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瑞田
今年年初,我與斯舜威擔任策展人的“心跡·墨痕:當代作家、學者手札展”在北京通州博物館舉行。我們強調民間性、自由性、文化性,當然,更強調個性。顯然,這個展覽是一次沙龍雅集。
近幾年,我與舜威兄書札往復,從中我們體會到情感交流的傳統方式,是如何影響著我們的精神和我們的審美。因此,我們便想到了手札展。在策展人致辭中,我們寫道:作家、學者是一個國家文化、學術的支撐,也是理性、良知的代表。以往,中國傳統的作家、學者基本是幼承庭訓,弱冠學書,日常生活,文學創作,學術研究,與毛筆書寫一刻也沒有分開。我們也可以這樣說,毛筆是中國傳統作家和學者取得創作與研究成果的工具保證,也是才情與心跡的客觀表露。當傳統文化與現代文化發生斷裂,書寫工具隨之改變,當代中國作家、學者的工作更多依賴的是以鋼筆、圓珠筆為代表的硬筆和計算機文字處理系統。工作效率大幅度提高的背后,我們遺憾地發現,傳統書寫所留下的、具有藝術價值的手稿、手札幾乎消失殆盡。中國文化在當代的損失,成為中國知識分子內心的陰影,每每提及,我們都會倍感悲傷。我們知道,手札是私人感情、思想相互交流的媒介,是中國人、尤其是文人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存在。在長期的歷史過程中,作家、學者在手札中表達著各自的政治理想,價值觀念,人生態度和自己在某一個時期的境遇、心態,痛苦與歡樂。因此,對作家、學者的研究,十分看重他們在手札中所闡明的現實立場和精神追求,甚至對手札的解讀,亦成為中國歷史研究和文化研究過程中極其重要的環節。
展覽期間的學術研討會,二十余位作家、學者、書法家進一步研討手札、手稿與現實的關系,達成以下共識:1,在電子化日趨普及的今天,手札與手稿不應該完全退出作家、學者的生活;2,中國傳統文人的文墨兼優,已不可能廣泛持續下去;3,手札、手稿具有文化象征意義,有能力寫手札的作家、學者不妨寫下去;4、我們的后代不會排斥前一代文人的手札、手稿。
在研討會上,斯舜威說,文人書法本來是中國書法的主流,作為文人的手札,本來是生活的常態,在今天卻變成了非常稀缺的東西,這讓我們倍感焦慮。中國傳統文化發展到了今天,缺少這一塊是非常遺憾的,也是不能允許的。為此,我們一同呼吁,當代作家、學者有能力寫手札的人應該繼續寫下去,甚至寫一些文稿。不然,當子孫在未來回溯今天的時候,他們有可能因為看不到這一時期作家、學者們的手札、文稿,感到遺憾。
2月4日,我們的倡議與呼吁在《中華讀書報》公布,旋即引起積極的反響。數十家網站、報刊,以轉載、摘編、評點等方式,對作家、學者手札展和我們的呼吁,進行了客觀的分析、討論。
媒體對作家、學者手札展的關注,對事關文人書法諸問題的關切,讓我們感受到傳統文化與我們的距離越來越短了,關涉傳統文化之核心問題,人們越來越有興趣思考了。一些人對手札展予以較高的評價,一些人也提出了質疑。不妨引幾段網友的高論——A、現代所謂專業的書法家的作品都沒人看,所謂的作家、學者的又怎么能看?B、現代所謂的作家與以前的名人能等量齊觀嗎?現代的作家充其量只能是文字寫手罷了。C、手札也能計劃生育?以前的是自然生發,而今是人工受精,為了寫而寫,自然嗎?D、寫了有人看嗎?留著自己意淫吧!古人寫手札是為了流傳下來嗎?雖然它流傳下來了。
有意思吧?再看另一位網友的評論——古人用毛筆寫字,沒有手機電腦,雁去魚來很正常。現代還有人用筆寫實體信嗎?即使有,他會用毛筆嗎?假使會用,個個寫得都能說得過去嗎?這種做法太做作了,太矯情了。干脆說這些人很有名,想必書法也有名——書因人貴——寫幾個字賣錢,多好聽。還扯上手札,干脆說書法作品罷了。人不能拿自己不當人,但也不能太拿自己當回事了。你以為你是誰?
我與舜威兄均是一介書生,不敢“拿自己當回事”,一直是老實做人,老實寫作。當然,涉及到國格、人格、文格的事情我們是不能妥協的,起碼的道德底線我們必須堅持。
《深圳晚報》對作家、學者手札展格外關心,辟一個整版的版面,邀請了三位文章高手,從不同的側面縱論手札。青青李子——不是70后,就是80后,在題為《回不去了》一文中告誡我們——無論是毛筆、硬筆還是電腦,它們的本質都是工具。使用工具,當然要實用、方便、高效。至于文化、審美之類,是依附在實用之上的。當有了新的、更實用的工具后,舊的即使不被淘汰,也會越來越小眾化。別說舉辦一次手札展改變不了,就是舉辦十次,估計也沒有多大用處——忽然想到,從用刀子刻字到用毛筆寫字,其實也是一種改變了。按照斯舜威們的邏輯,根本連用毛筆都是值得遺憾的。大家應該每人發一把小刀,再發一堆牛肩胛骨和王八殼子,直接在上面刻甲骨文好了。
我們習慣了傾聽,比我們老的人的教誨我們要聽,比我們年輕的人的教誨,我們也要聽。眼下是“媚青”的年代,我們能不與時俱進?但是,“斯舜威們的邏輯”并不想復古。張勛式的反攻倒算,終究是歷史的笑談。
歷史中的手札,一定是中國文人抒情達意的方式,一定是一個古老民族面對世界的文明形態。正如同我們在策展人致辭中所說,“當傳統文化與現代文化發生斷裂,書寫工具隨之改變,當代中國作家、學者的工作更多依賴的是以鋼筆、圓珠筆為代表的硬筆和計算機文字處理系統”,也就是說,科技進步,信息革命,從根本上動搖了中國傳統文人的表述習慣,手札,再也無法快速、及時、便捷地傳遞人與人之間的感覺和思想。于是,手札被視為落伍、陳舊的文化形式自然成立。
對手札的喜好與懷念,也使我們的內心充滿了矛盾。一方面,手札的確是中國文人不能忘記的,盡管它在很大的程度上退出了歷史的舞臺,然而,它程式化的書寫體系,語言特征,書法意義與中國文人含蓄的情感,彬彬有禮的風度一脈相承。閱讀手札,我們可以接受必要的世俗與文化信息,同時我們也會得到審美的愉悅。手札的復合性意義,讓我們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有一種別樣的優越感。想一想,世界上還有什么東西可與手札媲美呢。
當然,科技越發達,世界越簡單。我們的思考方式和娛樂方式更加表面化,因此,一切復雜化的形態,必然遭到質疑。根植于農業文明的手札,就在“科技決定一切”的進步史觀里,一天一天地遠去了,直到我們僅能看到它模糊的背影。
青青李子說得對,回不去了。我們也不想回去。依托一個展覽,我們緬懷手札的歷史之美、藝術之美,是想體會到傳統文人澄明的內心世界,看到讓我們為之驕傲的精神儀式,延續一種仍然具有現實意義的文明。多元化的文化格局,我接受任何人對我們懷念手札的冷漠或輕蔑,但,這改變不了我們寫手札的精神需求。我們沒有野心讓手札復興,我們只能在社會的一個角落里,在一段屬于我們的時間里,彈掉身上的現代化灰塵,遙想先賢,在紙香盈室的時刻,研一硯新墨,用毛筆給遠方的朋友寫信。你可以說我們矯情,但我告訴你,那一時刻,我們感到了世界之美、生命之美。
2009年3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