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湘
一
1933年5月13日,蔣介石在南昌政治訓練會議上發表了題為《政治人員的責任與今后應有之努力》的講話。他說:“共產黨他們有了民眾組織,就可以生相當的效力,而我們雖已有民眾組織,但是很少效力!這是什么道理?就是我們僅僅是有組織,而沒有訓練,尤其是不能訓練出指導民眾組織的人才,因而所有的組織,都沒有一個核心,都無人可以掌握……結果徒有組織!”此后他第五次圍剿中央蘇區,即采用“三分軍事,七分政治”的方針,軍事上采取“碉堡推進”戰術,政治上重建保甲制度,堅壁清野,步步為營,一時頗見成效。但紅軍主力并未被打垮,而是輾轉長征,在毛澤東復出以后更是逐漸取得戰略上的主動權。蔣介石雖然堪稱曾國藩的衣缽傳人,但中國共產黨及其領導下的紅軍卻并非昔日的太平天國。畢竟,太平天國只是一支“叛亂”的隊伍,構成中共和紅軍主力的卻是一群“用特殊材料制成”的革命新人——雖然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在幾年前還只是再普通不過的農民。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星星之火,何以燎原?
叛亂與革命的區別在于,叛亂只是反抗官府,頂多取而代之,革命卻是旨在推翻一個長期對政權起支配作用的階級,建構另一種國家形態。革命導師并不看好小農的革命覺悟:“由于各個小農彼此之間只存在著地域的聯系,由于他們的利益的同一性并不使他們彼此之間形成任何的共同關系,形成任何的全國性聯系,形成任何一種政治組織,所以他們就沒有形成一個階級。因此,他們不能以自己的名義來保護自己的階級利益。”(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確實,以長江下游地區為例,雖然這里有著集體抗租的悠久傳統,1900年以來先后自發涌現出“千人會”、“齊心社”等多個佃戶反抗團體,但共產黨人在1927年到1929年之間數次組織佃戶發動武裝起義都失敗了。“原因在于,中國共產黨的綱領對江南佃戶吸引力有限。多年來,江南佃戶已經制定出他們自己對付地主要求的策略……長江下游流域的佃戶反抗行為實際上仍然具有補救性質,目的不在于推翻制度,而在于糾正制度的流弊。不僅僅是目標,共產黨人的方法也同樣從本質上有別于典型的農民反抗行為。1927—1929年,共產黨積極分子及其支持者對階級敵人發動了多次襲擊,他們挑揀出至少61個地主、商人、官員和公私催甲并予以處決。這種蓄意的殺戮行為從來就不屬于江南佃戶集體行動的內容。即便抗租者有預謀地針對財產實施暴力行為(劫掠、焚燒房子和谷倉等等),他們也往往是大白天吵吵嚷嚷地接近目標,一定要給敵人充足時間撤出房子,這不同于一般在晚上悄悄逼近目標的共產黨人及其革命隊伍。佃戶確實要殺人的時候,也是為了保護自己免遭死亡、傷害或逮捕;他們的犧牲品差不多都是公私催甲、衙役、兵丁、警察。簡言之,兩種類型的集體行動中,暴力的作用是完全不同的。”(《長江下游地區的地租、賦稅與農民的反抗斗爭:1840~1950》,第287~288頁)
與抗租運動此起彼伏的長江下游地區相比,贛東北十五縣向來要平靜得多。從1900年到1927年,鄉村社會的主要沖突是殘酷的宗族之間的械斗,其次是有幾個縣發生過反抗官府的騷動,只有1911年弋陽劉家農民的賒賬購物,可以說帶有階級斗爭的色彩,但也旋即熄滅。然而,從1927年底開始,在方志敏等人的領導下,這一地區的革命運動風起云涌,革命組織迅速蔓延,到1930年,贛東北蘇區已經成為全國六大蘇維埃根據地之一。導致這一落差的原因何在呢?《鄉村社會中的革命——以贛東北根據地為研究中心(1924~1934)》(以下簡稱《鄉》)對此做出了令人信服的解釋:
革命的參加者大部分確實是窮人,但是一個地方的革命卻不能簡單地以經濟上的落后貧窮來解釋。即使是在經濟最落后的地區,也有相對富足或自認為富足的家庭;同樣,在最富庶的地方也總有相對當地生活水平而言匱乏或自認為匱乏的階層的存在……與其以經濟生活水平來解釋革命在某一個地方的發生、發展,倒不如從社會的分裂、散沙化的程度來尋找理解革命及其表現形態的線索更為切合。(《鄉》,第113頁)
贛東北農民在經濟上的相對剝奪感未必比長江下游地區的佃戶更甚,但這一地區的散沙化程度卻遠勝于彼,用時興的術語說就是“社會資本”凋敝匱乏。這意味著贛東北農民在面臨窘境時難以得到來自村落共同體的援手,很容易喪失起碼的生存條件,因此革命精英人物對私有產權的批判和對公有制的宣揚,即使起初被視為非常可怪之論,一旦突破臨界點便會在農民、尤其是青年農民中間產生巨大的共鳴。“有的革命者在發動農民時提醒他們:首先開墾出土地的是農民自己,而不是地主,因此,農民拿回自己的土地是正當的。他們稱之為‘土地還家。盡管如此,開了荒,沒有‘地照,就經不起《暴風驟雨》中的地主韓老六之類的質問。所以,革命者仍然要燒毀地主作為土地來歷證明的田契。”(《鄉》,第152頁)其實,革命精英人物宣揚的公有制正義觀念對農民來說并非純粹的舶來品,不僅歷代農民起義都以“劫富濟貧”相號召,基層官員聽訟也不乏“與其屈小民,寧屈鄉宦”的傳統。只不過,
在農民社會中,往往混合著多種多樣的有關產權的正義主張,它們融聚而成一個相對權數分布不一的結構,并以某種社會性實力格局形成共謀關系。只有在黨發揮自己的主體性,并在革命力量的支持下,傾向于農民的某種正義觀念才能在整個結構中取得主導地位。在此之前,農民默默地安頓于傳統的結構之中,以風水觀、宿命論的方式取得與既存秩序的調適和妥協,承認其天經地義般的合法性。(《鄉》,第181頁)
而在當時的長江下游地區,鄉村社會的日常生活依然受到傳統倫理的協調和維系,私有產權和社會資本并非處于全然對立的狀態,佃戶的抗租運動也只是在私有產權的制度框架以內追求對自己有利的安排。再者,贛東北的地理環境遠比長江下游地區閉塞,“在那里,農民接觸可資比較選擇的、各種相互異質的社會觀念和政治信息的機會幾乎不存在。”(《鄉》,第75頁)因此一旦擦出意識形態的火花,革命的支持者群體就會處在單一而封閉的政治氛圍中,從而積聚起爆炸性的力量。
值得一提的是,革命精英人物之所以能在此類閉塞地區一呼百應,蓋因他們對這里的民眾來說原本不是外人,往往還擁有相當的聲望和人脈,像方志敏出身大戶人家,又曾經考上江西省立甲種工業學校,“在偏僻的村塢,這無異于考中了已經逝去的王朝時代的‘秀才……所以,當方志敏二十歲從弋陽高小畢業時,他家鄉鄰近的高橋、許家等五個村莊,‘派出五班鑼鼓,前去迎接,沿途的村莊都為他放鞭炮,而湖塘村自己出去了一百余人上路迎接,就并不奇怪。”(《鄉》,第82頁)而他的高小同學、在弋陽縣城開辦律師事務所的當地名流嚴壽康,和他前任女友的丈夫、駐弋陽河口鎮的國民黨朱培德部第八十三團政治指導員劉參,都在他從事革命事業的早期起到了重要的支持作用。正如方志敏對一位中央代表所說的,贛東北革命“不是共產黨而是秀才造反”。(《鄉》,第185頁)
二
可是,批判私有產權也罷,宣揚公有制也罷,本身都只是倫理性的訴求,如何將其引向政治性的暴力革命之途呢?答案在于界定“誰是我們的敵人”。
假如沒有“敵人”,或者純粹只是某個人的“私敵”,那么,革命的發生沒有社會和歷史的合理根據,革命組織也相應地失去了存在的契機和必要……在革命組織形成機制中,“敵人”是一個必要的、盡管不是全部的推動因素(革命組織與其‘敵人的出現在時序上或前或后,并無一定,但內在的、實質上的發生邏輯,則是‘敵人在先,革命組織在后)。(《鄉》,第134頁)
正如《江西省委通告赤字第八號(1929年2月17日)》所號召的:“群眾自發的一些大大小小斗爭,亦必須打入進去領導”,“發動群眾日常斗爭,哪怕是三個銅板或者芝麻大的問題”。當然,群眾越是一盤散沙,這種動員工作就越容易開展,革命者可以“通過對一個村莊整體的分化或者利用其內部已有的裂痕,從水平方向動員農民”(《鄉》,第136頁);而那些宗族意識濃厚、內部聯結緊密的村落則很難滲透進去,不僅如此,這類村落還常常以宗族為基礎組織民團“捍衛鄉幫”,與革命相抗衡,這無疑直接啟發了蔣介石“仿效曾胡精神”,在“剿匪”的同時重建保甲制度和地方民團。而革命者也認識到,“必須注意加緊政治宣傳和教育,打破群眾的宗族觀念”。(《中共贛東北省委關于恢復樂平、萬年已失蘇區的工作的決議(1932年2月24日)》)不過,總的來說,當時的大環境對革命是有利的:
由于鄉村社會的無組織化,沒有構建起牢固的地方性利益共同體,在革命來臨之際,財主、地主等不但在社會組織方面沒有什么可倚為保護,而且在措手不及之際淪為一種具有重要動員功能的革命組織的敵人,他們“近在眼前”,較易觸發革命農民在長期的日常生活中由于人際之間陌生、裂痕或者怨恨所釀造的或弱無或強烈的情感,使得目標遙遠、旨在奪取全國政權的革命能立即為草根農民所理解、接受,并付諸行動。“土豪劣紳”成為建立革命組織的一種人格化的刺激因素。(《鄉》,第141~142頁)
蔣介石顯然也看到了這一點,因此他在第五次圍剿蘇區時出臺了《懲治土豪劣紳條例》招撫人心,但這卻不免和他厲行的保甲制度自相抵牾,因為國民黨人自己也承認,“一般公正人士多不愿擔任保甲長,一般不肖之徒又多以保甲長有利可圖,百般鉆營”(《中華民國政治制度史》,徐矛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 年版,第425 頁),操控保甲制度者恰恰是革命者眼里的“土豪劣紳”。也正是由于國民黨政權在基層社會需要倚仗“土豪劣紳”的支持與合作,革命者一步步地將農民對“土豪劣紳”的仇恨誘導、轉化為對國民黨政權的敵視,也就水到渠成了。正如中共贛東北省委給徽州工作委員會介紹、建議革命經驗時指出的:“根據群眾的小的日常經濟要求,而領導他們向豪紳地主資本家作經濟斗爭,把小的經濟開展為政治斗爭,以致走向游擊戰爭。”(《鄉》,第155頁)不過,至少在一開始,國民黨政權和地方鄉紳的利益和目標并不一致。在1930年以前,“南京政府‘內憂外患頻仍。江西旅(南)京或滬或其它城市的同鄉會,以及各地赴京的‘逃難代表,多次組織請愿,也未能促使南京當局動用國家的力量轉向‘圍剿根據地。”(同上)在贛東北地區,“土豪劣紳”建立的靖衛團、大刀會等反革命武裝組織,越來越難以和革命組織對抗,自是情理之中。
當然,“革命組織中的‘敵人意識與特定村落小傳統緊密相連……對革命組織的‘敵人身份的界定大部分深受地方主義和宗族等那些被黨稱之為‘非無產階級思想的暗暗侵蝕。這不一定會削弱革命組織,有時還可能促進革命組織的形成,使它更受激勵和推動。”(《鄉》,第145頁)“即使不是農民自發的騷動而是由共產黨人領導的農民革命斗爭,農民的革命組織所反對的‘敵人也并不是不加區分地反對一般的‘財主。”(《鄉》,第147頁)即不打本族本地的“土豪劣紳”,而是打外族外地的“土豪劣紳”。而地主和富戶中也不乏素來開明或是識時務者,順應革命農民對產權的主張,甚至一度成為革命的同路人。“但是隨著革命的推進發展……他們無可避免地成為革命的社會結構性的‘敵人。”(《鄉》,第153頁)——畢竟,“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作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一場暴動。”(毛澤東《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于是“打倒土豪劣紳”到后來也會“不再洋溢著革命的激情而成為一種功利主義傾向日益突出的緊迫追求的繁重任務”。(《鄉》,第152頁)
三
可以說,通過引導農民將“敵人”逐漸從日常生活上升到階級、國家層面,革命者成功地從水平方向撕裂了傳統鄉村社會。但如果僅止與此,蔣介石“仿效曾胡精神”、重建保甲制度的政策就完全可以在國家力量的強勢后盾支持下收到成效。與太平天國不同的是,革命者不僅水平撕裂,而且成功地垂直改造了傳統鄉村社會。包括贛東北在內的各個革命根據地“在鄉村社會的最底層發展起中國歷史上就其結構之致密而言前所未有的組織體系。”(《鄉》,第157頁)在此不妨大段摘錄《鄉》的原文:
與此前中國歷史上各種國家力量或相當于國家力量在農村建立的諸政治組織體系相比,中共在農村組織建設至少有這兩個空前未有之處:(1)以前國家在農村的政權層級至多只延伸到由幾個村落聯合在一起的“鄉”或“區”為止,而中共的政權力量(包括黨)直抵村落內部。以前縣令、甚至保長對于普通農民而言,多少顯得較為遙遠陌生,幾乎難以謀面。而中共政權的下層機構延伸到村莊,其代理人(他們是新的地方精英)幾乎就在農民身邊,天天碰面,熟悉地方民情。黨在鄉村的代理人只要不過分地混同于群眾,就時刻讓農民感覺到黨的君臨其上。這種感覺會因地因時強烈程度不一,有的時候黨在農民中甚至完全喪失“信任”、“不能起作用”。但不管怎樣,農民已前所未有地直接暴露于黨的政治影響之下。外界那些“簡而不確”、“過于宣傳”的新聞報道離奇地夸張、妖魔化蘇區,稱“平常言談酬酢,也要提心吊膽”。實際情形遠遠不是這樣,但是,鄉間社會“天高皇帝遠”、與政治相隔絕的傳統狀態,確實從此已打破。(2)另一個不同之處則更能彰顯中共鄉村組織體系的特色。行政的、黨的和群眾的組織單位不僅僅像歷史上的國家政權那樣粗放地按照地域建立,而是在切割、摧毀宗族的、家庭的、市場的和信仰的等地方傳統的各種文化網絡的基礎上,進一步對人口分門別類地按年齡、性別和職業等原則進行化約、整理,“舉行普遍的人口登記”,并使政治性的群眾組織得以建立在個人身上。一般而言,根據地中每個男女老少只要不是屬于“敵人”范疇,都獲得了至少一種革命組織的身份,而以前一般的成年男性農民,從政治參與角度來看大多是“混沌未開”,似乎處于歷史之外,國家的政治體系幾乎沒有觸及他們;更不必說鄉村中的婦女和兒童能有參與國家政治的機會。根據地人民生存的意義通過革命組織體系界定、介入而生成。
這樣,從縱的方向垂直地深入村莊內部,又從橫的方向把根據地的所有人口身份分割重組,中共在鄉村地區的組織努力遠遠地超越歷史上任何政權的同類行動,造成了黨全面地滲透到根據地社會每個角落和每個人身上的強烈的歷史效應。在新型的革命組織體制中,農民空前地被“孤立”和“原子化”。必須指出,這是不同于傳統的鄉村共同體的另一種“農民團結的樣本模式”。(《鄉》,第159~160頁)
遠不是根據地所有農民都能立即適應新的組織體制,“在沒有開展反富農運動時,大多數貧農不愿加入貧農團,卻爭為中農、甚或富農。”(《鄉》,第165頁)怕當紅軍、當了紅軍之后開小差等現象一度非常嚴重,贛東北紅軍曾經“八千人中有兩千多開小差”,就連黨、團員也不例外。(《鄉》,第170頁)即使在適應了新體制以后,大多數農民也還是深陷在日常生活的各種煩心事中,循著慣常的利益邏輯和生存技巧“討生活”。但在革命組織的嚴密控制和規訓面前,他們不可能不對黨的力量感到敬畏莫測,“贛東北的農民甚至神奇地認為,在方志敏鬧革命的那些年,連割掉的早稻無須再種都會長出二茬稻。”(《鄉》,第175頁)在濃厚的政治氛圍下,尤其是在親眼目睹紅軍士氣高昂地與“敵人”作戰、所向披靡的情況下,有些農民確實為之心動神移,激發起高漲的革命情緒,積極投身革命事業。而他們一旦成為革命積極分子,就會自然而然地在組織提供的激勵機制指引下,一步步成為黨所希望的“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人”。雖然這些積極分子只占根據地總人數的一小部分,但他們的主觀能動性和奉獻精神卻有效地維系了整個組織體制的權力運作。
四
凌駕于各個根據地之上、對中國革命事業具有不容置疑的至高領導權和仲裁權的,首先是掌握馬列主義絕對真理、洞悉人類歷史客觀規律和中國革命發展道路的蘇共和共產國際,其次是曾經長期棲身“洋房”或“亭子間”、直到1933年初才從上海遷往瑞金、在《鄉》探討的時期內一直接受蘇共和共產國際耳提面命的中共中央。贛東北根據地的主要領導人之一吳先民,只因指出“中央派來的干部講理論可以,實際斗爭不及地方干部”,便被中共中央派來的代表曾洪易以反革命的罪名肅反處死,諷刺的是曾洪易后來卻當了叛徒。在“國際”和“中央”之下,依次是省委、縣委、基層黨委、黨員、群眾等等,“這種權威等級結構不僅顯示了革命性、力量性的,而且體現了知識性、真理性和信息的全面性的差序格局……某一級革命組織之所以比它的下級更具權威,是因為它離絕對真理更近一些……這樣,頂端權威的穩固不可動搖就可以奠定整個中國革命的組織體系上下有序,并防止了由于革命一時的失敗或者內部的糾紛斗爭而出現的全面崩潰。”(《鄉》,第161頁)
但《鄉》沒有注意到或者故意忽略的是,在“國際”和“中央”自上而下的控制模式和根據地自下而上的動員模式之間,存在著時顯時隱的緊張關系。前者是一種制度化的、高度理性的權力模式,“不僅普通農民,就是體系中的大部分革命骨干都仰之彌高,難以企及”(《鄉》,第160~161頁),令人可畏而缺乏親切感,其權威光環在很大程度上恰也來自親切感的缺乏;而后者卻高度有賴于精英人物因地制宜、隨機應變的主觀能動性,以及在與下級黨員和群眾進行“面對面”的在場溝通時所散發出的與鮮活的“身體感覺”相伴隨的人格魅力。在革命形勢相對有利的情況下,口含天憲的中央代表如曾洪易者可以對吳先民這樣的下級精英人物行使生殺予奪大權;但在革命遭受挫折、“國際”和“中央”的權威性不再那么理所當然之際,兩種權力模式之間的緊張關系就變得難以調和了。正是中共和紅軍上上下下對于化解這一緊張關系的迫切需要,導致了毛澤東在遵義會議上的復出以及此后的執掌大權。在這位具有韋伯所說的“超凡魅力”(Charisma)的領袖領導下,“中共中央”不再是一個冷冰冰的符號,而是宛如道成肉身,獲得了親切可感的形象。中國革命從此掀開了新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