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黎
蔣介石日記內容豐富,是治民國史不能不看的重要史料,是史學家可以長時期、多方面挖掘引伸的寶藏。通過對1949年蔣介石日記的梳理,我們可以看到在那個特殊的歷史時刻,蔣介石個人的心路歷程。
辭廟:1949年元月
在一周反省錄里研究分析下野后可能發生的情勢和對策;其后幾天的日記也多涉及中外各方反應,同時密切注意華北戰況,也不忘強調下野是為了“重起爐灶”(1949-1-17)。
下野前夕,蔣氏在1月16日到南京中山陵“別陵”。“正午到陵墓謁陵默禱此為離京別陵之紀念也”(1949-1-16)。結果這次成了“辭廟”一從此終其一生他再也沒有看見中山陵了。
正式下野之日,飛離南京小游杭州,次日便回老家奉化:“本日為余第三次告退下野之日只覺心安理得感謝上帝恩德能使余得有如此順利引退為至幸離京起飛抵杭游憩如息重負也”(1949-1-21)。
當此之際,蔣氏獲知李宗仁竟然擅自下令釋放張(學良)楊(虎城),他覺得這是公然與他為敵了(1949-1-22“本星期預定工作課目”)。接著次日又聞傅作義已投降“變節”,雖說“不料”,其實三天前日記中已提及傅將家眷由重慶接到北平之舉,心存懷疑之際當已有數了。
檢討反省自是難免,“本月大事”寫了兩頁,對于下野他有這樣一番奇特的邏輯:如果他不下野,“共匪”就不會獲勝,中國就不會被俄國控制,美國也不會覺悟到中國的地位有多重要;他不下野中國就不會亡,但是眼看世界大戰無法避免,他既不能挽救這場浩劫不如下野,讓俄共猖獗赤禍蔓延到亞太甚至全世界,到那時美國就不能不負起責任了……既然如此,那他何不以救國救世大局為重,忍辱負重不下野呢?不行,此乃命也:“惟此乃命也既生俄史(達林)又生美馬(歇爾)豈區區一身所能為力乎”。
最后結論還是怪罪美國:“此次革命剿匪之失敗并非失敗于共匪而乃失敗于俄史亦非失敗于俄史而乃失敗于美馬”(1949-1-31)。
鐘山風雨起蒼黃:1949年4月
蔣氏身在奉化,其實遙控“中央”,前來拜望請示的軍政要員更是絡繹不絕于途。1949年4月覺知復出有望,動作漸多。4月8日日記提到為“經兒”寫匾祝其40歲生日(蔣經國生日為4月15日),自覺腦力記憶日差而且遲鈍,需要“有智之士”助他考慮策劃,并希望“經兒”能代為主持云云。這是明白出示接班人選的意愿了。
蔣氏離開奉化到杭州,4月22日在筧橋空軍學校會見了一大票人,夜里又與心腹研討對付李宗仁;卻是正在此時,首都失守。1949年4月23日的日記右邊欄外一行醒目打字:“戴戎光叛變,南京撤守”。
情勢險急,蔣氏一方面嚴囑湯恩伯“固守上海”,一方面不忘責怪“桂系”挑撥分化(1949-4-23“上星期反省錄”);然后親赴上海坐鎮。
壞消息接踵而至:4月26日宜興與蘇州相繼失陷;金融混亂,銀元價已漲至“金圓券”二百萬元以上,軍餉發給現銀導致金融枯竭…,“甚為上海經濟憂急也”(1949-4-30),與8個月前以為幣制改革成功的得意歡欣判若天淵。
告別愛廬:1949年5月
1949年5月3日,日記右側大字“本日杭州撤守”。次日負氣似的寫:“余主張早撤不再為美國守門上當也”(1949-5-4)。
5日下午,蔣氏帶著兒子去虹橋路拜別宋美齡父母的墓,然后去東平路上當年他與宋結婚時的新居“愛廬”看最后一眼。那時宋美齡還在美國,歸期未知,蔣氏當時凄惶的心情不禁流露在日記里:“哺與經兒同往虹橋路岳父母墓前敬謹告別回程到東平路愛廬視察全室皆空但覺凄涼與隗惶而已”(1949-5-5)。
5月7日蔣氏乘“江靜輪”離滬赴舟山,在船上寫日記,說想建設臺灣為實現三民主義的省區,“臺灣”兩字原為“福建”,被劃掉改成臺灣。
17日飛澎湖,發現澎湖的要塞和營區破敗無人,氣憤愧悔得無地自容,幾乎想“遁跡絕世了此一生”。5月25號由澎湖赴高雄,接報寧波淪陷,上海已不能降機,而愛將湯恩伯已在吳淞口指揮各軍撤退了!終于。5月27日他寫下:“上海已于昨日淪陷矣”。
1949年5月的“上月反省”內容是反省他人的責任過錯,一是桂系李宗仁:“桂李投機取巧爭權奪利寡廉鮮恥忘恩負義”,另一當然是美國人:“美必后悔莫及而馬歇爾須負全責”。
6月初再反省上海與浙贛線的潰敗,又發現白崇禧要負全責,因為白牽制了湯恩伯的主力部隊:“失敗實數已知其大概白崇禧如不強制湯部主力西移皖南則不惟無此重大損失而且保衛上海之戰亦必會勝矣”(1949-6-4上星期反省錄)。
白皮書震撼:1949年8月
1949年8月起,蔣氏以中國國民黨總裁身份,在草山(陽明山)正式成立的總裁辦公室辦公。8月5日訪韓前夕,日記的邊頁上一行觸目驚心的大字“今日美國發表對華白皮書實為我抗戰后最大國恥也”(1949-8-5)。但他強自鎮定,表示“此心泰然毫不動心”;次日動身前得知內容,“余閱之并不驚異而且心神安怡異常到韓國后更覺安靜光明內心澄清無比是天父圣靈與我同在之象征也”(1949-8-6)。不過,他旋即痛斥白皮書“可痛可嘆”,美國“幼稚無知、自斷其臂”,這次是中國最大的國恥也是最后的國恥,其影響之惡劣“比之俄史侵害我國制我死命之毒計為更惡也”(1949-8-11)。
最長的秋天:1949年10月
1949年的10月,大概是蔣氏一生中最痛苦難堪的10月。第一天就是一記重擊:毛澤東在北京天安門城樓上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蔣氏則在他的日記中寫道:“據報共匪已于10月1日在北平成立偽人民政府毛澤東為主席副主席六人宋慶齡為其中之一總理在天之靈必為之不安國賊家逆其罪甚于共匪痛心極矣”(1949-10-1上星期反省錄)。
不過他還是給自己打氣:“共匪偽政府之成立是增加我宣傳之力量甚大彼匪倒行逆施之所為行見其自斃之日不遠矣故余于此但存樂觀而已”(同上)。
10月5日,風雨天,蔣氏在日記里先是指控“共匪與俄諜”到處活動、陰謀挑撥,現在是以孫立人為目標,“將行讒間”。看到這里我坐直身看下去:晚餐后他“接妻密函報告立人事其會被共諜所利用而不察如非余之明見則誤大事矣”(1949-10-5)。估計是在美國的宋美齡得到某些消息,密報給他。孫立人留美出身。美國人想扶持他已不是秘密,蔣氏因而對他頗為疑忌。這下抓到孫“被共諜利用”的把柄當然不會放過,但隱忍不發,直到1955年借孫手下“郭廷亮匪諜案”才把孫一舉扳倒。
卜問“中華民國”存亡
10月10日,蔣氏以基督教圣經卜問“國”運,方式大概是禱告后隨手翻開一頁、指向某一處,然后
查看內容:“今日國慶雙十節四時起床盥洗后凝神默禱卜問中華民國存亡前途得使徒行傳第9章41節之啟示有彼得拯救多加起死回生之象感謝上帝使我中華民國得由忠貞子民介石之手能使之轉危為安重生復興也”(1949-10-10)。
雖然求神問卜得到的啟示有“起死回生之象”,但大陸幾乎完全“淪陷”,手下頗多眾叛親離,心情愁郁難解的字句常常可見。10日下午蔣氏飛浙江定海視察沿海陣地,見“工事薄弱且多暴露形同兒戲”,而官兵面黃骨瘦不見一個強健之人,他們沒有冬衣被服草鞋藥品,病兵臥床呻吟卻告以無醫無藥,“此為帶兵以來從未見過之悲劇不知如何收拾矣”(1949-10-13)。
次日飛回臺北,即接獲廣州棄守的消息,不免又要怪部下:“聞廣州已于今日放奔之報驚駭之至國政無主中樞無心其何能久若輩只知爭權奪利”(1949-10 14)。
就在此時,發生了后來所稱的“古寧頭大捷”一一金門戰役。蔣氏在10月25日的日記里提及獲知金門島昨夜有共軍登陸,正在激戰,后又稱大部份“匪軍”已被消滅,只剩千余占據碉堡頑抗。26日接陳誠電話,稱接湯恩伯電話說登陸匪軍已被肅清。蔣氏已不敢信任前方的軍情報告,直到“經兒”親自去金門視察回來,報告確已全部肅清,方才安心,“金門勝利后定海士氣亦受良好影響官兵較能積極奮發也”(1949-10-30)。
鳳凰山的永別:1949年12月
1949年最后一個月,蔣氏人在成都。聞知重慶失守,心情有如1937年南京陷入日寇手中:“最后消息楊子惠已于下午到銅粱如此重慶已陷矣此乃余廿六年南京撤守時之心緒其悲傷與依依難舍之情景無異也”(1949-12-1)。
12月4日,蔣氏還在日記里考慮“遷都”位于四川省西南邊陲的西昌,但因瀘州失陷,兩天后(6日)他即斷定西昌絕不能作政府駐地;又說定海較穩,所以12月7日發表政府遷臺北的聲明。此時蔣氏可能已經有點亂了方寸,但遷臺的最后決定確是攸關整個中華民族命運的重要轉折點。
12月9、10兩天是非常關鍵的兩天,蔣氏還留待成都觀望局勢,一度還打算去昆明。幸好沒去,因為云南省主席盧漢9日那天忽然宣布投共,隨即扣押了剛飛抵昆明的張群,同時發出通緝令要各地“活捉蔣匪”(蔣氏在日記里以“軍”字取代了“匪”字)。在最后一刻,蔣氏險險逃過盧漢的追捕飛往臺北,從此終其一生再也沒有回過大陸了。
蔣氏是12月10號由成都飛臺北的,但10號日記里竟不見提及詳情,直到12月16目的“上星期反省錄”里才看見“接十日記事”,這是蔣氏寫日記少有之現象,也可見那兩天有多匆忙緊張。
他在16日反省錄中詳述經過:文武人員都要求他盡快離開成都飛臺灣,而不要先去西昌了:可是他一再拖延了五天之久,為的是胡宗南的部隊尚未如期集中,他認為自己能多留在成都一天,就可以多掩護胡的部隊一天;不料盧漢叛變,而四川省主席鄧錫侯、西康省主席劉文輝雙雙“避不晤面”(其實也是投降起義了),他對胡的掩護作用已失,乃決定回臺處理政府遷臺的要務。
“午餐后起行到鳳凰山上機十四時起飛途中假眠三小時未能成寐二十半到臺北與辭(缺“修”字,應是陳誠)入同車入草廬回寓空氣輕清環境清靜與成都晦塞陰沉相較則判若天淵矣廿四時前就寢(1949-12-36上星期反省錄)。蔣氏日記中多半會在最后記下一筆幾時就寢,通常是10點30分左右,12月10日這天太過漫長,以致直到午夜方才睡下。
冬夜夢魘
1936年12月12日,蔣氏在西安遭張學良“兵諫”扣押,故12日的日記不忘提及此事:“本日為西安蒙難第十三年紀念日時時追想當時危難險惡情形則感今日亡命臺灣猶得自由生活殊覺自慰故頻謝天父與基督洪恩不置也”(1949-12-12)。
緊接著12月16日的“上星期反省錄”,就是進行自我檢討:“愧對大事只顧目前問題之解決而不注重其后果冥頑不靈粗忽大意競至一敗涂地乃余一生最大缺點亦即所以功敗垂成之由來也”(1949-12-16本星期預定工作課目)。
對于盧漢、龍云的“叛變”,蔣氏得此結論:“邊區之人善變多疑而況于苗夷盧龍乎(盧漢是彝族人)……更覺凡是政治與外交絕無信義更無情感可言只有實力與強權方是政治與外交之本質也”(同上)。
有一晚他作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夢,詳記在日記中:“昨晚冬至夜得夢在新建未漆之樓梯努力掙扎扒上梯頂時已力竭氣衰而醒若此為預兆則前途雖艱危可知而成功亦可卜也”(1949-12-23)。把夢寫到日記里,可見他相信這是一個預兆。
年底檢討,這次不得不怪罪愛將胡宗南了:“過去一年間黨務政治經濟軍事外交教育已因胡宗南逃避瓊島之故徹底失敗而絕望矣”(同上)。
圣誕節,官邸布置起圣誕樹,孫輩來玩、交換禮物,日記中出現難得的溫馨畫面,不免提及妻子還滯美不歸的落寞心情。(原載《世界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