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城市的形與神

陳 益

每一片廣場都有個性語言，猶如它所在的城市。

廣場的存在是先于城市的。草萊初開的人們在這里聚散、汲飲、交易、祭祀，尋求最原始的生存狀態，無數雙赤腳來來往往，便踩出了一片空地。當人們依照自己的意愿將它拓展或限定，傳播風俗，確立標志，并將它作為政治、經濟和文化的集結點時，廣場就開始形成獨特的形與神。

叩訪一片廣場，好像叩訪一位飽經風霜的老人。當我站在柏林的紀念教堂廣場，默默打量眼前的奇特景象，心里就這么想。那幢被炸毀了的威廉一世紀念教堂塔樓與二十層的充滿現代氣息的歐洲中心大廈，在藍天下并肩而立。一邊是瘡痍依舊，一邊是新貌煥然，兩者形成了鮮明的反差。德國人正是這樣將二戰的遺跡保留著，根本沒有維修或拆除的打算。任何一個人來到廣場，只要抬起頭，看見如此不尋常的建筑，便從心底里發出驚嘆。

如果說帝國廣場顯示著雍容的皇家氣派，波茨坦廣場則是新柏林的象征。原本這里只是一片將東德和西德分隔開來的荒地，涂畫著政治漫畫的柏林墻邊雜草叢生，隨著兩德合并，迅速建成了一片新城。美籍德國人設計的那座帶有大型篷頂的索尼中心大廈，是聳立于廣場的標志性建筑。與之媲美的有卓爾不凡的奔馳汽車大廈。而由法國人、美國人、西班牙人、日本人設計的高層寫字樓，集辦公、住宅、購物、體育、休閑于一體，則盡情勾畫了二十一世紀的歐洲城市形象。

有人把德國比喻為“歐洲的不死鳥”，真的是很形象。嚴謹與開放，鐵血與溫情，古老與現代，苦難與光榮……在柏林的廣場上組合得如此自然，如此耐人尋味。它參加了歐洲所有可以稱道的文化創造活動，也參加了歐洲歷史上所有大規模的戰爭。它曾經給人們造成了難以愈合的創傷，可是也給全世界帶來了智慧和福音。它是玩火者，燒毀了別人的容顏，也把自己的羽毛焚燒殆盡。一旦從災難中脫離出來，它又很快變得翅滿羽豐。

巴黎的廣場，則是另一番風情，它往往是無比浪漫而充滿了藝術氣息的。不僅因為隨處可見的精美雕塑和時髦的女郎，也不僅總是有無數游客出入博物館、藝術館。只要扳著手指數一數，巴士底廣場、旺多姆廣場、沙特萊廣場、孚日廣場、綠色風流廣場……就足夠耐人尋味了。在法國大革命時，協和廣場曾設過斷頭臺，包括國王路易十六在內的許多大人物在利刃下頭顱落地。今天這里卻四處布滿了豪華富麗的裝飾燈，誰都愿意去見識一番。那座名聲很大的埃及方尖碑，是以埃及女皇的名字命名的，該是整個巴黎歷史最悠久的文物，已經有了3200歲。它象征著兩種完全不同的文化和諧交融。也體現了“歐洲首都”厚實的底蘊。站在廣場放眼看去，滄桑百年的埃菲爾鐵塔聳入云霄，凱旋門便顯得有些矮小了。香榭麗舍，這條世界著名的步行街，汽車排成了長龍，假如在夜晚。輝煌的燈河愈加流淌不息。它每天大肆張揚著奢華，對于任何一個離不了人問煙火的人，都極有誘惑力。

巴黎可以說是寸土寸金，擁擠得令人驚訝，但擁擠總是和繁華聯在一起。一百多年來它經歷了大大小小的拆建，城市規模不斷擴大，早已不是早先從西岱島和圣羅易島起家時的概念了。然而人們始終竭盡全力地保護十九世紀的古都風貌。他們正是以此向全世界炫耀，也真正吸引了全世界。

這樣，留出了大片空間的廣場就愈加引人矚目。

來到莫斯科，布滿巴洛克式建筑，充溢著宗教氣息的紅場是不能不去的。廣場不如想象的那么大，但終究是俄羅斯政治、經濟和文化的中心。鋪設的石塊街面，書寫著這個城市數百年迅速崛起的歷史。俄羅斯這個偉大的民族，有著深厚的令世人矚目的歷史文化。它地處歐亞大陸之間，一直面l臨著東西方文化矛盾的碰撞。而社會構成上的差異，又使發達富裕的上層人物與貧窮的下層百姓之間，形成了另一種矛盾碰撞。這一東一西、一上一下兩對矛盾，構成了俄羅斯文化的十字架和命運之路的路標。

抬頭看去，建于伊凡四世時期的華西里·伯拉仁內大教堂，聳立起九個形態多變、色彩富麗的圓尖頂，猶如一群興高采烈的俄羅斯人在廣場南端翩翩起舞。在它西側的克里姆林宮的圓頂上，正飄揚著白藍紅三色國旗。這是從沙皇時代的紅白藍三色國旗演變而來的，尖頂上安裝的雙頭鷹國徽，同樣也是沙皇時代的遺物。不管是什么國籍的游客進入克里姆林宮。既可以參觀沙皇當年精美絕倫的收藏品，也可以看到今天俄羅斯總統的辦公大樓。

在紅場北出口處的地面上，人們鋪設了一個零公里紀念銅牌。這是一種象征性的里程標志，每天都有許多人站在正中的圓圈里，閉攏眼睛往身后丟戈比，看它落在東南西北哪個方位，預測將來可以去哪里旅行，甚至去哪里生活。這，其實也從一個側面說明了紅場在俄羅斯的地位。

我在紅場上擠進足有上千人組成的隊伍，然后循著石階一步步往下走，在恒溫的以黑色大理石砌成的墓室里，瞻仰了列寧的遺容。

燈光微暗而柔和地映照著這位偉大的馬克思、恩格斯學說和事業的繼承者、蘇聯共產黨和蘇維埃國家的締造者。他一手平攤，一手握拳，靜靜地仰臥在水晶棺罩中，神色十分安祥。如果不是臉上略呈臘質感，簡直讓人覺得他是在寧靜地呼吸，隨時都可能站起身來，揮舞手臂，以特有的鼓動力向我們發表演說。哦，假如這位偉人九泉下有知，能夠想象在這并不漫長的歲月里，他可愛的祖國，他領導的無產階級政黨，他畢生嘔心瀝血開創的事業，竟會發生如此翻天覆地、與他的初衷有很大差異的變化嗎?

但，只要看看膚色各異的排著隊前來瞻仰列寧遺容的人們，就完全可以理解，先驅者的理論對于我們的今天仍然有著何等深遠的影響。

列寧墓的一旁，還有前蘇聯其他領導人包括斯大林、捷爾任斯基、伏羅希洛夫、加米涅夫、勃列日涅夫等等的墓地。但是在列寧的遺容前，他們那些石雕的胸像就不太起眼了。倒是墓地上埋葬著的為原子能試驗和探索太空奧秘而貢獻畢生精力的前蘇聯科學家，讓人肅然起敬。

在中國各地游覽，我也常常去廣場叩訪，領略城市的形和神。

來到首都北京，天安門廣場是首選之地。仰望著莊嚴雄偉的城樓，注視著長安街上不息的車流，我明白，自己己無法用語言將這片廣場的形和神描繪。有史以來它承受過太多的痛苦、榮耀、血淚、歡笑，它的宏闊、壯美、神圣，政治風范與人性化建筑的和諧結合，是世界上任何一片廣場所難以比擬的。

上海的人民廣場，恰如它的名字，更多一些對老百姓的關切。大劇院、博物館、城市建設陳列館，以及構成優雅環境的綠地鮮花、噴泉雕塑，熙熙攘攘的人群，展示著這個國際大都市的文化內涵。如果說外灘的樓宇印著殖民主義的痕跡，這些嶄新的建筑卻充分顯示了上海今天的海納百川、光照寰--宇。

香港的中環廣場，無疑是港島的心臟，這里聚集著數百家銀行的總部和它們的分行、辦事處。有利銀行、渣打銀行、印度商業銀行、阿格拉聯合銀行以及匯豐銀行，幾乎都集中在一起，構成了引人矚目的金融區。聳人云霄的中國銀行大廈和匯豐銀行大廈，不僅僅是遠東金融中心的標志，也是現代建筑藝術的展示。

上述幾處廣場，人們已非常熟悉，所以毋需花費筆墨。這里，我想說說布達拉宮廣場——界上海拔最高的廣場。布達拉宮，是一座歷世達賴在藏歷十月至翌年三月用以處理政治和宗教事務的冬宮。赭紅色的白瑪草墻點綴其間，最高處的日光殿，終年陽光朗照。繞城而過的拉薩河，在太陽下泛起鱗鱗波光。樓宇、寺廟、民居、街巷、綠樹錯落有致，四處繚繞著香煙。拉薩不像別的都市那樣高樓林立，以詭譎的色彩爭艷斗奇，也沒有那種毫無節制的膨脹和喧囂。現代氣息的楔人，無法改變它固有的風格，只能與之和諧地映襯。布達拉宮廣場已經維修過多次，占地近四萬平方米，可以容納拉薩全市人口的一半。它的寬廣平坦，自有藏族特色，上好的花崗巖構成的平坦地坪四周，是大片大片的綠色，耐寒的本特草、筆直的云杉和翠綠的冬青樹，蓄滿了高原陽光，與廣場相得益彰。廣場連同人口處的青果嘎林白塔，與紅山上的宮墻渾然一體。

站在寶幢邊，眼前一片金碧輝煌。戧脊套獸、寶幢、寶瓶和人身羽翅的共命鳥，銅身鎏金，雄渾而又精美，映射著燦爛的陽光，令人難以逼視。置身其間，心擺脫了塵俗的羈束，變得像碧空一樣澄澈。人們是出于對宗教的無比虔誠，才構筑了如此神圣威嚴的氛圍，還是因為神圣威嚴的氛圍導致人們對宗教的虔誠?那些一步一叩，從西藏、青海、四川乃至國境線外翻過雪山，萬難不辭地來到圣地的信徒，無數次向敷著金箔的佛像叩拜，給寺廟的燈添上酥油，再抬起頭，從廣場上凝望金頂的這片輝煌，所有的勞累就得到了報償。

拉薩的舊貌新顏，無疑是中國城市變遷的典范。沒有哪一片廣場能像布達拉宮廣場這樣，由建造在瑪布日山上的巍峨宮殿作背景，大氣磅礴，顯示誘人的神采。精于氣功的人甚至說這里的氣感是最好的。也沒有哪一片廣場能像它這樣，在極短的時間內經歷了從農奴制到社會主義制度的巨變，被譽為圣地而人心向往。

形神兼備，是作為城市廣場的要旨。這個題目需要城市的管理者深入思考。在將我們的城市向兩翼拓展時，如何在副中心構建新的富有文化內涵的廣場，如何使每一個廣場都以其鮮明的特色成為城市地標，更需要熱愛這個城市的人們參與其間，做更多的形象設計和建筑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