聽聽,想通過個小標題就能讓現代“哄客”們懷念古典文學,他也太會說辭了。但我確實認為,他讓一個地主“豬狗不如”地“千年等一回”,等著做牛、做驢、做豬、做狗、做猴,這種奇思妙想只有莫言那個大腦袋能想出來,看似寫歷史,又像寫現實。這部作品中叫人讀來笑得噴飯,讓人笑過又想哭的語言藝術,不服不行。可以說,莫言的每部小說都是語言狂歡,感覺詭異,并且頗具莊子“ 鵬萬里”的想象力,細體味,含意都挺深的。正如他著文說他是在“捍衛長篇小說的尊嚴”。
一個作家的創作風格與他本人的經歷、性格、氣質、心理密切相關。莫言從小懦弱,家里窮,常受人欺負,膽子還小,別說殺雞,連看殺雞都不敢,但他的作品卻總是“殺氣騰騰”。這要按心理學家分析,那一定是他童年“印痕”造成的反差,難怪他明明能說會道,又總要求自己“莫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