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元
在過去的兩千多年中,經學研究綿延不斷,直至民國初年學校廢除讀經而告一段落。但梳理經學史的困難不應簡單地歸之于該學科漫長的歷史,本文試圖以新的視角,宏觀考察經學史。確切地說,本文構建經學史的框架將借用朱熹的《觀書有感》: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總的來說:將十三經比作半畝方塘,將漢學比作天光,將宋學比作云影,將清代顧炎武對漢學與宋學的融會比作共徘徊,將學者的懷疑精神比作經學發展的源頭活水。拿掉這個比喻,本文要考察的是,面對古代儒家經典,在歷史上呈現過不同的學術風貌:漢學、宋學,以及清代顧炎武引導下漢學、宋學的交互式發展,主導這些潮流的就是學者的懷疑精神。
一、半畝方塘——十三經
十三經的完備大致有這樣的經歷。先秦只有六經:《詩》《書》《禮》《樂》《易》《春秋》。秦滅之后,《樂》經亡佚西漢只有五經。東漢時,《禮》變為“三禮”——《周禮》《儀禮》《禮記》,《春秋》變為“三傳”——《春秋公羊傳》《春秋榖梁傳》《春秋左氏傳》,三禮、三傳加上未變的三經:《詩》《書》《易》,合在一起,通稱“九經”,這在東漢得到了確立。唐后期又增加了《孝經》《論語》和《爾雅》,構成了十二經。到宋代,朱熹做集注,將《孟子》的地位提升至與《論語》并列,這樣,原來的“十二經”,加上《孟子》之后,變成十三經。元、明、清三代,十三經一直維持不動,這是“十三經”編集的大致經過。清代阮元刻印的《十三經注疏》就是現代比較流行的本子。
這些儒家經典本身蘊涵著中華民族的價值傳統,集結了古人的聰明智慧。而且,十三經是歷代統治者大都重視的。漢武帝時獨尊儒術,特設五經博士,作為儒士發跡的主要階梯。唐代科舉取士,有一科是明經科,側重默寫經文。明清的“八股取試”,更是如此。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很多人從幼學啟蒙到白發蒼蒼,時時刻刻就以經書為伴,以求“學而優則仕”。經書被重視,傳習和注釋的就多了也就有人作訓詁、講義理,便逐漸
形成了經學。正是對經典的傳注與理解的多樣差別,在各代形成了不同的整體風貌,出現了漢學、宋學等。
二、天光——漢學
將漢學比作天光,而非云影,基于這樣的考慮:所謂天光就是指陽光,云影則是陽光被云霧遮蔽所投射的影子;天光是先于云影的,包括時間和邏輯上的優先。具體說來,在時間上,漢學是先于宋學的;在邏輯上,漢學的積弊導致了經學的變古,由此產生了宋學。
漢初,簡冊笨重,布帛昂貴,對于文字凝煉的儒學經典,尚能形成書籍流傳,但對那些給經文所做的長篇解釋,就很難全部寫在簡帛上了。這些經說大多就依靠師生口耳相傳來傳遞。如果學生在進一步傳授時不守師法,那么一代大師的學術就可能無法繼承。這是師法、家法形成的基本原因。
漢學的特點可從師法、家法進行考察。所謂“師法”,即弟子傳經時,必須嚴格遵守師傅的解說,一字不能有出入。所謂家法,是指儒家經師們按照師門之法來解讀和闡釋儒經文本時,各自建立的學術傳統。西漢立五經博士,分別傳授弟子,后來五經博士又擴展為十四經博士,以至更多。例如,伏生的《尚書》學分裂為歐陽、大夏侯、小夏侯三家,高堂生的《禮》學分裂為大戴、小戴、慶普三家。五經都有分裂,這是家法的表現。進一步辨別師法與家法:西漢重“師法”,東漢重“家法”;師法重傳授、明本源,家法重立法、爭派別。即“先有師法,而后能成一家之言,師法者,溯其源,家法者,衍其流。”漢初,自由探討的風氣盛行,學術爭鳴不斷。而統治者也有意利用師法在傳承經典時的慣例,以維系政治思想的穩定。后來,嚴格的師法導致的是,“師之所傳,弟子所授,一字毋敢出入。背師說即不用。”還有,家法派別已不屑于爭鳴,固守封閉的門戶之見,也很少關注社會現實。而且,對同一經典,不同門派的解釋互相矛盾,這令有心從學的人難以適從,甚至階級統治的核心思想在漢末已不再有統一的標準。另外,在研究方法上,一部經說解釋起來,動輒數十萬言甚至百余萬言,表現出的是繁瑣與支蔓,正所謂“章句小儒,破碎大道。”
到唐代,孔穎達等人在奉敕編撰《五經正義》時堅持“疏不破注”的原則,是對漢代經學的重新認同。但是,唐代的經學重建實際上以保持漢學原貌為基礎,并未使學術特征產生實質性的轉變。
三、云影——宋學
“既然漢唐注疏之學沒有真正把握圣人之道,沒有窮盡經旨,而且沒有阻擋住佛、老等異質文化的進攻,證明在它的框架內難以使儒學的基本精神得到闡揚,難以使儒學重現生機。”因此,要給古老的儒學注入新的活力,必須進行變革,包括觀念、方法、內容方面的重大變化。
觀念上:宋人明確把義理作為治經學的目的,強調治經是為了明義理。二程認為:“圣人作經,本欲明道。今人若不先明義理,不可治經。”在批評漢唐諸儒的治經方法的同時,二程不僅懷疑經傳,而且提倡以己意解經,認為只要道理通順,符合義理,就不必拘泥于經書文字,甚至文義解錯也無妨。這就為發揮義理提供了方便。
方法上:程頤認為義理不僅存于書冊之中,更在于書冊之外。因為書冊是前人所作,而義理則包括了當代生活的鮮活內容;要發明新儒學的義理,就必須結合時代的發展,來解釋經典。這種大膽創新的時代精神成為慶歷以來學風轉向的重要標志。
內容上:宋人推崇“四書”,以“四書”義理之學取代“六經”訓詁之學作為經學的主體。 這里考察四書系統的形成,尤其注意《孟子》一書地位的提升。
1、《孟子》從唐中期起,開始得到人們的重視,同時《大學》和《中庸》也受到重視。韓愈謀劃儒家的“道統”,推崇孟子及《孟子》一書,重視并闡揚《大學》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思想。他的弟子李翱則推崇《中庸》,來闡發心性思想。李翱在《復性書》中,也多次引用《孟子》《大學》。可以說,韓、李開了重視“四書”的先河。
2、到了宋朝,二程明確以“四書”為對象,從中闡發義理,指出“四書”體現了圣人作經的本意,圣人之道就在“四書”里,倡導學者以研習這四書為主。程頤強調:“學者當以《論語》《孟子》為本。《論語》《孟子》既治,則六經可不治而明矣。”除論孟外,《大學》《中庸》也是二程優先關注的,他們認為《大學》是“入德之門”,《中庸》則是“孔門傳授心法”。
3、朱熹等在繼承二程思想的基礎上,以“四書”為主,來闡發義理,進一步把儒家經學義理化,《四書章句集注》的問世,在事實上使“四書”的影響超過了“六經”,標志著宋學的最終確立和完善。
宋學發展到明末,諸多問題涌現:宋學的優勢是善于闡發義理,但訓詁很不扎實,往往空衍義理,橫發議論,使經學偏離尊經述古的路子而步入荒經蔑古的歧途。宋明科舉取士,儒生唯科舉是從,只知記誦四書五經的章句注疏來求取功名,而不讀經典文本本身,更不知學以致用。
四、共徘徊——顧炎武的漢宋學綜合
問題的疊加,伴隨著學者對解決方案的不懈探索。顧炎武兼采漢學與宋學,被尊為清代經學之祖,對整個清代經學發展產生了重大影響。考慮到清代各段學術有別,本文以顧氏來通觀清代學術風貌是合適的。顧氏的思想約為三點:尊經、明經、通經致用。具體表現在:
尊經。在傳統的經學家看來,“經”乃孔子傳道的載體,滿含世間一切真理,因此,明道須先尊經。 顧炎武是認同這一點的。針對宋明儒者強改經文來服從義理的學風,顧氏主張遵從經文,不妄自更改。針對宋明儒者爭立異說、放言高論以嘩眾取寵、博取名利的作風,顧氏主張用平常樸素話語解釋經典,反對標新立異、故弄玄虛。在尊經這個意義上說,顧氏是遙承漢學的。
明經。顧炎武強調尊崇經典,但是不拘泥于只做訓詁。顧氏提出“信古而闕疑”的治經原則,對經典中有疑問的暫且存疑,不去更改,盡量保存文獻的本真樣態。顧氏詳細校訂古代典籍和歷代經說。對《尚書》學,指出其不僅有西漢《今文尚書》和《古文尚書》的對立,而且在《古文尚書》中,又有東漢杜林得到的《漆書古文尚書》,東晉梅賾獻出來的《偽古文尚書》以及西漢張霸獻出來的《百二篇尚書》的區別,這極大地啟示了乾嘉學者的考據辨偽學風。顧氏撰寫《九經誤字》與《日知錄》,校正了諸經的很多刊誤。這些校勘工作,或以善本詳加勘比,或以他書文句互校,或以原書體例自相厘正,體現了博通經史、融會貫通的良好學風。從明經這個意義上說,顧氏是有取于宋學的。
通經致用。顧氏認為,《易》廣大悉備,學者認真研究,對于天道人事極為有益;論《詩》,則強調其教化敦民、淳厚人心的用處;論《書》,則不事考據訓詁,而側重于聯系史事來展示其經世濟用的意義;論《禮》,則認為它記載了天地秩序、人倫常道,強調其移易風俗、規范社會的功用;論《春秋》,則善于考往鑒來,借古諷今。可見,顧氏之經學,完全不同于那些雕琢辭章、埋頭故紙堆的書蟲。顧氏考究五經,從究名物、辨史事、明經義入手,來探求先民制作的緣由,體察往圣開成的道理,洞悉古今通變的理由,進而落實于正人心、明治要、興太平的實務。在通經致用這個意義上,顧氏對戴震的影響是巨大的,而且通經致用對于我們今天的學問在方向上依然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五、源頭活水——歷代學者的懷疑精神
懷疑包括三個角度:對經典本身的懷疑、對給經典所做的詮釋的懷疑、以及對經典的引用的懷疑。懷疑經典本身。經典要深入人心相當困難,十三經,其作者、時代大多存在爭議。疑經自孟子“盡信書不如無書”開始,或者更早。后世對經書的懷疑則更嚴重,比如宋代的李覯、司馬光等人提出了“斥孟”、“疑孟”的主張。閻若璩說古文《尚書》是偽書,康有為說劉歆遍偽群經,袁枚說六經皆文,章學誠說六經皆史,尤其后兩位,把六經當作皆文、皆史,就已經明確把文史的地位提升到統攝諸經了。上述的懷疑直接指向經典本身,通常是對經學的反動,這對經學是很大的刺激,有利于經學在回應挑戰的自我反思中前進。
對經典的詮釋。多是前人注疏成果的集成,有“集解”、“通釋”之類,積累至今已相當壯觀。很多是不乏新意的,如王弼、郭象的玄學解釋,董仲舒的神學色彩,程頤、朱熹的理學特色,這些都具有詮釋體系整體改觀的特征。很明顯,詮釋者對前代解釋的懷疑是新釋迭出的重要原因。
不對經典做詮釋的,會常在作文中會經常引用經典。“較單純的引用一般是產生在與經典產生的歷史背景相同或相近的時期,因為那時經典的內容容易理解,大家的理解也較一致。也就是說,作者、引者和讀者,擁有共同的知識背景。”但是當引用者與經典產生的時代已經有了明顯距離時,讀者對相關的歷史背景了解不夠時,對其內容就會懷疑了。
對經典的詮釋與引用的懷疑,共同點是,他們嚴肅捍衛經典本身的價值,對經典本身有十分的敬意,他們懷疑的只是其他人對經典的詮釋與引用而已。這從正面促進了經學的發展。
在剔除縟節、梳理梗概之后,經學史已脈絡清晰地得到呈現,借助《觀書有感》,我們算是領略了經學史的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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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李元(1983—)男,湖北襄樊人,四川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近現代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