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江
“5·7”交通肇事案有著怎樣的審判細節,胡斌又是否有替身?它的司法意義在何處?作為“5·7”交通肇事案受害方的代理律師,浙江金道律師事務所侵權法律部主任魏勇強律師接受了《新民周刊》的專訪。
如何看待“8·4”交通肇事案
《新民周刊》:魏律師,你聽到“8·4”交通肇事案有著怎樣的感觸?
魏勇強:慘烈!這與“5·7”交通肇事案很相似。作為一名職業律師,我在思考為什么肇事車輛要開這么快?難道司機就不知道酒后駕車、超速是很危險的嗎?難道禁止酒后駕車、禁止超速,這么基本的法律常識肇事司機就不知道嗎?
我想,他肯定不是一個法盲,可是他為什么就沒有遵守交通法規呢?我注意到,這起車禍發生后,公眾很快與“5·7交通肇事案作比較。民眾出于對近期頻頻發生的惡性交通肇事案,表現出了極大的焦慮。
《新民周刊》:“5·7”交通肇事案發生后,我們曾經以為,至少在一段時間內,會對廣大駕駛員起到警示作用。
魏勇強:是的,誰都沒有想到,這么快又發生了一起。這確實是一起不該發生的交通肇事案。作為駕駛員,本來看到斑馬線就應該減速避讓行人,而不能因為自己追求高速,忽視自己超速行駛可能對他人造成的人身傷害。
事發路段限速60公里/小時,而在斑馬線附近駕駛員應該主動減速至30-40公里/小時,但現在肇事司機非但沒有減速,反而是超速。這確實讓公眾很難接受。
《新民周刊》:與“5·7”交通肇事案相似,這起案子發生后,網絡上很快出現了身份標簽,也就是所謂“富二代”的問題。
魏勇強:民眾可能更擔心的是違法成本對于富裕家庭而言相對偏低,這兩起案件我認為與“富二代”沒有多大關系,民眾主要反對的是酒后駕車、斑馬線不讓行以及超速,反對的是駕駛員對生命的冷漠。
你可以追求快感,追求享受,但你不能危害社會秩序啊,不管出于法律規定還是道德要求,你都應該在斑馬線上禮讓行人!但是現在,斑馬線或者斑馬線附近的交通肇事致死案不斷發生,你說民眾反應能不激烈嗎?
《新民周刊》:民眾也有另一種擔心,就是富裕的人可以動用的社會資源更多,從而逃避或者減輕懲罰。
魏勇強:這種擔心無可厚非,比如“8·4”案,死者是一個普通的農民孩子,而肇事者是身家上千萬的家庭背景,公眾對于弱勢群體的關注可以理解。
胡斌是不是替身?
《新民周刊》:我們來談談“5·7”交通肇事案,民眾最初希望從嚴懲處,以戒后人,現在胡斌被判3年有期徒刑,引發了很大的爭議,隨之出現的還有“替身門”。
魏勇強:我參與了整個庭審,在法庭上看到胡斌的第一眼,我確實也感覺到體形有些變化,經過我對胡斌的近30個提問,以及他的回答,我判斷不存在做作、答非所問的情況,回答都是比較正常的,不是替身。
《新民周刊》:你都問了哪些問題?
魏勇強:比如私自改裝車的問題,胡斌一開始不承認,我后來問到他啞口無言,說明他內心還是知道自己事實上改裝了車輛。比如飆車,與同行車輛相互穿插、追逐的問題,他最終還是默認了。胡斌起先否認了公訴人員關于飆車的說法,但是當我發問以及宣讀了他自己的供述后,他選擇了沉默。
《新民周刊》:什么供述?

魏勇強:相互追逐,而且這種追逐帶有取樂形式,胡斌與孔某某從出發點駛出后,在等候紅燈時,胡斌說孔某某就像不認識他一樣,說了一句,“唉?這么巧,碰到你?”他們是朋友,不存在說這么巧碰到你的說法,而且這樣的話,他們說了好幾次。這是不正常的。事實上,胡斌解釋這是他們飆車時互相挑釁的一句話。
當公安人員問胡斌為什么要這么說的時候,他說他平時回復,“飆一下”,就是兩個人要賽一下車。
關于飆車的問題,胡斌最終被我問到沉默不語,不否認。這不是一個替身能做到的。甚至我問了一些不是案件本身的問題。比如在龍井山上,他怎么飆車的,他說從上面開到下面,再從下面開到上面。
這雖然與案件本身無關,但可以作為他以前經常飆車的例證。經過我的調查,他確實是一個有案可查的飆車族,在龍井山,他飆過車。他都認可。
因此,我通過這些提問,不認為他是替身,而且按照我以往的經驗,確實有當事人經過一段時間羈押,虛胖的現象。這是正常的,因為在羈押期間活動量少,生活規律。
《新民周刊》:譚躍看到胡斌時是怎樣的反應?
魏勇強:他當時也覺得怎么這個人跟照片上不一樣,但是并沒有去多想,后來公安人員在議論,說這小子(胡斌)長胖了。譚躍當時覺得,應該就是胡斌本人。公眾提出疑問后,他才開始去研究這個問題,因此希望以恰當的方式檢驗一下,給公眾一個交代。
量刑的爭議
《新民周刊》:關于胡斌的量刑,你事先的預期是多少?
魏勇強:我們金道律師事務所的律師團經過認真研究,認為這個案子有四個問題是新問題。一,飆車行為;二,超速100%的行為;三,私自改裝車輛;四,相互追逐、高速變道行駛。這種行為情節相當惡劣,我研究了刑法第一百三十三條關于交通肇事罪的規定,其中有一條是交通運輸肇事后逃逸或者有其他特別惡劣情節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我認為結合胡斌案的上述四個問題,應該適用這一條。這樣量刑可以達到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統一。
對于何為其他特別惡劣的情節,2000年最高人民法院的司法解釋是死亡二人以上或者重傷五人以上,負事故全部或者主要責任的;死亡六人以上,負事故同等責任的;造成公共財產或者他人財產直接損失,負事故全部或者主要責任,無能力賠償數額在六十萬元以上的。
我認為這三點都是針對結果,而胡斌的幾個情節都是非常惡劣的,胡斌這樣的駕駛方式對民眾是危險性極大的,量刑的時候應該考慮。刑法第一百三十三條其他特別惡劣情節是一個兜底條款,只要達到與特別惡劣情節相當都可以適用,2000年的這個司法解釋規定了三種情形,那么出現第四種、第五種特別惡劣情形時,同樣適用。最終,在胡斌案中,胡斌的惡劣情節沒有被放進去,我覺得這是可以探討的。
《新民周刊》:大家爭議的還有胡斌是否以其他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根據我國刑法,交通肇事罪是過失犯罪,即應當預見到自己的行為可能發生危害社會的結果,因為疏忽大意而沒有預見或已經預見而輕信能夠避免。以其他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則為故意犯罪,主觀上希望或者放任危害結果的發生。但是對于“醉酒駕車”以及“飆車”,很多人認為這不是一種對自己駕駛技術的自信而導致的過失犯罪,實際上醉酒駕車或者飆車者事先就應該能夠遇見這樣做的危害,但仍然執意駕駛,應該是一種故意放任行為,因此應該是以其他方法危害公共安全定罪。
魏勇強:對于“醉酒駕車撞人”以及“飆車撞人”到底應處什么罪名,不能一概而論,主客觀相統一是我國定罪量刑的基本原則。主觀上確實存在“間接故意”的駕車撞人者,應當以“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定罪量刑。但是對于其他的過失撞人者則必須依照現行刑法和司法解釋以交通肇事罪處刑,司法機關不能在社會輿論壓力下,只看到損害后果的嚴重性,而不考慮當事人的主觀狀態。
如果駕車者對于損害后果的發生是持一種放任態度的話,那么就是間接故意,應當以其他方法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定罪量刑。如果駕車者主觀是一種過失的話,那么則應當以交通肇事罪定罪量刑。但在實踐中,區分過失和間接故意,確實有難度。一般事故發生后,肇事者積極進行救助,報警等,則一般可認定為過失。
司法解釋滯后
《新民周刊》:“5·7”交通肇事案的發生,在杭州引起了怎樣的反響?
魏勇強:觸動很大,公檢法司都在積極想辦法解決問題,制定、完善規則。但光靠公檢法是不夠的。我在杭州生活了7年,杭州城市不大,人員密集,車輛逐年增多,民眾對于生命的重視度越來越高,因此一旦發生交通肇事致死案,大家都很關注。
由于汽車是高度危險的工具,駕駛員實際是危險源的控制者,因此我認為交通安全首先還是駕駛員的自身素質問題。
“5·7”交通肇事案警示了杭州很多司機,比如今天,我乘坐出租車,司機很遠看到斑馬線上有人在走,在過去司機可能就徑直開過去了,但這回他停了下來,等行人過完斑馬線。司機說接連發生兩起惡性事故,他很怕,一旦出了事故,他有妻子兒女,還有父母,家庭就完了。
前幾天,我看到一輛公交車,路過斑馬線時,行人在闖紅燈,但是司機停了下來,做出一個手勢讓行人過斑馬線,行人都傻了。這給我強烈的沖擊,說明大家都開始關注交通安全,但更為重要的是要發自內心的對規則的認同。
《新民周刊》:最近發生的成都孫偉銘案,南京張明寶案,黑龍江雞西路虎案,你怎么看?
魏勇強:孫偉銘案如果事實如現在法院所查實的那樣,撞人、逃逸,再撞,那么放任的情形是存在的,判死刑是可以適用的,但孫偉銘主觀上是不是放任要看具體證據,這起案件有爭議是可以理解的。
《新民周刊》:民意對于孫偉銘被判死刑多表示大快人心,但法律界兩極分化,有不少人認為量刑過重。南京張明寶案與黑龍江雞西路虎案呢?
魏勇強:南京這個案子放任性非常明顯,再加上是嚴重醉酒,我覺得適用以其他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逮捕,爭議性不會很大,按法律可適用死刑。黑龍江路虎案,也可適用死刑。
《新民周刊》:這三起案子與胡斌案有什么區別?
魏勇強:主要區別在主觀上,因為胡斌撞人后下車查看了譚卓、報警、在現場等待。
《新民周刊》:那么“8·4”交通肇事案呢?也有人希望以危害公共安全罪量刑,嚴懲。
魏勇強:作為律師必須冷靜、理性,有誰思考過,死亡對于被告人的后果?是否公平?不能為了社會效果而不尊重法律,那就不是一個法治國家。回到胡斌案,我認為反映出法律適用上的不完善,因此更具典型性。
《新民周刊》:不完善在哪里?
魏勇強:2000年作出關于交通肇事罪其他惡劣情節的司法解釋時,我們的車輛保有率非常低,還沒有飆車撞人現象。就是我剛才說的司法解釋注重結果而忽略了情節。情節惡劣應該同樣懲罰。現在由于司法解釋不完善,胡斌飆車的情節不被認定。
怎樣控制好手中的危險源,很多人沒有去認真思考。2000年,車輛歸屬單位,有專職司機,車輛的流動性只是在工作期間。現在車輛除了工作性還有生活性,專職司機對安全性把握很好,因為這是他的飯碗,現在車輛作為代步工具,走進家庭,安全認識降低了。
車輛的危險性與十年前是不可同日而語的。飆車、改裝車、酒后駕車,日益嚴重。道路狀況在變化,當時的司法解釋沒有出現這些現象,現在,應該改變滯后,重新規制這些不正常現象。比如醉酒駕車,我認為一旦醉酒駕車就是一個加重情節,在量刑時,應該罪加一等。
但現在沒有加一檔。從死亡案件看,醉酒駕車與不醉酒駕車致人死亡,不會因為你醉酒駕車加重處罰。如果設置一個加重情節,本來駕車致人死亡判3年以下,但因為你醉酒駕駛,可以判處3至7年。那么,駕駛人就會考慮違法成本了,也就引導民眾不能醉酒駕車。
對飆車同樣如此,都應該作為加重情節。浙江省法院已經規定醉酒駕車致人死亡不能判緩刑,在這一點上是走在全國前列的。
《新民周刊》:近期最高人民法院組織了研討會,討論危險駕駛致人死傷罪。
魏勇強:我認為有必要設立這一條,將一般駕駛與危險駕駛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