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陽
這個以畫為線,將一顆顆回憶的珍珠串在一起的幸福家庭,早已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情致。汪大文要讓中國畫這顆小小的種子開出五彩繽紛、絢麗奪目的花朵。
如同一幅深得中國傳統藝術精髓的畫作,女畫家汪大文的人生描繪了一道美妙的圓。經歷了24載漂泊歲月,足跡踏遍了美國以及香港、臺灣地區的土地,如今她終于回到了上海,尋回了自己的根。在她位于蘇州河畔的畫室“神石軒”,墻上正掛著一幅剛完成不久的《牡丹》,上面所題的一首小詩,頗能道出汪大文如今的心境:“我本無意畫牡丹,隨手寫得富貴來。原想隨花尋桃源,卻應春宴赴瑤臺。紅塵碌碌總是夢,丹青款款訴情懷。只須留住童心在,已白雙鬢笑燦爛。”如今已近古稀之年的汪大文就是憑借這樣的心態活得自由暢快——時而體會筆墨世界為她帶來的揮灑樂趣,時而享受濃濃友情帶給她的溫馨,而更多的則是沉浸于四世同堂大家庭的天倫之樂中。
丹青之家

1916年,在那個楓葉含丹、金菊吐艷的時節,上海乍浦路鬧中取靜的一隅,樹立起了一所學校——上海圖畫美術院,它就是后來赫赫有名的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的前身。其時,擔任美專校長一職的正是大名鼎鼎的劉海粟。當年的美專可謂掀起了中國現代藝術教育史上的第一頁,姜丹書、潘天壽、張大千、黃賓虹等大師都曾在此擔任過教授;錢鼎、吳茀之、倪貽德、程十發等名家無不將自己的青春年華拋灑在美專的畫室內。
“藝術叛徒膽量大,別開蹊徑作奇畫。”劉海粟生前的摯友郭沫若贈予他的詩句幾乎滲透于美專日常教學的點點滴滴。創辦之初的上海圖畫美術院雖說條件簡陋、經費困難、地方狹小,但年輕的劉校長卻頗有創新的魄力和挑戰的勇氣,打破了“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封建陋習,開風氣之先招收女學生。試想,即使在以留美預備學校為發軔的清華大學,也要到1928年才開招女生。
天時、地利、人和,從小擅于繪畫并在報紙上發表文章,還結識了“金嗓子”周璇等諸多小姐妹的丁靜影才有機會走入了上海美術專科學校圖案系的課堂。她,就是汪大文的母親。如今,已是90高齡的丁靜影仍精神矍鑠,當年的青蔥歲月仍歷歷在目,“當時我們美專交關(特別)有趣,畫中國畫的學生都穿著長衫、布鞋,而畫西畫的學生則交關洋氣,從上到下是禮帽、洋裝、皮鞋。”如此中西對比的情景,倒是與美專周遭的環境相映成趣。當時,美專已由乍浦路搬遷至法租界的菜市街,那是一條充滿市井氣息的商業街,每個角落都充滿了世俗的喧囂,有大餅攤的叫賣聲,也有居民為了芝麻綠豆之瑣事的吵鬧聲……然而,走出菜市街,就是法租界的浪漫、寧靜,諸多法式洋房以及法國梧桐所營造的氛圍,儼然又是一派寫生、作畫的好去處。
丁靜影時時都思念這般良辰美景。當年,她總愛在陽光和煦的午后,喊上三五個小姐妹一同走上一段路,拿著寫生的本子,靜靜地坐在巷尾,玩弄起指尖的線條和墨色,“這樣的辰光(時光)總是過得老快的”。
或許,從母親丁靜影第一次踏入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的大門之時,就注定汪大文的一生都將與繪畫結下不解之緣。同時,汪大文的父親也是個不折不扣的畫迷,與大畫家唐云、錢瘦鐵、樊少云等人交往過從,甚是親密。新中國成立后,政通人和,百廢待興,社會一派欣欣向榮,因此,平日里,汪大文的父親總愛請這幫畫家朋友來家中小酌,賢惠聰明的丁靜影親自下廚燒上三兩個下酒好菜,大家圍坐一起吃吃小老酒,不亦樂乎。酒過三巡,興致正濃,這群愛畫如命的文人自然要借著酒性高談闊論起吳道子、石濤、八大山人等古往今來的繪畫大師的奇聞軼事。談話不足,立馬鋪紙磨墨,隨即揮灑起來,你畫一山我寫一樹,各自拿出絕活,還常常一起合作,直到盡興為止,這才各自散去。往往這樣一場雅集,就要耗費整整一個晚上,滿載著許許多多回味不盡的美好友情與珍貴回憶。
在這樣一個以畫為中心,全家與書畫結緣的環境影響下,小時的汪大文自然而然地拿起了畫筆,她先后拜著名畫家——也是父親的好友——錢瘦鐵、唐云兩位老師學畫,前者教授汪大文山水畫技藝,后者則指導其繪畫花鳥的技法。于是,在自己的孩提時代,汪大文每天都會花上許多時間潛心鉆研繪畫,每有自己心目中的佳作就急不可耐地尋求兩位老師的評鑒。有時候她也會在一旁觀摩老師作畫,這些不經意間的耳濡目染比科班教學效果更佳,“唐老師告訴我,雖然我是女兒身,但不能因此拘泥于小規格作畫。要畫就要‘畫大畫!所以他常常拿出四尺整張的大宣紙,讓我直接在上面畫松樹、梅花等等,借此鍛煉我的膽量和筆力。”沒想到這一孩提時的啟蒙,竟為許多年后汪大文創作大尺幅水墨荷花打下了扎實的基礎。
讀書后的汪大文,憑借著獨特的藝術才華,幸運地被選入少年宮進修。當時,中福會少年宮開設了各類興趣小組學習班,并邀請了諸如張樂平等一流藝術大家,親自給祖國的未來授課。可以說,在少年宮參加興趣小組的過程,是汪大文享受自己領悟繪畫技巧的過程,她總是沉浸于寫生、素描、色彩的世界中,并且一改以往只畫傳統題材的風格,用屬于自己的彩筆,畫了大量反映新中國、新時代少年兒童成長、生活的主題畫。而最讓汪大文感到自豪的,就是她當時的“信手涂鴉”,竟還曾經作為禮物送給過班禪、蘇加諾等名人。
立雪程門
新中國成立后,鑒于當時不少中國畫家生計發生困難,以及中國畫藝術的繼承發展等問題,1956年最高國務會議通過了周恩來總理提出的北京和上海兩地各成立一家“中國畫院”的建議。1960年,上海中國畫院正式揭開了帷幕,并同時成立了“上海中國畫院籌備委員會”,主任賴少其,委員唐云、潘天壽、謝稚柳、劉海粟、傅抱石、沈尹默等皆為一時畫壇翹楚,而首任上海中國國畫院院長則是德高望重的老藝術家豐子愷先生。
為了集中培養新中國第一代傳統中國畫接班人,剛成立不久的上海中國畫院分別從工、農、兵、學和少年宮招收5名青年學員,采取傳統的“師傅帶徒弟”的辦法,學習中國傳統國畫藝術。正是豆蔻年華的汪大文憑借自己出眾的繪畫技藝,被一眼相中,與來自工廠的陸一飛,來自農村的吳玉梅,來自學校的毛國倫等一起,幸運地進入了畫院,而她的的授課老師正是一代大師程十發先生。汪大文回憶說,自己沒有想到與老師之間會結下那么深的緣分,自己早已把老師看作慈父一般……事實也正是如此,汪大文陪伴在恩師身邊整整48載春秋。

汪大文尚清晰地記得自己第一次“立雪程門”時的情景,程十發兩道粗黑濃密的眉毛,加上一絲不茍的板刷頭,儼然是一副不怒自威的嚴師風范。“現在想想還是有些后怕……當時老師對我脾氣大,心急,但他的確是希望我能夠從他那里學到真本事的。”汪大文回憶道,她無時不感激著老師當年對自己嚴格、認真的栽培之心。
作為國家布置的任務和使命,程十發對于自己首位弟子的要求的確格外嚴格,不過俗話說得好,“嚴師出高徒”,老師所做的一切都是讓汪大文盡早學有所成。認真的程十發在第一堂課上就親手制訂了詳細的教案,并羅列出完整的閱讀參考書目。汪大文至今銘記老師當年的教導:“要從唐人宋人的畫作開始臨摹,打下良好的基礎。如果學不到唐風宋韻,至少還能追摹明清筆墨。但如果一開始就從明清畫作入手,一掉下去,豈不跌入溝渠?”此外,程十發出了名的急性子也給汪大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時汪大文約好時間會同老師前往他在延慶路的老房子內學畫,有一次,汪大文從師母張金锜口中得知,老師總是不由自主地提前半個多小時就開始巴望、等待,來來回回好幾次,有時干脆在延慶路上快步行走,等待學生的到來……
隨著師生相處日久,汪大文逐漸發掘了老師慈祥、溫情,甚至不乏幽默、機智的一面。程十發常常會在教學中出其不意地說上兩句有趣的“戲話”,而給她印象特別深的,還有老師獨特的語言,作為地地道道松江人的程十發,始終不改一口鄉音。

1964年,程汪師徒與畫院同事一起到青浦朱家角體驗生活,一行5人住在南江大隊一戶農民家中,白天大家同村民一起選稻種、滅釘螺,創作類似宣傳消滅血吸蟲病的宣傳畫,晚上熄燈后便開始“聊天會”,在一行人其樂融融的生活中,也不乏諸多感人肺腑的趣事。有一回,汪大文拿著水桶到河邊去打水,結果玩興一起跑到老鄉家去聽收音機了。程十發左等右等不見學生回來,急忙到河邊去找,突然發現水桶在,人卻沒有了蹤影,嚇得到處大聲叫喊。事后,他對充滿歉意的汪大文真誠地說道:“要是你跟我出來出了事兒,我哪能向你父母交待啊!”這件小事讓程十發師徒間的感情變得更為真摯了,也讓年輕的汪大文從內心深處體會到了老師的慈父之心與親切關懷。
汪大文說,自己一生最留戀的地方就是上海中國畫院,因為畫院不僅讓汪大文有幸受到了亦師亦父的程十發的細致培養,更因為正是由畫的牽線搭橋,讓她結識了廝守一生的夫君金光瑜。有趣的是,這個家也始終擺脫不了精彩繽紛的筆墨世界的影響,丈夫金光瑜后來也一直在畫院從事畫師工作。
然而,在畫院度過的四載歡樂時光稍縱即逝。1964年,汪大文、程十發這種良好的教學方式卻莫須有地被冠之以“封建主義大染缸”的稱號,汪大文不得不和眼前的幸福說聲再見,被分配到青浦農村,接受“再教育”。在這段時光里,汪大文嘗遍了所有的艱辛困苦:挖河泥、喂豬、插秧、施肥、扛石頭……接著是浩浩蕩蕩的十年“文革”,汪大文又被迫背起行囊被調往韶山繪制《毛主席在韶山》系列組畫。然而,也許是受了老師幽默、灑脫的性格的影響,這段苦日子竟然成了汪大文心底最珍貴的回憶之一,她常常感恩那段歲月為她帶來的豐富人生閱歷,“我什么苦沒吃過呀?!今后遇到再大的困難,我也不怕了……”
陪子赴美
“文革”結束后,從山林田野回歸上海的汪大文度過了一段“頗為幸福的生活”,除了在家享受相夫教子的閑情逸致之外,她幾乎陪伴老師程十發走遍了華夏大地的每一寸土地,從內蒙到洞庭,從黃山到北京……
在山林間寫生的這些日子讓汪大文對繪畫有了更深一步的理解,聰明的她看老師揮毫作畫,細致耐心地模仿老師的作品,從中學到了許多筆墨技巧與構圖方法,畫技大進,一度學得幾可亂真。榮寶齋、朵云軒等紛紛前來訂畫,一時間,僅靠汪大文一人造畫的收入,全家的日子就已然能過得寬松舒適,不但能負擔得起兒子谷谷求學的花銷,還常常能邀約三五好友下館子吃飯。可是,這樣的生活卻一點沒有打動汪大文的心,外界紛紛擾擾的各種傳聞甚至波及了汪大文的私人生活,“如果當初我留在國內,或許我的風格永遠就是模仿老師。當時甚至有很多人說:汪大文專門造程十發的假畫”。
自1981年起,自費出國留學的政策開始放開,一位簽證處的好友在第一時間將這個當時還不為人知的消息告知了汪大文,好友建議她將谷谷送去美國讀書,但孩子尚小,必須有家人陪同才能獲簽。這個建議顯然讓有意尋求突破的汪大文大為心動,于是,年過40的汪大文帶著自己10歲不到的兒子離開了大陸,飛往大洋彼岸的美國,在異鄉開始了自己人生的新起點。
攜子赴美的歲月出乎意料地舉步維艱,汪大文母子倆僅帶上400美元,就踏上了紐約的土地。物欲橫流的大都市生活強烈地沖擊著汪大文的心臟,“首先就是住的問題,在一個陌生的城市,四下都是危險,我兒子還那么小,我們怎么能住在黑幫集聚的地方?”汪大文幾乎跑遍了整個紐約,就為了讓兒子能擁有一個穩定、安全的成長環境,最終咬牙租下了一間每月350美元租金的單間套房,這樣汪大文也有了自己在美國的第一個“家”。
可是,交了第一個月的租金后,又一個現實問題擺在汪大文眼前,口袋里僅剩下的50美元如何安排母子倆之后的生活。惴惴不安的汪大文將兒子安頓在家中,獨自一人揣著老師程十發臨行前寫就的介紹信,叩開了在美國上流社會素有“C.C王”之稱的著名收藏家王己千先生家的大門。沒想到,王己千也是個不折不扣的十發迷,曾經多次贊揚過“程十發是當代唐伯虎”。見了汪大文遞上的程十發親筆寫的介紹信后,倍感親切。在今后的日子里,王己千在生活和藝術上給了汪大文母子極大的幫助,老人不僅時常照顧女畫家母子的生活,還毫不吝嗇地將畢生所藏借給汪大文臨摹、學習,開闊了汪大文的眼界。除了王老,身為婦科醫生的華人畫家楊思勝先生也極為熱心,他無私地為這位素不相識的國內同行推銷畫作,使汪大文在美國收獲了第一桶金。不久,頗為著名的“華美協進社”又邀請汪大文教美國學生畫中國畫。“我在美國那么多年,很幸運從沒離開過中國畫。”回憶起那段歲月,汪大文說,“我沒有洗過一天盤子,也沒有做過保姆,完全憑一手中國畫最終得以跨入‘美國社會圈子的大門。”
隨著母親在繪畫上造詣日益精進,兒子谷谷也逐漸長大成人,不但在美國念完了大學,成績更是優異。直至今日,自己同母親在美國相濡以沫的生活,對于他而言,都是一段刻骨銘心的珍貴回憶。
然而,美國生活并不如人們想象中的一帆風順。有一次,在兒子下課回家的路上,一個虎背熊腰的黑人大漢一路尾隨,一直跟著走到了地鐵站。或許是冥冥中的安排,那天汪大文史無前例地早早來到地鐵站口等候歸來的兒子,她一下看出緊隨在兒子身后的黑人心懷鬼胎,于是,趕快上前一把將兒子攬入懷中,扭頭就走,那個黑人見小孩子的家長就在近旁,只能作罷,雙手插在口袋中,無趣地離開了,如今回憶這段驚險的經歷,汪大文依舊意猶未盡,“當時如果我不在現場真的不知道還會發生什么事情……作為母親,我救了我兒子一命,呵呵。”
在異地與親人分別的歲月里,汪大文最留戀的莫過于遠在上海的老師程十發,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和老師寫封長信,程十發不僅會和學生交流彼此的近況,還經常探討古人的筆墨、技巧長處,甚至給予學生忠告與建議……“老師就是這樣關心著我,從關心到操心,從操心到勞心,甚至連我的下一代他都無微不至地關懷著。無論我走到哪里,哪怕在大洋彼岸,只要有老師的信陪伴著,我就覺得仿佛他就在身邊一樣溫暖。”
香港,最后的中轉站

進入上世紀90年代,汪大文早已不能滿足于在美國所取得的成功,再加上畢業后的兒子進入一家外資銀行的香港分行任職,開始了自己的生活,這樣一來,汪大文就陪著兒子來到香港定居,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又一次開始了新的探索。“有了信心,生活才會美好。拿我的經驗來說,無論遇到什么樣的困難,我都對自己、對未來充滿信心。這也正是我的作品所追求的永恒主題。”無論藝術,還是生活,汪大文越來越強調“信心”的重要性,這也是她多年旅居海外的真知灼見,她希望通過自己的作品,帶給人們更多的信心與美好。由于香港中外文化交匯的獨特優勢,使得汪大文更是如魚得水,不僅在最高級的“萬玉堂”舉辦了個人畫展引起轟動,還成為了香港大學的教授,專門教授國畫藝術。當1997年許多香港人紛紛移民海外的時候,從美國搬來香港的汪大文卻積極地舉辦了自己的個人畫展——“君子之風”。
事業和藝術上的成就讓她愈發懷念同老師程十發一同度過的青春年華,1997年,她毅然選擇回到久別的上海,就是為了見上老師一面……然而,滄桑變遷讓現實同想象天差地別,當她回到上海時,眼前的老師已是一位年邁、衰頹的老人了。老師身邊兩位至親師母張金锜和欣蓀大姐接連去世,讓身陷于沉痛之中的程十發,再也沒有了昔日的光彩照人,沒有了當年的意氣風發,在汪大文眼中,如同父親一般的老師儼然成了一位孤單寂寞的老者。

每每望著老師孤獨、蹣跚的背影,汪大文總是感慨萬千:“老師真的老了!”敏感的她還發現,老師的脾氣與性格,也變得與以前不同了。表面上,他變得更為隨和,事實上,卻更加隱忍,仿佛已然看透了世間的一切。有一次,汪大文陪同老師應一位收藏家的要求,為其收藏的署名程十發的作品作鑒定。明明是一幅偽作,程十發卻認真地為之寫了一段題跋。客人走后,汪大文問老師:“為什么不說真話?”程十發無奈地聳了聳肩,搖頭說道:“人家花了那么多錢買來的,你說假的,豈不令人傷心?”老人沒有正面回答學生的提問,但汪大文知道:“老師不喜歡傷心,他總是要讓人家開心,因此從不懂得拒絕。所以,他一輩子活得很累,很辛苦!”
當然,最了解老師心境的莫過于汪大文自己。由于谷谷常年公干出差,過著四海為家的生活。汪大文母子間聚少離多,讓已是知天命之年的汪大文倍感寂寞。在這段時間里,汪大文養成了畫日記的習慣,平日生活中的點滴趣事和和感悟她都會以畫的形式記錄成冊。有一次,兒子回程的飛機因天氣的原因一再延誤,不知情的汪大文在家獨自期盼著孩子回家,焦急、擔心、彷徨……百感交集。她不由自主地將自己的所見所感寄予筆端,一位胖胖的媽媽,在狂風暴雨天的屋檐下仰望著天空的圖畫躍然紙上……
回歸
2004年,汪大文和谷谷毅然離開了美國紐約富人區“皇后區”的套間公寓和香港半山別墅,在外漂泊了整整24年,終于回到了自己的故鄉——上海。兒子谷谷樂此不疲地做起了一名優秀的海歸派,而汪大文則在母親河——蘇州河畔擁有了一間頗為寬敞的大畫室“神石軒”,回想起曾經的種種經歷,汪大文同兒子別有一番感悟:“回到起點了,我們找回了自己的根。”
回到上海,在同家人重逢之余,汪大文心中最惦念的莫過于恩師程十發,從此,汪大文與耄耋之年的恩師又可以時常相見了。盡管程十發在經歷了種種命運打擊之后,變得沉默寡言了起來,但只要汪大文前來探望,老人依然會露出純真的笑容。汪大文常常同恩師回憶著過去的點滴趣事,追述著曾經的如煙往事。昔日美好歲月的流連,以及汪大文如親女兒般的關懷給了老病的恩師不少安慰。
2005年6月的第三個星期日,程十發因做疝氣手術住進華東醫院,誰都沒有想到,手術引發了多種并發癥,老人竟然再也沒有走出醫院。這期間,汪大文時常去醫院探望他。有一天,汪大文見老師格外精神,興致沖沖地向他提到陳老蓮、朱耷等程十發平日最敬仰的畫家的筆墨時,躺在病榻上的老人越來越有精神,他突然舉起了自己的右手,作出握筆的姿勢,汪大文立即會意,將一支圓珠筆擱入老師的掌心,隨即又找來了護士填寫每日病情的一張表格,豎置在老師面前,老人費勁地抬起筆,在紙上畫了一段高低起落的線條,這些線條好似記錄他生命跳動的心電圖!“這也是我看著老師畫完的最后一幅畫作……”

2007年7月17日中午,程十發病危。汪大文說,當時正在畫畫的她就有了某種“感應”。作品接近尾聲,可最后的一筆卻怎樣都沒法落下,此時,電話鈴突然響了,醫院通知她,程十發的瞳孔已放大,汪大文一急,就看到剛潑上畫面的墨汁竟然逆著力道反方向流了回來,鬼斧神工地完成了最后一筆。她急急地趕往醫院,回來時才發現,最后一筆正是全畫的“眼”!“有了這一筆,整個畫面都活了。大概是遠行的老師最后一次為我改畫吧,提醒我,這里需要換氣。”后來,恩師程十發去世后,汪大文含著熱淚,題下了一闋詞,同自己與師父48年的筆墨因緣作了最后的告別……
如今這位當年在海上畫壇頗為著名的女畫家已是滿頭花白,汪大文依然擱不下自己最喜愛的一筆一墨,走進她的畫室“神石軒”,滿壁的畫作和古色古香的家具擺設相映成趣。有一幅汪大文畫了好幾個月,以初夏荷塘為主題的《君子之風》,畫紙攤開來可占滿整個客廳,她站在畫紙上彎腰補綴時,仿佛種田人模樣。為了描繪花的千姿百態,她時常會在烈日下或雨中去賞花,“不是為作畫而倉促作畫,而是為每一幅佳作埋下種子”。
正如她傾心所畫的荷花,既有謙素的凈白,又有裊娜的斑斕。汪大文的“慢活”也為她的生活平添了不少情趣,有時,她喜歡和朋友靜靜地坐下來,聊聊家庭和人生,前一階段網上盛傳虐貓、虐狗照,汪大文特意出版一本畫集《我和小狗吉吉的日記》,畫出自家相伴17年的小狗吉吉和家人的故事,十分地別致有趣。
汪大文的一家過著兒孫繞膝、恬淡安康的聚居生活,兒子回國后“相中”了出身于書香門第的“千金大小姐”蕙君,汪大文對這位能彈一手古琴的兒媳婦也是贊譽有加。兩年半前,汪大文夫婦終于如愿當上了爺爺奶奶,寶貝孫女金佳穎的誕生為這個本就幸福的家庭增添了不少歡樂。這個汪大文、丁靜影母女最鐘愛的寶貝,年紀小小也與繪畫十分投緣,在汪大文作畫空隙,孫女時常會到畫桌上插一腳抹幾筆,老太太丁靜影雖年事已高,難以提起畫筆,但靜心欣賞女兒潛心作畫和曾孫女信手涂鴉,儼然已經成為她最大的樂趣,一時間,四代人的心貼得很近很近。去年,大家庭又新添了一名小成員,金佳穎有了個可愛的小弟弟……
對于未來,汪大文充滿信心,“我生命的圓圈從上海出發,經過了紐約、香港,到了這個年紀,也是安定下來享享清福的時候了。但無論在美國還是香港,或者上海這片熟悉的土地,甚至這個普通的家庭,我要讓中國畫這顆小小的種子開出五彩繽紛、絢麗奪目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