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 斌
酒自古就是中國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要素,酒文化更是中華傳統文明傳承中的重要組成部分,關于酒的傳說更是可以追溯到很久遠的年代。據聞在部落聯盟時期的大禹時代,便有了中華最早的關于釀酒與禁酒的歷史傳說。“昔者,帝女令儀狄作酒而美,進之禹,禹飲而甘之,遂疏儀狄,絕旨酒,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國者”。①大禹關于飲酒誤國的傳說普遍被認為是后世之統治者將“酒禁”作為法令寫入律典的最權威的歷史依據,也是他們借口法先王之立法原則的理論出發點。關于“禁酒”的法律規范,在中國歷史上各朝代的法律文書以及史籍中均有體現,它的背后折射出的是古代國家權力機關對于酒事經營活動的強制性干預。通過下面對中國古代“禁酒令”的簡要分析,我們可以窺探出前人對酒及酒政之觀點和態度,洞悉其間所產生的思想變遷。
一、《尚書·酒誥》——周公命令康叔在衛國宣布禁酒的誥詞
周朝統治者看到夏、商飲酒誤國的歷史教訓,深刻領悟到醉酒荒政必然導致國家衰敗,于是下令禁止官員、百姓無故酗酒。《酒誥》中認為只有在祭祀慶典的時候才允許適量飲酒,因為上天教人釀酒就是為了祭祀之用。“‘祀茲酒。惟天降命。肇我民,惟元祀。”② “越庶國,飲惟祀”,③ “惟”是只有的意思,只有祭祀的時候才可飲酒。這一禁止性規范明確告訴周的臣民,禁止無目的的飲酒,更禁止酗酒。《酒誥》還提到商因濫飲而誤國的事情,希望本朝的官民能夠引以為戒。“越小大邦用喪,亦罔非酒惟辜。”④ “在今后嗣王,酣,身厥命,罔顯于民抵,保越怨不易。誕惟厥縱,淫佚于非彝,用燕喪威儀,民罔不衋傷心。”⑤說的是商紂飲酒亂政,最終誤國的事情。所以上至諸侯,下至萬民,都要自覺戒酒,官吏更是要嚴查、嚴辦社會上的酗酒事件。“‘群飲。汝勿佚,盡執拘……”,⑥要對酗酒的人給予嚴厲的懲罰。對釀酒的人要進行教育,使之規化王命,自覺接受國家的行政管理。《酒誥》是我國歷史上第一篇具有法律效力的酒政禁令,也是第一次站在官方角度將酒以及酒事納入國家法律調控的范圍內。《酒誥》對后世影響極深,凡后代王朝立法涉及酒政,無不引《酒誥》為立法之歷史材料淵源。
二、戰國時的秦國,在商鞅的輔政下實行了“重本抑末”的基本國策
酒作為消費品,自然是在限制之列的。《商君書》規定:“貴酒肉之價,重其租,令十倍其樸”⑦意在加重酒稅,使稅額比成本高十倍,讓商人無利可圖,從而限制釀酒與賣酒的行為。《秦律》規定:“百姓居田舍者,毋敢酤酒,田嗇,部佐禁御之,有不從令者有罪”⑧,頒布禁令嚴格控制民間釀酒行為。秦國酒政的特點是:禁止百姓釀酒,對酒實行高價重稅。其目的是用經濟的手段和嚴歷的法律抑制酒的生產和消費,鼓勵百姓多種糧食;另一方面,通過重稅高價,國家也可以獲得巨額的收入,達到獎勵耕戰、富國強兵的變法目的。
三、漢朝伊始,統治者仍然對“酒”施行嚴格控制,蕭何曾經制定法令“三人以上,無故群飲,罰金四兩”⑨
和《酒誥》相比,將肉體刑改為經濟刑,雖是歷史的進步,但終究還是以禁令的方式來控制酒事。但是社會飲酒之風甚靡,再加上隨著漢朝政權的鞏固、經濟的發展,飲酒已經不是能否禁絕的事情,而是如何加以控制的事了。于是,漢武帝時,桑弘羊得到官方的支持,開始推行酒類由國家專賣的政策,這便是“榷酤”。史載“三年春二月,……初榷酒酤”。⑩榷酒制度給國家帶來豐厚的經濟收入,于是統治者不再一味談“酒”色變,而是以立法加強對酒政的社會管理。當然,造酒也要順應天時的變化,因為釀酒需要消耗很多的糧食,故在饑荒的年月要厲行節省、限制釀酒,“安帝隆安五年,以歲饑,禁酒。”(11)而遇豐年,則對酒政管制較松,對官員和百姓飲酒的限制也相對較少。由于釀酒一般獲利甚豐,所以必然發生釀酒者大量采購糧食用于釀酒,與民爭食的現象,法律就必須實施強有力的行政手段加以干預,在養民與酒政之間尋求穩定和稅收、秩序與利益的平衡點。總之,有漢一代,禁酒之令雖存,卻不是周代那樣嚴格;相反,國家將酒類的經營管理納入其調控范圍之內,所制法令也多為以行政手段干預酒政事宜,以圖牟取豐厚的利潤。
四、唐朝是我國封建王朝立法趨于并達到成熟的時代,有關唐人對待“酒”的態度也十分清晰地體現在唐代的律典及史書中
唐初時,由于天下未平,統治者尚未站穩腳跟;同時戰后生產需要恢復,國庫仍不充盈,故對于酒事采取比較嚴格的調整方法,頒布禁令,限制釀酒與飲酒。“以谷貴禁關內屠酤”(12),唐高宗咸亨年間亦下令禁酒,直到國力豐盈,才漸去禁酒之事。唐中期開始,統治者看到酒可為國家稅收帶來重要的利益,遂通過財政立法施行對酒的經營壟斷,從此確立唐代的“稅酒”與“榷酒”制度。歷史記載“定天下酤戶,以月收稅”,(13) “不問官私一切禁斷”。(14)國家授予有資格的人或組織從事酒類專營并依法納稅,除此之外其它人不得經營酒事。國家授予酒類專賣的人往往具有財力豐厚且資本集中的優勢,所以國家可以在短時間內聚斂起豐厚的財政收入,到唐德宗建中三年,“初榷酒,天下悉令官釀。”(15)政府采取了對酒類的官賣政策,最終落實了“榷酒”制度,后人評價說:“自此名禁而實許之酤,意在榷錢而不在酒矣。”(16)《唐律疏議》中關于專賣的制度體現在《廄庫》中,該律文對私鹽買賣作出了禁止性的規定。雖然德宗時才出現的酒稅與茶稅無法在唐初法律中有所體現,但從官方對鹽、酒、茶以及竹木等特種物之買賣管理愈發嚴格的趨勢看來,唐中后期立法必然會對“榷酒”制度加以規定,對違犯者給以嚴厲的懲罰。
五、宋朝的社會經濟十分發達,酒類規范也最為繁瑣
宋朝時各地的酒務、酒坊、酒庫等,或由官府經營,或由軍隊經營,或由官員私人經營,或由民間向官府承買經營,一般都實行專利、劃分銷售區域,不得互相侵越。廣東、福建等地雖不實行榷酤,實際上也由當地豪民專擅酒利,官府征收酒稅。凡民間私自造、釀酒或攜帶外地酒進入本地,都須判以苦役、徒刑甚至處死。國家通過嚴密的行政立法使酒稅成為宋朝一項重要財政收入。宋太宗至道二年(公元996年),全國共征收榷酒和賣銅鐵錢326萬貫。歷史記載“太宗即位,以赦復授舊官。時初榷酒,以承恭監西京酒曲,歲增課六千萬。”(17)可見酒類的稅收在當時是十分可觀的,其酒利收入甚至超過了唐朝。至南宋初年,因財政困窘,四川又創立隔槽法,也稱槽釀法。官府酒坊設置隔槽四百所,百姓釀酒者,米一斛須納錢三十文,以增官府贏利。后來出現虧欠,又強迫納米之家認定每月釀酒錢額,而不再計釀米多少,造成了更深的禍害。縱觀兩宋,一方面較唐朝形成了更完善的酒政立法,因而收入也更加豐厚;另一方面,正是看中壟斷釀酒的暴利,統治者幾乎瘋狂地追逐眼前的利益,而對酗酒的弊端置之不顧。有宋一代,真正行之有效的禁酒令鮮有出現,而官方法律調整的重心幾乎都偏向了“稅酒”和“榷酒”之上。“設法勸飲,以斂民財”,對私自釀酒的行為給予嚴厲的懲罰,從而使民不敢與官府爭利。
六、明清時期,官家對酒的控制有所松弛,對百姓私自釀酒、飲酒的行為大都采取了寬容和默認的態度
《明律》只對賣酒而偷逃稅的行為給以懲罰,“賣酒醋之家不納課程者,笞五十。物貨酒醋一半入官。”(18)對私自釀酒的禁令之解除,使酒更深入到百姓的日常生活中,成為普通的日常需要。清代時,由于釀酒之浪費糧食、國庫之儲量不足,國家曾經試圖對私釀行為加以限制。但事與愿違、愈禁愈釀,清王朝不得不放棄禁酒令,改為:“除原有燒鍋之外,不準再有增添。”(19)這與其說是限制民間釀酒,不如說是調整傳統的酒政,對私人釀酒的客觀現實加以確認。自此之后,國家對酒類的專營政策便再也恢復不起來了,民間行為愈禁不止,造成偷稅漏稅、酒質低劣等現象,給國家經濟秩序造成嚴重的影響,國家從酒身上獲得的利潤也大不如前朝了。
總而言之,通過以上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酒不僅與人們的生活息息相關,而且還和國家的財政稅收、社會經濟的發展緊密聯系。從大禹禁酒到周初《酒誥》,體現出對酒的調整范圍從個人及于集體、國家,從將禁酒看作是個人行為上升到政治統治、國家安危的高度。至漢代,人們對酒的態度又發生了變化,將注意力從飲酒的弊端轉移到釀酒的經濟價值,通過“榷酒”將酒類經營國有化,把酒政視為國家經濟發展的大計。此時的禁酒令不再是“禁飲”,而是“禁釀”,明為禁酒,實為榷酤。到明清時期,民間釀酒的行為屢禁不止,官府不得不將經營酒類的活動讓之與民,同時加強財政稅收方面的立法,通過加征特種稅來調整民間釀酒行為,而通過宣傳“禮”來約束民間的飲酒活動。另一方面,人們對酒的象征意義也在千百年來發生了變化,從一開始作為祭祀之物,到脫去它身上神圣的外衣,走入世俗生活,再到后來成為普通百姓生活必備的日用產品。這些變化都折射出酒對中國人世世代代的影響,把握住這個主要的線索,對于我們研究中國法律文化中關于酒類的律令和規范,弄清這些法律背后的立法意圖,有著深刻的意義。
注釋:
①《戰國策·魏策》
②《尚書·酒誥》
③同上。
④同上。
⑤同上。
⑥同上。
⑦《商君書·墾令篇》
⑧《秦律·田律》
⑨《史記·文帝本紀》
⑩《漢書·武帝紀第六》
(11)《漢書·食貨志》
(12)《新唐書·高祖本紀》
(13)《新唐書·食貨志》
(14)《杜佑通典·食貨典》
(15)《舊唐書·食貨志》
(16)【清】薛允升:《唐明律合編·卷十五下》
(17)《宋史·列傳第三十五》
(18)【清】薛允升:《唐明律合編·卷十五下》
(19)《清實錄·卷二八五》
(作者單位:天津市和平區人民檢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