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陽

2009年7月16曰11時27分,連續行駛了24小時的蒙K某某號大貨車行至五臺縣,再次停了下來。500多公里長的運途中,這是第6次堵車,原因各不相同,司機趙三對此已表情麻木。
一刻鐘后,趙三等來了鄰車的電烙鐵,開始了例行程序。拿出安鈉咖,卷了一張嶄新的20元,打開車前蓋,為電烙鐵接上電,1分鐘后,烙鐵見紅,燙在安鈉咖上,濃濃的白煙騰起。
趙將錢卷湊上,瞇著眼睛狠吸起來。十幾次吸入后,趙的神情不再木然,在同車人的玩笑中哈哈大笑,愜意地繼續著加熱與吸入的過程。
安鈉咖,這種白色的獸用藥,學名苯甲酸鈉咖啡因,由苯甲酸鈉和咖啡因以近似1:1的比例配成,其中咖啡因通過刺激中樞神經能調節大腦皮層的活動,長期吸食可成癮,屬國內嚴格管制的精神藥品。
而對開車超過12個小時的趙,安鈉咖可以讓他保持旺盛的精力,不會犯困而出事故,造成車毀人亡的悲劇。
開車數年來,在每天長達十幾個小時的連續駕駛中,安鈉咖一直是趙解決疲勞駕駛的良方。他的同伴,至少90%以上的都燙過安鈉咖。
具有同樣功效的還有吸食土制海洛因,當地俗稱“哈料子”。2004年到2005年,趙亦哈過一年多,那時他與人合養了一輛大貨車。
“料子比安鈉咖提神強多了,但費用貴了幾百倍,而且上癮”,趙說,哈料子花掉數萬元之后,他將車賣掉。戒掉了料子,再次吸起了安鈉咖,他認識的司機,至少有1/3在哈料子,但像他一樣成功戒掉的并不多。
國道108,是趙近10年職業司機生涯中,未曾遠離的路線。這條連結著四省的煤路,每天過往的司機約3萬名,對堵車與安鈉咖,他們的態度早已完全順從。而5年前,借助銷售安鈉咖搭建的網絡,“料子”迅速在這條路上的司機中風行。
一個司機的耐力
趙開的是一輛153帶拖貨車,300馬力,定載30噸,裝煤后整車達55噸。多年來,趙所跑的路線基本固定,從陜北府谷出發,經過山西保德、河曲、神池、五寨等10余個山西的縣域,然后經五臺縣或者繁峙縣,到達河北阜平縣卸煤。
橫穿三省,500多公里的路程,往返需要3天左右的時間。72個小時中,由他和另一名司機輪換著駕駛。沿途的擁堵,每每會令他們往返費時更長。
這次由他負責裝煤,從河曲趕到府谷,他比另一位司機要多開將近8個小時。裝煤的3個小時,是他短暫的休息時間,其后,由于車上嚴重的顛簸,嚴重疲勞的他會不時顛醒,“實際上處于半睡半醒之間”,他說。
“已經習慣了睡不著的睡覺”,他保證駕駛時清醒的手段正是安鈉咖,“燙一次十幾個小時內不會犯困,一趟至少要燙5、6次”。
“也沒個準,有時間才燙,一般都是在堵車和吃飯時才燙。”在五臺縣是他第二次燙安鈉咖,第一次在此前9個小時。16日凌晨3時,上車已經14個小時的他,連續駕車達9個小時后,終于進了一家飯店,準備吃飯。剛—下車,趙即進入飯店廚房,熟門熟路地找到一根鐵絲,放進了火中。
燒紅的鐵絲出爐后,他即蹲在地上開始燙安鈉咖,用嘴對著煙霧就吸。相較于電烙鐵,這種傳統的吸法,并不需要錢卷。
隨著不斷接近目的地河北阜平,趙的電話響聲漸頻。之前一個月,在朋友的蠱惑下,他剛在賭場輸了幾萬元。在返回來之前,欠債累累的他,決定在這個低迷期再度成為車老板,借錢租賃一輛大貨車,打一個翻身仗。
每個電話,都跟錢有關,“明天前必須借到錢,不然就搞不成了”。給妻子的電話中,趙心中毫無把握,幾乎所有能想到的人,基本上都手中無錢,一路上,趙郁郁寡歡。
心情沉重,遇到的路況卻毫不體貼。剛出府谷,即開始堵車,一個收費站,7公里的路,走了整整兩個小時。進入保德,過收費站時慣例堵車,他下車在收費站附近的隔離柱旁解手,被收費站工作人員看到,大聲斥罵他,“舔了”,氣憤不過的趙辯解了幾句,差點被打。
飯店廚房里,趙三剛接完妻子絕望的電話,對著白色的煙霧,低頭猛吸。
鋪滿國道的安鈉咖
“安鈉咖不會上癮,像煙一樣”,18歲的李海(化名)向本刊記者解釋,已有三年多駕齡的他,亦是安鈉咖的吸食者之一。作為提神的良方,貨車司機對安鈉咖的依賴,從老到幼,在108國道旁的運輸專業村,已是公開的秘密。
這是一個龐大的群體,以趙三家住的山西河曲舊縣鄉尖山村為例,坐落在山西、內蒙、陜西三個產煤大省中間,三省源源不斷運出的煤為他們提供了天然的職業,600余人的村子里,即有40多名司機,他所在的舊縣鄉,有1000多輛大車,將近3000名司機。
河曲縣的運輸專業鄉,隨著108國道的開通而興起,這條國道開通之后(時間不明),將晉、陜、蒙三個產煤大省與用煤大省河北連結。除了自用之外,交通便利的河北還將三省流出的煤轉運山東,成為三個產煤大省重要的煤炭集散地之一。據當地公開信息,去年該地上千家煤場,共吞吐掉1600萬噸煤炭,創收達50億元。以每輛核載30噸為準,共需53萬車次,以每車每年跑100趟為準,每車配備3人計算,至少有1.6萬名司機與車主終年在這條路上不停馳驅。
與河曲一樣,這條路上,運輸專業村比比皆是。相鄰的沙泉鄉,是河曲全縣第一運輸大鄉,較之趙所在的河曲舊縣鄉,運輸業規模更大,司機更多。保德縣橋頭鎮、府谷縣,以及沿途的朔州的光武村、忻州的原平、軒崗,神池縣、五寨縣、寧武縣、繁峙縣等地,則較沙泉更大。
“冬天安鈉咖,夏天老神油。”繁峙司機老馮的順口溜,頗能體現司機群體吸毒盛況。老馮稱,司機吸毒并不是稀奇事,他所在的大營鎮,十個司機就有九個在吸安鈉咖。
老馮自己就是安鈉咖的吸食者,“燙一次可以兩三天不睡”。十幾年前他一入行,司機們吸食安鈉咖、老神油已經是普遍現象。以忻州、陜西居多,大同、朔州次之,河北、內蒙則不多見。
趙三所燙的安鈉咖,價格為20元,質量不是太好,呈白色,是一個高寬各約兩厘米的柱狀物,大約可燙5到6天。
較好的安鈉咖則為25~30元一顆,是用安鈉咖針劑和罌粟殼熬制而成,一位五寨司機介紹,安鈉咖以陜西府谷的質量最好,煤礦周邊的小賣部、飯店均有自制的安鈉咖供給長期交往的司機。他自己固定在一家小店里購買30元的極品安鈉咖。
一名商店老板介紹,他所售的安鈉咖熬制時間大約為十幾分鐘,十幾支針劑才能熬制一顆。司機對安鈉咖品質的考究,令店老板們絲毫不敢含糊。座谷煤場前,另一位店老板,寧愿斷貨也不敢賣給司機們次品,“剛來了一個送安鈉咖的,但質量太次,燙了一下,只有外面一層還挺香,里面的已基本無味”。
除了陜西煤礦周邊的小賣部與飯店,108國道出省口沿途的飯店、商店、澆剎車攤點等都有安鈉咖的銷售點,綿延500公里的道路上,在各個路段打尖的飯店,均以店主的名字為招牌,供自己熟識的司機辨識。
今年6月繁峙縣的系列禁毒行動,亦反映出安鈉咖在108國道上的普及。在一個商店內,當地公安一舉查獲了上千顆安鈉咖。
對于安鈉咖的原料來源,陜西府谷三道溝附近一家煤礦旁邊,一名商店老板稱他所售安鈉咖用的針劑都是“為自己的養的牛、豬用藥買回,積攢下來的”。來自山西官方的一份報告顯示,山西省的很多咖啡因毒品除了從當地醫藥部門套購之外,很大一部分來自河南洛陽、三門峽、平頂山等地,還有來自內蒙古等地的。
神堂堡的“正經東西”
吸食“不會上癮”的毒品的歷史,從5年前開始改變。
安鈉咖的提神效果,往往達不到部分司機的要求。河北司機小嚴說,安鈉咖沒有那么神奇,燙了照樣犯困,而且痰也白,牙也白,燙了一段時間就不燙了。大同老武亦稱自己吸食以后也不管用。
5年前,司機們對刺激的要求“高”了很多,相當一部分已經開始吸土制海洛因,當地俗稱“哈料子”。“比安鈉咖強多了,哈一包至少一天一夜不會犯困”,是老馮與趙三的共識。
當地土制海洛因技術的成熟,令司機們有了更多的選擇空間。據公開資料,2008年忻州警方破獲數起自制海洛因案,現場查獲的證物涵蓋了土制海洛因生產的全過程,包括含海洛因的黑色膏狀固體、合海洛因的黑色液體以及成品海洛因。
忻州市交警隊一名干部稱,啥料子的人至少占到20%,但在趙三與老馮看來,這一數字至少要占到1/3。
最早這條國道上為司機提供料子的地方,是雁門關外的楊明堡。這個從雁門關的盤山公路上下來后的第一個休息地,曾經是司機們的第一樂園。提起“開放的楊明堡”,司機們都會心一笑。據一位老司機介紹,楊明堡因為地理優勢,成為司機停車吃飯的首選,依托大量的司機,楊明堡成為一個有名的紅燈區。“當年最興盛的時期,在楊明堡只要有飯店就有料子,有小姐,買料子像買包煙一樣。”
楊明堡的毒品,亦與當地種植罌粟有關。數年來盡管嚴厲打擊,但當地吸食習慣依舊。附近的光武村,依舊保留下來燙片片的習慣,店老板介紹,村里司機每次出車,1元3片的片片,老板都買幾元錢的,讓司機們帶上。
楊明堡之后,“料子”借著賣安鈉咖建立起來的信用與網絡,迅速傳遍整個1 08國道。在三岔、神池,在五寨、繁峙,銷售點遍及各地。
保德司機,率先接受了這一新型的提神產品。其后河曲、忻州、五寨等地均成為吸毒大區。
7月中旬搭載本刊記者的出車路上,府谷縣的三岔,是趙三買到毒品的第一個地區,煤檢站附近的飯店也有賣的。沿途神池、五寨、楊明堡、繁峙都有補充,在繁峙大營的出售點是飯店,在神堂堡則為澆剎車攤。
途經神池,趙三向記者發問,是否需要順路去買兩包回去試試。
繁峙縣神堂堡位于山西、河北兩省三縣的三岔口,村口就是河北阜平的收費站。離開村子,從村口出去右轉64公里到達靈丘縣城,直走63公里到阜平,向回返80公里到繁峙縣城。村人戲稱自己處于三不管地帶。
7月3日,聽到本刊記者打聽有無賣安{內咖的地方,村頭澆剎車的張女士說:“我們這里沒有安鈉咖了,但有正經東西。有的澆車灘上在賣,有些飯店也有。主要的忻州司機和陜西司機要的多。”
在神堂堡,這個只有400多人的小村子,料子不是稀奇事。
澆剎點上賣料子已經成為公開的秘密。本村一名出租司機,得知本刊記者要買料子,滿目猶疑,“怎么看你也不像”,但猶豫再三,他決定幫忙,稱他朋友應該有辦法,果然電話中他的朋友滿口答應。只是開口便要好處費,見到本刊記者后:此人介紹,村里的料子分為兩種,50元一包的和100元一包的。
驅車而來,這位村民在拿走錢后,不到10分鐘,即拿回料子交給記者。“沒有100塊一包的了,只拿到了50塊一包的。”記者證實其真偽后將料子燒毀丟棄。
販毒致富開礦
神堂堡村的海洛因,包在很小的報紙中,約一厘米長,半厘米寬,打開后紅色的粉狀物赫然在目。據曾因吸食毒品被拘的司機孫強介紹,這種紅色的粉面,即為當地自制海洛因,由當地毒販買到鴉片之后,加上乙酸制成,價格大約在1克1400元左右。
二道販子買到這種毒品后,再加入大量的氨酚待因,包成30到50包的樣子,以每包50~100元價格出售。孫強稱,司機們吸食的那種料子,原料頂多只值10元錢,他一口就可以吸完。對于一部分對安鈉咖失去感覺的司機來說,幾十元一包的土制海洛因,成為他們能夠接受的選擇之一。
海洛因的價格大幅下降,讓吸食的人員迅速增加。
“我這攤上就不賣。”對神堂堡所有澆剎車攤點都賣毒品的說法,張女士予以否認。她的代價是損失一部分司機。張介紹,“保德司機不啥料的少,十個有八個在哈。每次有保德車來,就問有沒有那東西,聽到沒有就說,你給咱買去”。被張拒絕,保德車再沒來過。“不來就不來,但那東西,堅決不能搞。”
張的堅持,最終使自己的生意受到影響,到后來,她攤上來的司機,大多為河北司機,保德司機幾乎絕跡。
“保德車都到了下面。”張說。對吸毒的司機,張一臉的不屑。
張所說的下邊,即為紅崖村。在神堂堡鄉紅崖村的澆剎車攤中,忻州市人高二紅(音)的澆剎車攤是一個異數,他的攤位上,明確寫出了忻州車洗車的招牌。雖然寫明僅僅服務一個地區,生意卻紅火異常,廣告牌上,不得不寫上“留下出口”的警告語。
張所拒絕的對象,正是高所要爭取的目標。附近的幾名攤主稱,忻州保德、河曲等靠近陜西的車,基本上固定在他這兒洗車。高二紅的秘密正在于料子,據村人介紹,4年前,此人從忻州市來到紅崖村,包了個澆剎車攤后,忻州車對他趨之若鶩。大部分是奔著料子而來。
為數眾多的哈料者,讓高財源滾滾。半個月前,此人離開忻州,澆車攤被他僅以4000元的價格包給了當地村人老張,據老張說,高“掙了錢開礦去了”,看不起掙這點小錢了。
事實上,保德司機,僅僅是司機吸毒的一個代名詞,神堂堡數名澆車攤主介紹,途經神堂堡的司機中,陜西府谷、朔州、五寨、神池、河曲等陜西鄰近縣城的司機,大多哈料。山東、內蒙、河北的司機,相對干凈,只燙安鈉咖,大同司機亦有哈料者,但人數較少。
據村人稱,高二紅先后數次被抓,但自稱吸毒,只被課以罰款,刑拘了事。掙錢,卻沒有付太大的代價。
生意網絡的嘗試
高二紅的成功,是郝文與孫強要復制的模式。
數年前,有人提議繁峙人孫強為司機們提供毒品,他因司機們吸食的安鈉咖盡管數量巨大,但利潤不高,并未動心。現在情勢變化,大批哈料子的司機,令他向往不已。
再一次遇到司機向他提議為這個群體提供毒品,是在今年6月,在獄中遇見郝文。6月,河曲司機郝文因車上藏有當地料子,被公安抓獲。在獄中呆了半個月,另被課以2000元罰款。
開一輛東風153、40多歲的郝文已經有10余年駕齡,從府谷縣拉上煤,送到阜平縣,500多公里的山路,郝經走了數年。6月中旬,郝第一次出了意外,禁毒日來臨之前,山西警方在6月開展了一系列的禁毒拘捕行動,郝是戰果之一。
2000元罰款和15天拘留的處罰,讓郝文憤憤不平,“肯定是公安下的套,要不我前腳在澆剎車攤上買到東西,后腳就讓人抓了”。在看守所中,郝不止一次向同批被抓的十幾名獄友訴說自己的猜疑。
“他們被當地人給‘抬了。”同獄的孫強說,“不過,在他不斷威脅出來要報復賣毒品的人后,當地公安對他的處罰要小多了。”同因吸毒被抓,孫強付出的代價,數倍于郝文。
在看守所中,郝文結識孫強,意外找到了入門料子生意的途徑。吸毒十幾年來,孫強先后結識數十名販毒上線,貨源非常充足,吸光家產之后,一度曾以販養吸,以加價數十元的價格,轉手賣給身邊吸毒的朋友。
忙于完成任務的繁峙縣禁毒人員也許不會想到,他們無形中為河曲司機郝文架起了一條由吸到販的橋梁。在獄中,郝結識數名吸毒、販毒人員。在繁峙境內買毒品以來,他第一次找到了剎車攤以外的賣毒者。在河曲,當地一克海洛因的價格為2000元左右,而到了繁峙,價格驟降,孫強稱,自己可以1500元/克的價格拿到。
找到上家的郝文,催促孫強:“你是當地人,去包個剎車攤,搞定當地公安,負責提供貨源。我負責介紹司機們去你那兒買貨。”孫強說,“郝向他保證,自己本人認識300多輛河曲車,哈料子者就占到80%,絕對能保證賺錢。”
孫強與另一名獄友,在十幾天中,成為郝的戰略發展伙伴。計劃經過數次商議,眾人都覺得可行,在獄中互留電話,約定出獄后開始實施。
孫強曾一度非常興奮。每天過路的上萬司機,意味著源源不斷的鈔票。
讓孫強懊惱的是,釋放回家后老婆把他的衣服洗了,裝在衣服里的郝的電話隨之丟失。
被綁架的村莊
“河曲的毒品,大多從繁峙、寧武等地輸送而來,十幾年前,那里的山上有種植罌粟,公安時不時用直升飛機進行搜查,及時鏟除。”刊、強稱。
官方稱,當地罌粟種植已全部鏟除。但當地人稱,料子的來源還是寧武山區種植的罌粟。據孫小三稱,另一部分則來自云南。
神堂堡村亦是當年忻州的罌粟產地之一,石山環繞,基本無田可種,極為貧困。根據中國第五次人口普查數據,下轄50余個村子的神堂堡鄉,總人數只有3994人,其中神堂堡村占了大約400人。
大批的煤車擁入之后,他們的命運開始改變。“最初是搶車,后來是澆剎車,再后來修車,開飯店、旅店。總之靠路吃飯。”孫強說。現在,附近村里最賺錢的行業之一,即為澆剎車攤,每年收入大約6、7萬元的樣子。
當朝天噴水的黑色膠管出現在山路灣上時,即告進入神堂堡,也標志著幾十公里的下山路結束。大車從山路盤旋而下,剎車一路頻踩,已經滾燙軟化,降溫冷卻后,才能保證安全。
村人早已不再種地,依靠過路的大車,他們過著富裕的生活。但隨著大車進入之后,這里從來沒有干凈過一天,旅館的床單上,一層黑黑的煤面。日夜呼嘯的大車,除了堵車,沒有留給這里片刻安靜。
正常的生意之外,毒品已在這個村子里培養出欲罷不能的依賴。
攤主老張即為一個例子,高二紅走了,留給繼任者老張的是一片冷清。“十幾天了,忻州車一共只來了一輛,”老張抱怨,“是不是高二紅走時,把忻州車都通知了一遍。”
不賣毒品,他承包的洗車點,幾乎成為廢攤。高二紅的經營方式使外地車全部流失,高走后,忻州車走了,外地車卻依舊沒有回來,這一難題正在考驗著老張。
“知道沒有料子后,我們是不會再去第二次的。”趙三說。建立在高度利益之上的依賴關系,誰也不會打破。
“我們知道有賣的,但互相之間保密,我們也不打聽。”村里人說,從未想過要舉報誰。
隨著奧運會的強制禁運和經濟危機的來臨,神堂堡村民老王的飯店已經關門,很少堵車后,司機們不再需要路邊店的飯了。料子成為能讓司機們下車的一個必需手段。
掙扎的行業
在山西這個收入并不高的省份,擁有一輛大貨車是富有的象征,掙著近10倍于當地平均收入的鈔票。但司機們卻想著轉行。
用掙扎這個詞來說明經濟危機中司機的狀態,毫不過分。
經濟上,運輸業正處于最為危機的時候。一輛大車,每個月必須保證有兩萬元的純收入,但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7月16日,趙三到達阜平后,得知銷售煤價降了30元,之前在陜西拉煤時,出坑煤價降了10元的興奮瞬間蕩然無存。這樣一趟下來,30噸的煤賣掉后,只能純收2000元。
這樣的收入,要保證3天一趟,才能足夠開支,但這絕無可能。就在當天,河北煤場因為接連下雨,大多被淹,無法收煤,趙三只得在旅店停車場內等候。
身體上的掙扎由來已久。“太苦了,幾天不下車是常有的事”。趙三的哥哥趙二已經將近20天不回家了,半個月后,他方與另一名股東換崗。以趙三為例,不裝煤時,他會有8~9個小時的休息時間,第一要務就是補充睡眠。有時他的搭檔裝完煤會被堵住,“就有時間干點別的事情,也許還可以看看電視”。
“還貸的壓力下,有的車主甚至在收入好時,半年不回家,在外找小姐。”趙三稱。
“嫁給司機,等于守活寡。”當地的諺語說。
辛苦之外,更有一路的盤剝。
心態上的掙扎已經幾近扭曲。司機胡海雄說日前與收費站發生沖突,以挨打結束,住院長達一個多月。遭竊、撞車,都是他們必須提防的倒運。
多種重合作用之下,這個職業具有了種種荒誕的故事,曾經被人向往的致富人群,成為墮落的表征。
對趙三來說,最為典型的例子即是他的合伙人趙瑞。這個大他兩歲的玩伴,那時是運輸村成功的典型,養著兩部大車,掙了將近50萬元。
但有了錢之后,吸毒、賭博成為趙瑞的常態。開始趙瑞是背著伙伴們偷偷吸,后來在一個車上,無法避開,就當眾吸了。作為合伙人,趙三覺得自己不吸有點冤。“公款開支,他吸了,我不吸不是白付一半的錢嗎?”
那時,兩人所養的車上,用以“提神”的料子,每買一次花費都在500元以上。
趙瑞哈完了自己的家底,“總有30、40萬花在了料子上”,現在他的兩個大車換成了兩個翻斗車,翻斗車現在也將出手。而趙三在賣車之后,吃了半個月的曲馬多,最終戒掉了料子癮。
負債累累的趙三,決定再冒險一拼,在經濟危機中,重新租賃一個車,試著從因吸毒深陷的大坑里爬出來。(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