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兵
粵海銷煙揚我威,但悲港島易英徽。國恥家仇今盡雪,只緣華夏已騰飛。
坐在凌青大使的客廳里,讀著他在香港回歸時書寫的鏗鏘詩句,我向凌青問起了大使生涯中最難忘的事情,這勾起了他出任中國常駐聯合國代表時一段難忘的回憶。
凌青說,在中英兩國達成協議半年后,從首都北京飛來一道指令,給我的外交生涯增添了富有傳奇色彩的一頁。那是1985年6月的一天上午,天空異常晴朗,凌青如約同英國常駐聯合國代表湯姆森大使一起來到聯合國法律事務部,完成中英聯合聲明登記的法律手續。聯合國主管法律事務部的副秘書長是德國人弗萊施豪爾。他的辦公桌后豎著聯合國旗,代表著這個組織的法律權威。兩邊分別插有中英兩國國旗,凌青和湯姆森大使互相微笑握手,然后一起將中英聯合聲明中英文本遞交給副秘書長,隨后攝影留念。弗萊施豪爾說,安理會的兩個常任理事國一起向聯合國登記一個條約,這在聯合國歷史上一還是首次。當時,凌青的微笑是發自內心的,那是一種對中國恢復對香港行使主權的狂喜,只是外交禮儀不允許一個外交官有超乎尋常禮儀的表現。“湯姆森大使的微笑和我的顯然有不同的內涵。”凌青說,“顯然,他是一位十分出色、訓練有素,具有英國傳統紳士派頭的外交官。這種傳統要求一個外交官無論在成功或失敗的時候,都要保持一種紳士風度。”辦完登記手續,凌青大使回到代表團,激動的心情久久不能平息。湯姆森大使哪里知道,站在他對面的竟然是一百多年前虎門銷煙的林則徐的玄孫。這件事讓凌青以無比自豪的心情告慰了先祖,又為自己在聯合國的五年任期劃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談到在聯合國的日常工作,凌青大使如數家珍地說起了他在聯合國5年的多邊外交生涯。在聯合國工作期間,凌青積極參與促成中國恢復和加入多個聯合國專門機構和國際組織,如裁軍問題的聯合國大會、中國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的合法席位、設立聯合國開發署北京辦事處、成功競選國際法院大法官,并且實事求是地降低了我國分攤聯合國費用的比例。更令他感到欣慰的是1981年選舉聯合國秘書長時,他堅定地執行中國對發展中國家的一貫立場,在長達16輪的秘密投票中,始終不渝地支持發展中國家的候選人,最終使來自秘魯的外交家德奎利亞爾當選。
記憶的長河又回到了1971年美國乒乓球隊訪華,開始了小球推動大球的“乒乓外交”那段日子。為了做好接待工作,外交部派凌青以對外友協理事身份參加接待。當美國代表團乘坐的班機即將著陸時,凌青突然發現機場大樓前還懸掛著一幅十分醒目的大標語“全世界人民團結起來,打敗美國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凌青敏銳地感覺到,此時此刻高懸此標語不妥。在來不及請示的情況下,他斷然決定,立即將此標語取下。在極“左”思潮泛濫的“文革”期間,這么做是需要巨大的膽識和魄力的。事后證明,他的這一決斷完全符合國家的利益。
1974年,身為外交部國際條法司副司長的凌青率團出席在加拉加斯舉行的聯合國第三次海洋法會議,同時承擔了與委內瑞拉建交談判重任。次年,凌青被任命為中國首任駐委內瑞拉大使,開始了他的拉美外交生涯。
凌青不會忘記,也不敢忘記,在他踏進外交部大門的那一刻,當時兼任外交部長的周恩來總理對他說的一句話:“林則徐的后代搞外交就更要愛國了?!绷枨嗖粌H將這句話牢記在心,而且用終生的奮斗實踐著總理對他的諄諄教誨。
周總理所說的“林則徐的后代”,其實不假。凌青的曾祖父是林則徐的第三個兒子,所以凌青是林則徐的五世孫。凌青的少年時代,正值國家內憂外患之時。在北平二中讀初中時,爆發了“一·二九”運動;讀高中時,凌青親眼目睹日軍侵占華北和對中國實行殘酷統治?!皣粕胶釉?,城春草木深”的凄涼景象極大地觸動了凌青的拳拳報國之心。他開始尋找愛國救亡之路,并逐漸投身到抗日救亡運動中去。在燕京大學,凌青參加了進步組織“學生讀書會”,為解放區秘密運送物資,并加入了中共地下黨。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進步組織“學生讀書會”名單被查獲,日偽警察局開始大肆搜捕進步學生。白色恐怖籠罩,地下黨將凌青等人轉移到聶榮臻領導下的晉察冀軍區。凌青在軍區政治部敵工部當了兩年干事,1944年夏輾轉到達革命圣地延安。20歲剛出頭的凌青被分到中央軍委外事組,負責與美國政府派駐延安的美軍觀察組的聯絡和接待事務,直到1947年美軍觀察組撤離延安。這是凌青長達半個多世紀外交生涯的起點。其間,凌青曾為毛澤東、劉少奇、朱德等中央領導人當翻譯。毛澤東“同三位西方記者的談話”(1946年12月9日)一文已收入毛澤東文集第四卷(1996年出版),那次談話的翻譯兼記錄者就是凌青。
凌青原名林墨卿,去晉察冀抗日根據地后,改成現名,以避免在北平的父親、哥哥等親人受到連累。凌青說,當時自己思想比較激進,既然沒有被日本人抓到,而是“凌空而去”到了革命根據地,于是將姓改為凌。至于名,“青”字與卿諧音,還有煥發革命青春之意?!捌埨麌疑酪?,豈因禍福避趨之”,先祖林則徐的這句話規范了凌青一生為人處事的原則。
1951年,朝鮮停戰談判開始后,凌青隨外交部副部長李克農、喬冠華和畢季龍等人到了開城板門店。凌青任中國人民志愿軍代表團機要辦公室主任。釋俘工作全面展開后,抽調譯員,1953年凌青匆匆趕回北京。就在這一年,他結識了他生命中的另一半——張聯(新中國第十位女大使)。張聯當時在外交部駐滿洲里聯絡處任俄文翻譯,因公出差,與凌青同住外交部東單招待所,他們在渤海飯店吃飯時,偶然相遇。也許是緣分讓他們邂逅并結為連理。提起這段姻緣,凌青自認為幸運,他不無幽默地笑稱,因為當時的姑娘選擇對象重德不重貌,我那時30歲出頭,算是年輕的“老干部”,不然,才貌雙全的她怎么會看上我呢?張聯則表示,他舉止文雅,彬彬有禮,一副書生學者的樣子。此后的半個多世紀,凌青和張聯比翼雙飛,先后在歐洲的羅馬尼亞、亞洲的印度尼西亞、南美洲的委內瑞拉中國大使館和聯合國代表團任職,1991年,身為外交部亞洲司副司長的張聯被任命為中國駐斯里蘭卡兼馬爾代夫大使。她與凌青作為新中國第一對“伉儷”大使成為外交界的一段佳話。為了新中國的外交事業,他們的足跡踏遍了大半個地球。
“生逢其時,無怨無悔”這是凌青總結一生時,經常講的一句話。進入耄耋之年,凌青仍然為中國的外交事業貢獻余熱。1990年,應新加坡福州會館邀請,凌青在新加坡主講“林則徐”,講演由新加坡原常駐聯合國代表許通美大使主持。1991年,他推動聯合國科教文組織考察團到福建泉州考察,最終確認泉州為“海上絲綢之路”的一個起點。從20世紀90年代后期到21世紀初,凌青在任中國國際友人研究會會長期間,重點同美國和日本的民間友好人士的團體進行廣泛接觸,定期舉行研討會,向斯諾家鄉派訪問學者,并組織出版了大量外國友好人士的著作。
1995年,凌青在林則徐的出生地福建建立了“林則徐基金會”,他游走四方,在港澳臺的同胞中募積捐資,用于愛國主義教育和禁毒宣傳。為了挽救受毒品殘害的青少年,從1998年6月開始,基金會籌建了一個自愿戒毒所——則徐戒毒中心。在凌青84歲高齡時,一本凝結著他終生為新中國外交事業奮斗的傳記《從延安窯洞、到聯合國》問世,這是一位老外交人給新中國外交史貢獻的又一份厚禮。
作為一位新中國外交的元老和見證人之一,凌青既慶幸能夠看到中國現代化建設取得的輝煌成就,又憂慮當前形勢所面臨的內外挑戰。在紀念中國共產黨建黨80周年時,他填了一首詞,就是這種心境的寫照:
立黨為民謀富康,幾度滄桑,屢鑄輝煌。得來不易好時光,滿目朝暉,龍舞東方。漫漫征途多臉障,內有殷憂,外有強梁。愚公奇志需弘揚,沖破狂濤,勝利遠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